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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天翁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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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透明的历史
信天翁
前见老肚子盛赞《史记》,重复鲁老夫子的P话,谓之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后半句话我倒很赞成,但前半句话只说明鲁迅连历史是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我早在《文字狱古今谭概》里指出过,司马迁乃是中国第一个伟大的长篇小说家,《史记》的文学价值历万世而不朽。
我读史乃是青年时代的事,迄今30多年矣,然至今犹记《陈涉世家》那极为生动的描写。却说陈胜起义后作了“张楚王”,于是当年的丐帮兄弟便想起了大夥儿当初一道给地主老财扛活时,他慨然作下的允诺:“苟富贵,毋相忘” ,前去找他,到那儿一看:好家伙,这小子腐败得不行,宫殿壮丽,珠宝满室,目不暇接,于是脱口赞叹道:
“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
司马迁自己解释:“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那意思就是说,“夥颐”乃是楚国方言,意思是“真多啊!”文言中“沈”通“沉”,所以“沈沈者”则是“沉沉者”。那话翻译过来便是:
“NND!陈涉这家伙的家当真多啊!住的宫殿这么深,简直看不到底,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有多少间屋子!”
大老粗心直口快眼孔浅,当然要欢喜赞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刘老老进大观园一般给王爷丢人了。
马迁大概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人,首次在历史记载中使用土话,以此烘托角色出身、经历和性格,使情景描写栩栩如生,格外生动。我看过后便终生不忘,可见其艺术魅力。
但问题马上就来了:司马老迁是怎么听到那些粗胚的赞叹之词的?不但那夥弟兄因为丢了王爷的脸而给他统统杀了,以兑现“苟富贵无相忘”的诺言,就连老陈也被他的司机庄贾杀了,这话是怎么传下来的?就算真有此事,总不可能是原话吧?
这就是我当年的疑惑,等到看完全书,这疑惑便变成了坚定的结论:这不能算是什么信史,无非是文言写成的《三国演义》,历史小说而已。可信的是历史事件的大致轮廓,但对话和其他细节绝对是文学创作。
小说和历史的区别,想来成年人都知道。前者乃是“透明的”,而后者则是混沌的。所谓“透明”,乃是指小说讲述的故事和人物在作者心里一目了然,所以,当作者把故事铺陈出来时,读者便能洞察一切,从角色细腻复杂的心理活动直到事件的具体细节等等,无不了如指掌。
但历史事件则完全不然。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有谁知道敬爱的林副主席在登上三叉戟时是怎么想的?上了飞机后又和敬爱的叶群主任和老虎同志有些什么对话?那绝对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事,对不对?
如果写历史小说,一切当然可以变得透明:林副登机时经过了剧烈的思想斗争,当飞机越过国境后他越来越不安,对老虎毅然说:
“不行!我还是个民族主义者!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国!马上让飞机掉头回去,我死也要死在生我养我的土地上!”
于是飞机只好掉头,到了温都尔汗便挨了导弹,当即坠毁,在最后一刹那,林副用他的瘦弱的手臂无力地抱住叶主任,凄凉地笑了一声,说:
“过去我赠你《关汉卿》上的诗句:‘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没想到一语成谶!小叶,我决定回去,你不会怪我吧?”
首长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姿态,对小叶来说当真是久违了,当下她又是受宠若惊,又是感动,又是伤心,抽泣道:
“首长!你…你怎么这么说…喂呀……(抖水袖,哭科)能和首长死在一起,是我、是我……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就是历史小说和信史的区别。前者是透明的,后者是混沌的。辩伪的标准就在于那“透明度”,越透明则越不可信。例如假定核战争爆发,所有历史记载被毁,只有老芦这文字流传后世,后人看了上面这些屁话,当然立刻就能断定那是虚构出来的,可信部分只有大致轮廓,也就是林副乘机外逃,飞机坠毁在外蒙温都尔汗,其余则统统是扯淡。
这就是我为何判定《史记》是历史小说,可信者唯梗概也。不信请看这段关于秦始皇坑儒的由来的介绍:
“侯生卢生相与谋曰:
「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 下,意得欲从,以为自
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 十人,特备员弗用。
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 威,天下畏罪持禄,
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 。秦法,不得兼方
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 讳谀,不敢端言
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 日夜有呈,不
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
于 是乃亡去。始皇闻亡,乃大怒曰:
「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 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
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 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
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 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
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 ,或为□言以乱黔首。」
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 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
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 谪徙边。始皇长子扶
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 法孔子,今上皆重
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 扶苏北监蒙恬于
上郡。 ”
这段P话说的是什么事?侯生和卢生都是当时秦始皇信用并重赏过的人。这位卢生(可能是芦笛远祖也未可知)在《本纪》前文中提到过,似乎是后世的李大仙一类,专靠“长生术”诈骗钱财。他们后来逃走,多半是特异功能不灵了。逃走后秦始皇发现上当,遂尔大怒,迁怒到所有儒生头上去,坑杀了460多人。长子扶苏劝了几句,连他也倒了霉,被派去作防守匈奴的将军蒙恬的监军。
这事的大致梗概我是相信的,连扶苏的廷争我都相信,因为那可以有记录或是旁证,但侯卢两位在逃走前的私自议论就完全是天方夜谭了。那两人根本就没给抓到,即使抓到也绝对不会如实招供逃跑前的谤上言论。老迁这么乱写一气,到底有何依据?
问题在于《史记》从头到尾都充斥了这种“透明水货”。例如项羽和刘邦都和老芦一样,微时都见过伟大领袖秦主席,两人都发了感慨。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吓得他老叔“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别乱说!要灭族的!)而刘邦则是“喟然太息曰:‘嗟呼,大丈夫当如此也!’”这些话的可信度都很成问题。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项羽死前和跟随的28骑的对话就更蝎虎──那些人一个都没活下来,请问到底是谁写的革命回忆录啊?可惜,《史记》中凡有人物事件,必然有角色对话甚至心理描写,从不说明出处,完全是历史小说的写法。当真邪门,而且不是一般的邪门。
话说回来,有的对话尽管非常可疑,却不是司马迁的创作。当年我看《范雎蔡泽列传》时,看到上面记载了范雎和秦昭王在深宫中的密谈,策划如何对付太后和权势薰天的贵族,立刻判定那是老迁的创作──两人的密谋他都知道,当真是咄咄怪事。但后来看了《战国策》,才发现马迁其实从那上头抄下来的,并非创作。
即使如此,他也没完全克制了创作冲动。仔细比较两段记录可以发现(见文末附录)他曲意创作之处:首先是加入了范雎故意走错路和宦官发生争吵的戏剧化情节,其次是把不同时期的对话分开,点缀了心理描写以及相应的事件记录。这些并不见于《国策》,可有相当把握断言是马迁的个人作品。
剩下来的问题是,到底那深宫两人密谋是怎么记录下来的?《战国策》乃是西汉末年刘向在皇家图书馆发现战国时期传下来的一些文献资料,多为当时的辩士说客的文稿。刘把这些玩意编辑成书,命名为《战国策》,可以想见,其中关于范雎与秦王密谋乃是范在成功暗算了太后和贵族们、身居高位后,由他本人或门人写下来的回忆录,具有一定可信度。司马迁作为太史令,当然有权阅读皇家图书馆的藏书,这便是他的史料来源。
即使确有出处,马迁的治学态度仍然失之轻率:首先,他必须确定那不是谣传而是是范或门人的革命回忆录。其次,就算那真是当事人或门人的记录,那也不过是一面之辞,必须与其他来源相校。第三,必须说明出处。最后,不可随意补充创作,加入什么“走错路和太监吵架”之类的戏剧性情节。
当然这还不算严重,《屈原贾生列传》上屈原和渔父的对话固不可信,贾谊和汉文帝的对话就更离奇:
“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
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
这段P话说什么呢?小贾原来在朝里作官,因为遭人嫉妒被派去作长沙王的老师,后来又回到首都见了皇帝。皇帝在召见他时,好奇地问鬼神是怎么回事,小贾就信口开河乱说一气,一直讲到半夜三更。皇帝给迷住了,不知不觉之间坐席挪了过去。过后便感叹说,我很久没见小贾了,以为自己超过他了,现在才发现还是不如他。此后没多久就封他作梁怀王的师傅。
这段记录现代人看了立刻就要心生疑问:司马迁到底有何特异功能,居然不但得知人家在深宫密谈的内容,而且连万岁爷给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不觉间座席前移都会知道?
可惜古人就是想不到这上头去,所以李商隐才会作诗感慨道: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那意思是说,汉文帝为了求贤,把放逐的天下第一才子召了回来。可惜他半夜三更白白地往前挪动席位,竟然不是问民间疾苦而是去问鬼神的事!
古人脑袋简单好哄骗,这我还是能理解的。我死也不明白的是,为何到了今天这个骗子时代,所有读过点历史的人之中,似乎只有老芦发现“中国历史记载多如小说般透明,因而可信度大成问题”?
【附录】
一、《战国策。范睢至秦》
范睢至秦,王庭迎,谓范睢曰:“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今者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躬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
是日见范睢,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睢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砷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伯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事,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_水,无以饵其口,坐行蒲服,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霸。使臣得进辩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重申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意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是以读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者,贤于生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睢再拜,秦王亦再拜。
范睢曰:“大王之国,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战车千乘,风度际百万。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若驰韩卢而逐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今反闭而不敢窥兵于第三世界者,是穰侯为国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王曰:“愿闻所失计。”睢曰:“大王越韩、魏而攻强齐,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之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可亲,越人之国而攻,可乎?疏于计矣!昔者,齐人伐楚,战胜,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瞩寸之地无得者,岂齐之欲地哉,形弗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露,君臣之不亲,举兵而伐之,主辱军破,为天下笑。所以然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藉贼兵而_盗食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今舍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地,方五百里,赵独擅之,功成、名立、利附,则天下莫能害。今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若欲霸,必亲中国而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赵强则楚附,楚强则赵附。楚、赵附则齐必惧,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可虚也。”
王曰:“寡人欲亲魏,魏所变之国也,寡人不能秦。请问亲魏奈何?”范睢曰:“卑辞重币以事之。不可,削地而赂之。不可,举兵而伐之。”于是举兵而攻邢丘,邢丘拔而魏请附。
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若木之有蠹,人之病心腹。天下有变,为秦害者莫大于韩。王不如收韩。”王曰:“寡人欲收韩,不听,为之奈何?”
范睢曰:“举兵而攻荥阳,则成皋之路不通;北斩太行之到,则上党之兵不下;一即著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魏、韩见必亡,焉得不听?韩听而霸事可成也。”王曰:“善。”
范睢曰:“臣居山东,闻齐之内有田单,不闻其王。闻秦之有太后、穰侯、泾阳、华阳,不闻其有王。夫擅国之谓王,能专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处不报,泾阳、华阳击断无讳,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者,下乃所谓无王已。然则权焉得不倾,而令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为国者,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裂诸侯,剖符于天下,征敌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怨结于百姓,而祸归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淖齿管齐之权,缩闵王之筋,县之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用赵,灭食主父,百日而饿死。今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已。臣今见王独立于庙朝矣,且臣将恐后世之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
秦王惧,于是乃废太后,逐穰侯,出高陵,走泾阳于关外。昭王谓范睢曰:“昔者,齐公得管仲,时以为仲父。今吾得子,亦以为父。”
二、《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于是范雎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观范雎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斋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雎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于陵水,无以□其口,■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柰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拜,秦王亦再拜。古
范雎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原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矣。且昔齐愍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攻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_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柰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雎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雎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后二岁,拔邢丘。
主
客卿范雎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王曰:“善。”且欲发使于韩。
范雎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秦王乃拜范雎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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