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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隋汴的天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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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说】隋汴的天空(一)
所跟贴
【小说】隋汴的天空(九)
--
芦笛
- (3520 Byte) 2004-2-20 周五, 上午5:39
(406 reads)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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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管理员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经验值: 519161
标题:
【小说】隋汴的天空(十)
(406 reads)
时间:
2004-2-20 周五, 上午5:41
作者:
芦笛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10
华莱士走了,他的话却留在身后,像噩梦一样缠绕着我。生平第一次,我开始想这个问题:姚清元真的是十恶不赦的恶棍么?就像电影或小说里的那些反面角色一样?
我去隔离室探望妈妈后没几天,小姨就突然回来了。那天我去银行食堂吃了晚饭,回家后刚摊开书本准备做作业,有人却推开房门进来了。
进来的那个女的又黄又瘦,脸上手上还有大块大块的黑斑。我傻傻地瞪着这陌生人发呆,直到她叫着我的名字扑上来,我才认出她是小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她的怀里。
小姨紧紧地搂着我,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我头上。我几次开口要告诉她妈妈的事,她都呜咽着打断我,说:“我知道,我全知道……汴子,你真是个好孩子,自己一个人还会做功课……”
半年多来淤积下来委屈都在这安慰中融解,慢慢地在心底化开,我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酸楚,也说不出的欣慰。这复杂到难以描述的感觉让我更加涕泗涟涟。
最后我俩都哭累了,小姨便去取了毛巾,给我和她都擦了把脸。我这时才想起来问小姨,她为什么又黄又瘦,脸上和手上的黑斑又是怎么回事。
“唉,云南那个鬼地方,真是没法说!一去就水土不服,又拉肚子,又满身长黄浆大泡,过后就留下这黑斑。还有蚂蟥、疟疾……怪不得古人诗说:‘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
她话还没落音,姚清元就推门进来了。
“小姨,”我躲在她身后,抓住她的衣角,“就是他把妈妈抓起来的!他就是审讯妈妈的那个坏人!”
姚清元冲我笑笑:“你说的一点不错,我就是审讯你妈妈的那个坏人。小汴,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情。可你知道么?你小姨是我开公函去借调回来的,让她回来照料你。”
我吃惊地看看小姨,她什么也没说,也不看姚清元,眼光木然地看着虚空。我更困惑了,姚清元说的是真的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天,屋里谁都不说话,姚清元上下打量着小姨,眼睛里流露出无尽的慈爱。
“荔,”沉默半天,姚清元终于开口了,“你吃大苦了。唉,你们一家三口,都遭大罪了……”
“姚清元!”小姨爆发了,“你别在这儿假惺惺讨好卖乖了!我们一家三口遭大罪,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不是?!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到云南那种鬼地方去?!我姐不是你抓起来的?!汴子不是让你害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你趁早给我死了你那条贼心吧!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多看两眼,你也就不会再动坏心思冒坏水坑人害人了!”
姚清元一点没动气。他慢慢踱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呆呆地看着小姨,一直看到小姨再也受不了,把头一扭转了过去。接着他便拿起笔来,在我的作业本上刷刷地写了一阵,把那页纸撕下来,站起来递给了小姨。
小姨不知就里,接过来看了看,顿时满脸飞红,气恼地骂道:“少来这套肉麻把戏!”接着把那纸片揉成一团扔到地上。
第二天我把那纸片从屋角捡了起来,见那上面写的是:
“相见时难别更难,
蓬山梦断怅春残。
飞红无尽相思泪,
孤鸟长啼碧血斑。
铁错九州唯死赎,
梦回三岛恨生还。
斜阳烟柳断肠处,
追忆伊人苦倚栏。”
眼见小姨把那纸条扔到地上去,姚清元也不生气,慢悠悠地说:
“你从总部搬走那天,我就知道咱们再没和好的希望了,当时就写了这首诗,也不敢写下来,只是记在心里。我也不敢指望什么,只想哪天能让你看看,我就是死,也死得心满意足了。那天听说你要动身到边疆去,我一横心把这诗写了下来,想在你走前送给你,可就是没那个机会。我在车站上转来转去,看着你上车,看着你和王大姐告别,看着你发现我后躲进车厢去,我这心里……唉……我这心里,就跟刀子剜似的疼……”
他长叹一声,沉默了。小姨还是板着脸,不过似乎气消了不少。过了半天,姚清元又开口了:
“现在好了,你总算看到那诗了,我现在就是去死,也心满意足了。”他站了起来,“你远道而来,一定很累,这就早点休息吧。以后好好照料小汴,你姐就不用操心了,还是要相信组织,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说完他就要走,小姨却叫道:
“站住!你给我讲个明白,我姐是怎么进去的?是不是你捣的鬼?”
姚清元闻声站住,又坐了回去,说道:
“唉,我捣什么鬼?她是让人揭发出来的。宋友芬你知道吧?她原来和你姐关系很好。清队一开始,她就因为参加过三青团给隔离起来了。为了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她就揭发你姐也参加过三青团,受过特务训练,而这就是你姐对业务那么熟悉的原因。你大概也知道,她是全银行唯一一个不用看电码本,就能直接翻译业务电报的工作人员,而且两手都能打算盘。最重要的是,根据宋友芬的揭发,你堂姐王卉就是嫁给了个国民党特务,解放前跟他一块儿逃到台湾去了……”
“王卉嫁给了个特务?!”小姨大叫出声,“我堂姐夫是在抗战期间逃难逃到香港去的,又不是解放那阵的事。他以前不过是个中学教师,后来听说在香港开了个书店。解放后我们就根本和他们没有任何来往,凭什么诬蔑他是特务,还把我姐也拉扯上?!”
“开书店不过是个掩护。你看,问题的难办之处就在这儿:我们不可能到香港去外调……”
“不能外调就是真的么?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当然有这个道理。你看,马克思的弟弟马悲鸣对后文艺复兴集合逻辑思维方式非常有研究,曾经作出演绎法导致独裁、归纳法通向民主的独家理论,后来更提出辩证逻辑的根本原理,那就是:凡是无法质疑或证伪的claims,都只能接受下来……”
“少跟我来这套大道理!姓姚的,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姐给抓起来,你从头到尾就一点责任没有?”
姚清元沉默了,小姨气势汹汹地逼上去瞪着他。
“我当然有责任”,他半天才开了口,“我虽然不是专案组长,但作为革委会一把手,对银行所有的工作,我都负直接责任。”
“那我姐被毒刑拷打,甚至被吊到梁上去用火炉子烧,这种严重违反毛主席指示的错误,你该不该负责?是不是你指示他们这么干的?!”
“那不是我的指示。不过,下面的工作中出了这种在所难免的错误和缺点,作为一把手,我当然应该承担责任……”
“什么?!”小姨惊呆了,半天才接着说,“在所难免?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我姐被你们用法西斯暴行折磨,这是在所难免的工作上的缺点和错误?!”
“王荔,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么大的一场运动,发动的时候肯定会有过火的事。毛主席早就说过了:‘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如果束手束脚,运动就根本开展不起来。在群众运动面前,我们只能说好,不能说坏,更不能站到群众的对立面去指手划脚,否则就要挫伤他们的积极性,掀不起革命高潮来。王荔,”他动情地说,“你还记得当年咱们揪斗走资派的时候么?那是多么让人缅怀的战斗岁月!这些道理,不都是你跟我说的么?怎么等到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你就会忘记了这些最根本的革命道理了呢?”
小姨一下泄了气,呆呆地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姚清元拿起我的教科书来,信手乱翻了一阵。他出了半天神,望着虚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完全知道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是什么滋味。我……我从小就知道了。你也知道,我出身于地主家庭,本身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革命对于我来说,就是革自己亲人的命。你现在感受到的痛苦,我从少年时代就开始感受了。记得安徒生有篇童话叫作《海的女儿》,小人鱼为了长出双腿来喝了药,每走一步,双脚就像在刀尖上踩。这就是我的革命历程: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鲜血染红的脚印……”
他长叹一声,低下头去,把我那本数学教科书翻得哗哗响,仿佛在银行点钞票。
小姨显得非常疲倦,把一直捏在手上的洗脸毛巾放了回去,走到桌边坐了下去。两人相对无言。
过了许久,姚清元幽幽地说:
“小人鱼的祖母告诉她,她没有人类的灵魂,死后只会变成海洋里的气泡,但最后她那无私的牺牲,终于为她在死后赢得了不朽的灵魂。这也就是我的革命历程。用不着谁来告诉我,眼看着亲人被批斗、被毒打时那种揪心扯肺的疼,也用不着谁来告诉我,大义灭亲需要多少勇气,要经受多大的所谓良心折磨。但这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正因为牺牲的惨痛,它最后会给你带来一种圣徒般的崇高感,让你从灵魂深处感到一种清洗污浊后的欢欣。裴多菲的诗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要说的是:‘生命诚可贵,亲情价更高,若为正义故,两者皆可抛!’”
他越说声音越大,把我那数学教科书篡(手篡)得紧紧的,头也逐渐抬了起来,到最后念出那四句诗来时,简直像是在宣誓,清秀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潮。
小姨像中了魔法似的,嘴半张开,呆呆地看着他。他觉察到了小姨的凝视,转过头去,深情地回看。小姨脸顿时红了,迅速地把头低了下去。
姚清元呆呆地看了小姨许久,又幽幽地说:
“我得承认,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战士,总是有个阿其利足踵。你注意到了么?我在改那首诗时,用的是‘亲情’而不是‘爱情’。正义当然至高无上,但我毕竟改造不彻底,还不能用它去压倒爱情……唉,鲁迅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这大概就是我唯一能用来原谅自己的话吧……”
他再度沉默,又凝视了小姨许久,喃喃地说:
“你说你现在变得不人不鬼的,说我见了后就会死心塌地。你这么说,真让我伤心。伤心的不是你的外表的改变,而是我自己实在没出息。你看,咱俩毕竟算是好过一场,可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竟然一点都不了解。这当然是我的错,唉,我真没用……”
他把视线再度转移到我那本数学书上去,又哗啦啦地翻了半天。最后啪地一声放回桌上,站起来说:
“我真该走了,你早点休息吧。要是你不反对,我明天再来,看看你们生活上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助解决,啊?”
说完,他也不等小姨回话,就拉开门出去了,随手又把门轻轻关上。小姨就像不知道他离开似的,一直坐在椅子上不动,足足坐了一个晚上。直到我做完作业要去睡觉,她才如梦初醒,跳起来去忙着张罗。
作者: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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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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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隋汴的天空(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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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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