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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小说】隋汴的天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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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说】隋汴的天空(一)   
所跟贴 【小说】隋汴的天空(五) -- 芦笛 - (3069 Byte) 2004-2-20 周五, 上午5:32 (392 reads)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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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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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小说】隋汴的天空(六) (663 reads)      时间: 2004-2-20 周五, 上午5:34

作者:芦笛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姚清元没说谎,他曾是我姨父。

一开头,他是“姚叔叔”,后来又成了“姚老师”,接着是“姚主任”,后来我就什么都不叫他,见了就跟没看见似的,最后才是“姚清元”。从心里,我从来就没把他当成过姨父。所以那天华莱士在车上问我他是不是我的亲戚,我想都没想就否认了,其实并不是故意撒谎。

小姨原来也叫他“姚老师”,那是跟着银行里的人叫的。姚清元到银行工作前,曾在中山小学教了两天书,从此这“姚老师”就成了他在单位上的衔头,一直到文革中他当上了革委会主任,才变成“姚主任”。

姚叔叔下乡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他所在的四清工作队没多久就解散了,队员们回本单位参加运动。姚叔叔一向是积极分子,回来后立刻就投入了这场伟大斗争,没多久就进了市总行的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在党委的领导下揪出了不少牛鬼蛇神。我到银行找妈妈时,还见过他主持批斗大会,台上高高矮矮站了一帮人,一个个低着头。姚叔叔慷慨激昂地指着其中的一个破口大骂。我仔细看了看,那是门房张大爷。他瘸了一条腿,对谁都挺厉害的。我最怕的大人就是他。

晚上妈妈回来,我说起白天的事,问妈妈张大爷为什么成了牛鬼蛇神,是不是因为他对人太凶。妈妈说那倒不是,他有历史问题,曾经当过国民党宪兵。我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知道为什么吃过国民党的馅饼就不是好人,后来想想也就明白了:能在万恶旧社会吃上馅饼的人,除了狗地主还能是谁?

“妈妈,你吃过国民党馅饼吗?”我忽然非常担心,生怕妈妈小时候也跟我一样馋,一不留神吃了那罪恶的馅饼。

妈妈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笑得前仰后合的,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看妈妈这么高兴,我也陪着她呵呵傻笑了一阵,逗得妈妈更乐了。最后她缓过气来,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赶我上床:

“睡觉去!你年龄还小,不明白这些事,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乖乖上床,快要睡着前,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妈妈,姚叔叔不是从来都挺和气的吗,今天他怎么会那么凶?”

妈妈耐心地跟我解释,说张大爷不是好人,是阶级敌人,以后可不敢再管他叫“大爷”了。对阶级敌人就要这样,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只有对自己人,才能像春天一般温暖。姚叔叔是好样儿的,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我得向他学习。

妈妈一提起姚叔叔来就赞不绝口。特别是后来出了造反派更是这样。那阵子乱得很,学校连课也不上了。我天天在街上东游西逛,看人家贴大字报,大标语,还有游行示威。一会过来一帮人,喊什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炮轰省委,火烧市委!”一会又来另一拨人,喊的却是:“保卫省委,保卫市委,右派造反,坚决镇压!”我觉得特别有趣,听来听去这些话都听熟了,就跟着人家走,把那些口号连在一起喊,让大人横眉立眼地往外撵我。

妈妈是“老保”,姚叔叔也是。那阵子他们成立了个什么“齐向阳兵团”,专门到省市委去跟那些前来示威的造反派唱对台戏,对着人家叫“右派造反,坚决镇压”。可小姨却是造反派,她本来要上大学的,文革一来就改行闹革命去了,去北京串连了一次,回来就拉起了个什么“卫东造反兵团”,小姨还是里头的什么“勤务员”。可人家都叫她“王司令”,从来没听见谁叫她“王勤务员”的。

妈妈跟小姨大吵了几次,把我吓得一愣一愣的──记忆中还从没见过她们这么闹过,小姨比妈妈小多了,以前对妈妈非常尊重,跟我其实也差不多,甭说红了脸闹,就连顶嘴的事都没有过。

可现在她们一见面就吵。小姨忙得脚不沾地,天天在她的学校里闹革命,晚上很晚才回来。妈妈也忙,不过因为要照料我,回家要早得多。张罗我上床后,她还要坐在灯下等小姨回来,跟她作耐心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其实也就是吵架,好几次我都在梦里让她们吵醒了。

那天是星期天,妈妈一大早就和小姨干上了。她拿出长辈的模样来,不许小姨出门,要她乖乖呆在家里学习毛主席著作,好好改造思想。小姨死活不答应,说她们兵团今天要开大会,她还要在会上发言。两人正吵得厉害,姚叔叔进来了。

“唷荷(左有口旁),”姚叔叔满面春风,“一大早两姐妹就干上了啊!我在胡同口都能听见你姐俩的声音。怪不得人家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啊,你们姐俩也够一台戏了,光那声音就能压倒一台戏!”

妈妈匆匆地跟姚叔叔打了个招呼,便又转身投入她那耐心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去了。可惜小姨不吃她那套,反过来说她捍卫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糖焙挡车”什么的,最后小姨不耐烦,拔脚就要走。妈妈气坏了,大喝一声:

“王荔!你给我站住!咱们父母死得早,我对你跟对孩子也没什么两样。我对你是有责任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犯错误,毁了咱们这个家庭!你年龄还小,没什么社会经验。作为你大姐,我有责任提醒你不要犯政治方向上的错误!你知道57年的右派是怎么当的么?你别看那些人现在跳得厉害,运动后期有他们好受的!我的话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你再不听,不但对不起我的一片苦心,也对不起过世的爹娘!”

妈妈还从来没这么激动过,说到后来声音都发颤了,眼圈也红了,泪花在眼睛里一转一转的。我害怕极了,跑上去拽住小姨的衣角,巴不得她留下来,别让妈妈伤心。

可小姨的革命斗志一点没软化,照样疾颜厉色:

“大姐,你完全是翻老黄历,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文革究竟是为什么。你去看看毛主席的《我的一张大字报》吧:打倒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和全国从上到下的走资派,就是这场伟大运动的目标!57年是右派向党猖狂进攻,我们现在是用生命和鲜血捍卫毛主席司令部,你混淆这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矛盾,完全是诬蔑无产阶级造反战士!”

妈妈几乎声泪俱下:“王荔,听我的没错。《16条》不是说了么,右派要留到运动后期处理……”

“嘿嘿,右派?!到底谁是右派?运动后期到底是谁会给处理?走着看吧!大姐,你怎么就不想想,这是57年吗?57年有几个右派?现在又有多少人上街游行示威炮轰省委?莫非这么多的革命群众都是反革命,都要留在运动后期处理?真要是右派造反,毛主席他老人家会看着不管?57年有这么多革命群众到省市委去造反么?”

说完这话,她就摔开我的手,登登登地出去了。我跑出门去,看着她抬头挺胸地走远了,头上的军帽帽沿翘得老高,军帽下的羊角辫随着她那坚定的步伐一跳一跳的。

我回来时,妈妈整个泄了气,坐在屋里一面抹眼泪一面发怔,姚叔叔也像掉了魂似的,呆呆地看着墙角出神。妈妈半天才回过神来,像是才发现姚叔叔在场,忙着招呼他。可不管她说什么,姚叔叔都跟没听见似的,一直呆看着墙角,过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跟妈妈说他还有事,便匆匆走了。

真没想到,没两天姚叔叔就造反了。听小姨后来说,第二天他去小姨的兵团找她,两人长谈了一通,小姨把全国革命形势向姚叔叔作了详细介绍,还把毛主席的大字报给他看了。姚叔叔向她要了那些传单,郑而重之地带了回去,仔细学习研究了一夜,第二天就到市委贴出长篇大字报《顾正声想把财贸口的运动引向何处?》,就此一炮打红。

这顾正声是市委分管财贸口的书记。姚叔叔因为是市总行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副主任,多次参加过他召开的内部工作会议,还遵照他的指示,布置革命群众保本单位的党委和市委省委。在那大字报中,姚叔叔详细引用了他作的会议记录,并以毛主席语录一一对照,揭露了顾妄图镇压革命群众、阻挡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狼子野心。

就像鲁迅说的:“因为从旧营垒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往往反戈一击,易致强敌于死命。”因为披露了大量内情,姚叔叔这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对冲破反动的旧市委设置的阻力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姚叔叔的革命行动,立刻引来全市造反派的支持,他退出“齐向阳兵团”的当天,就在造反派的支持下成立了财贸口的“卫东兵团”,也作了勤务员。

姚叔叔就是在那时跟小姨结下战斗友谊的。他很谦虚,一提起当初造反,必然要提到王司令,说王司令其实是他的老师。如果不是王司令给他那些传单,他到现在肯定也不开窍,要作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殉葬品。

小姨原来不怎么待见姚叔叔,是革命斗争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以后他们和保守派斗争,姚叔叔总是时时和她商量,对她真像对老师似的,称得上是言听计从。他往咱们家跑得更勤了,不过只在堂屋跟妈妈匆匆打个招呼,立刻就钻进小姨的厢房讨论革命斗争去了。我还记得有一次小姨送他出来,在院子里他站下了,感慨道:

“怪不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小将们在挑战’,真理常常是掌握在你们这些小将手中啊!我每次来之前,都觉得自己的路线觉悟已经在斗争中提高了很多,可一和你谈起来,才倍感巨大差距。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这么心明眼亮就好了!”

“姚老师,瞧你说的!”小姨娇嗔地说,红扑扑的脸绽开了压不住的笑容,说不出的美艳动人。

姚叔叔看呆了,站在院子里不动脚。小姨突然变得很不好意思,说了声:“那你走吧,我不送了。”转身就跑回她的小屋去了。

姚叔叔在院子里呆站着,目送小姨跑回去,半天才慢吞吞地走了,也没像往常那样跟妈妈打声招呼。

妈妈什么也没跟小姨说,不过她还是坚定地相信小姨是错的,她是对的。眼看小姨卷得这么深,把姚叔叔也弄进去了,她现在更担忧了,觉得将来“反革命集团首犯”的罪名是再也跑不掉了。

可事情并没像妈妈想的那样发生。67年一开春,形势大变,毛主席司令部号召全国造反派夺权。姚叔叔他们立刻行动起来,不但夺了市总行的大权,还夺了市委财贸口的大权。

在这过程中姚叔叔又立了大功,那时走资派们东躲西藏,逃避造反派揪斗。市委财贸书记顾正声躲到了市总行书记瞿梦秋姥爷家。那地方在偏僻的乡下,造反派根本就找不到,可姚叔叔知道那地方──他下乡时曾代瞿书记给他姥爷送过东西。是姚叔叔第一个想到顾正声和瞿梦秋可能逃到了那里,接着又带财贸口造反战士千里奔袭,把那俩走资派抓了回来。在批斗大会上,姚叔叔第一个发言,控诉顾怎么搞白色恐怖,实行资产阶级专政,镇压革命群众,说到激愤之处,便冲上去给顾两个耳光,打下了他们的反动气焰,极大地鼓舞了造反派的士气。

接下来就是武斗。市总行和分行都变成了要塞,门前修起碉堡,窗口塞满沙袋,城里流弹横飞。妈妈根本不许我出门,她也天天呆在家里,陪我下跳棋、陆军战棋、海军棋、斗兽棋……,什么棋都下过来了,就是不下像棋──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到后来我让她一边车马炮她也下不过我,真没劲!

姚叔叔倒没参加武斗。论这个,他们根本不是老保们的对手。不过他们也没闲着,他和小姨都住进了重兵保卫的全省造反派总部,主编什么《卫东战报》来着。那报纸印得跟《人民日报》也差不多,全是核桃大字印的标题,大块文章,据说都是姚叔叔和小姨写的。从那上头我学了不少生字,有的成语如“摧枯拉朽”、“污泥浊水”、“蚍蜉撼树”、“图穷匕首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等等,都是从那上头学来的。

就因为这些汗马功劳,等到后来成立革命委员会,姚叔叔便当仁不让地做了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分管财贸战线,兼任市总行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妈妈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无论是小姨还是姚叔叔都没当反革命。反倒是她这个“老保”“站错了队”。尽管如此,保守派也是革命派,这让妈妈怎么也没想明白:两派打得死去活来的,到最后却谁也不是敌人。这怪事哪怕是用红宝书也没法讲明白:既然都是革命同志,那当初又何必打得血肉横飞呢?那些死了的人,还算不算革命烈士?


作者:芦笛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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