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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憬甫《我的一生》第二章：童年时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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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憬甫《我的一生》第二章：童年时期（中） -- 六者 - (8118 Byte) 2005-2-04 周五, 下午10:48 (669 reads)

六者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经验值: 816

标题: 骆憬甫《我的一生》第二章：童年时期（下） (329 reads) 时间: 2005-2-04 周五, 下午10:50

作者：六者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十五、大姊姊死了

“自古皆有死”，孔子识透了人生，所以有这句话流传。是的，人是一定要死的，不过像大姊姊的死，完全是旧式婚姻制度的罪恶、旧社会的桎梏、大家庭的束缚、压迫，时代限制了她，使她不能有革命的勇气、力量，得不到援助，只能含恨抑郁而死。

大姊姊的夫家是木客。他们兄弟三个：大姊夫是老二，他的哥哥是管家的，他的嫂嫂是有名的悍妇，父母、公婆、小姑都被她气死。老三是读书人。大姊夫是商人，“商人重利轻离别”，经年在平湖木行，不常回家。他一只眼睛是瞎的，性情比较乖僻，但照大姊的口吻，夫妻感情似乎还好。可是因经年在外，把大姊姊丢在家里，她终日除了听听那雌老虎——大嫂的悍泼吼声、那痛痒不相关的佣妇谈谈话之外，只有在鸟笼式的闺房里独自纳闷。我家在乡下，离开杭城有五十里路，虽然并不远，可是一则因嫁出的女儿无事不可常住母家，二则因交通的不便，来去必须坐轿，轿子必须半日方抬得到。坐轿疲劳得很，所以不常归宁，一年大概一二次吧，每次至多住一个月。大姊姊说：“我每逢回母家，只嫌路太长，好像轿夫走得太慢！而回夫家时，又好像轿夫跑得太快，一忽儿便到。”这几句话，包含着多少酸辛！

到了大姊姊怀孕的时候，因她是体弱的人，更不愿意活动了，一天到晚住在楼上。因不运动的缘故，以致酿成难产。那时没有新式的助产医生，即使有，这古老的旧家庭也不会信任的，全凭着土收生婆蛮弄硬挖地干着．婴孩竟死在腹中！硬把他挖出来，却是一个男孩。大姊姊虽然幸而不死，但是从此疯瘫在床，不能起来。我十四岁那年去拜年，大姊姊卧病在床，还言笑嫣嫣地和我话家常，告诉我一切苦闷，她又很乐观地告诉我，她的小叔已结婚了，新来的小婶很能干，很贤惠，她很同情大姊姊，她说她要抵抗那悍泼的大嫂，帮助我仁慈的大姊姊。当时我亦代为高兴，以为从此大姊姊可以心境愉快、身体健康起来。但过了不知几个月，说是大姊病重，来接母亲，母亲不知因什么事情不能离家，叫我去看望大姊姊。童騃的我，晓得些什么！到了大姊家，满以为大姊姊仍和正月里一样能和我谈谈，又满以为大姊姊仍卧在自己楼上房中。嘿！哪知道大姊姊已移在大厅后面右后轩中的扶梯底下的眠床中，有两个老妇人在服侍她，大姊夫还在平湖没有回家。一位老佣妇挂起帐子叫我去看大姊，大姊姊已病得脱人形了！这是我的大姊姊吗？我简直认不得她。我走到床前，叫了一声：“大姊姊！”可怜的大姊姊！她已经不能开口来安慰我，只是目无神光地注视着我，她伸出右手在被外摸摸我的手，在她枯干的眼中流出了两行凄楚的泪水。那时她的内心不知怎样的苦楚！她一定想把满怀的痛苦倾箱倒筐地向她的最亲爱的小弟弟诉说一番。可是太迟了，死神已在催促她，快要和她的小弟弟永别！这两行凄泪是永别的泪呀。我恨我自己那时太童騃无知！一点不知道大姊姊的病势已万分严重，一点不了解大姊姊心中的苦楚，反觉得大姊姊现在已没有可亲热的价值，因为她既不像我亲爱的大姊姊的面貌，又不能和我讲话。

大姊姊病到这般田地，左右并无一个知心着意的亲人看护。我呢，是一个童騃，虽然来了，等于没有，慈爱的母亲又不来，那时她的心不知怎样的凄苦、怎样的失望！她们的大嫂出来敷衍了我一番，我只有低着头唯唯诺诺应付她。

当日轿夫回乡，报告了母亲，母亲知道大姊姊的末日将到，才着急了，当即接回了三姊姊来代看家，第二天午饭边母亲赶到了。因为我在大姊家无用，所以原轿把我送回家中，我从此永别了大姊姊。

母亲到了，大姊夫也从平湖赶到，可是太迟了，有什么用？请敬重咧，请什么半仙咧，不过尽人事而已，有什么用？！死了！死了！大姊姊死了！死后并未安葬。后来大姊夫也死了，到现在已四十多年，恐怕已尸骨无有了！啊！苦命的大姊姊，她是旧社会妇女中典型的牺牲者。

大姊姊很聪明也很活泼，出嫁后能讲一口标准杭州话，回家来常常讲故事给我们听，唱隔壁戏给我们听，如果她生在现世，也一定是一个干练的妇女，可是不幸的很，她活生生地被封建社会压迫死了！

十六、开笔做文章

我十三岁那年，果然请得一位严师陈莘田（名履端）先生来，他外表是很严肃的，规行矩步，不苟言笑，又是很迂腐的样儿。我兄弟俩很怕他，可是他倒从来没有打我们一下，似乎有“威而不猛”的好处。自从陈先生来了之后，我们的功课严紧了，不放晚学，要读夜书。除了上午背带书（就是生书前的熟书）、上生书、读生书、午饭后写字、背旧书、读生书这些经常功课和以前的先生教我们的相同外，又加上对课、读试帖诗（五言八韵，应考用的诗）、读八股文章、读赋等功课。此外还要自己阅读朱子纲目，摘录典故、故事等等。

到了某一天，先生宣布要给我们开笔做文章了。这“开笔”是“上学”后第二重大节目，虽不举行一种盛大典礼，然而我家却也备了一席丰盛的酒席宴请先生。先生于酒酣之余很高兴的用红纸条儿写出一个八股文章题目和一个诗题，教我俩做。先生要我们做的，是很简单的。八股文只要“破题”两句，“承题”三句或四句；诗只要做四句（就是两韵）就行我俩得到题目之后，愁眉苦脸地做起来。做了许多时候，才把它做成，实在不成样子，不得已只好呈缴上去。先生给我们改了许多字，添了许多字，加上勉励我们的批字，在别人那儿还称赞我们呢，因此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以后做一次进步一次。这就是所谓“夫子循循善诱人”呵。

十七、文章满篇

那时女人要做封建家庭的少奶奶，必须缠小脚，大脚婆是不容许做少奶奶的，所以封建家庭的少奶奶，大都是“弱不禁风”的，她们差不多人人有胃病，有肺病……满身是病的。缠小脚的痛苦，尽人皆知，所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真是形容尽致的。男人要想做封建朝廷的官，必须学做八股文和试帖诗，还有赋，否则就不能应试，也不能做官。八股文有一定的规格、一定的字数、一定的解释，不能按自己的意思自由地搞，否则就不合式，考试场里用不着。试帖诗也有一定的规格，不能乱搞，赋也是一样。做八股文、做试帖诗真难咧，有些人一世也学不好，和女人缠脚一样，女人的脚缠得小的是极少数的，男人做诗、赋、八股文，学得好的也只有少数人，往往和女人的缠小脚一般变成了黄鱼脚、毛笋脚那样的难看。文章满篇了，总算是学成了，于是我家又办了一席丰盛的酒席宴请先生，算是“庆功宴”或者又是“满师酒”，这是继开笔后的第三个节目。以后只须自己“揣摩”、“加工”、“精益求精”好了。

十八、童年时期完了

从我七岁起至十五岁为止，划作为我的童年时期。在这时期中，有几件大事总结一下：

一、国仇家恨，刺伤了我童年的心：光绪甲午年中日战争，中国大败，订定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同年十二月初六父亲逝世，我做了孤儿。

二、大姊三姊出嫁，同胞五人，只剩了三个在家，家庭寂静异常。

三、大姊姊死了，她是旧社会妇女的典型，是封建制度下的牺牲品。

四、安葬了父亲，在扶乩中决定父亲坟地后，到清光绪二十五年已亥十一月初三安葬了父亲，那年我十四岁，三姊姊来哭送，大姊姊已死，只能在黄泉和父亲相见。

来年我十六岁了，将是青年时期。童年时期，就在十五岁的年终结束。这期间，充满着孤苦伶仃、悲伤寂寞、封建迷信的气氛，同时奠定了我青年、壮年、老年三个时期的生活趋向。

附带说一下，八股文这种文章，真是竖万古横世界所没有的一种怪东西，除了《红楼梦》中贾政考查贾宝玉功课时有一段不完全的例子和旧石印本《西厢记》中每折后面有无聊文人拿曲文中某一句作为题日有整篇八股文的例子外，其他书中已很少见。它是明清两朝专制帝王束缚知识分子思想的手段，阻碍了中国文化的进步。我把它的组织说明如下：开头是“破题”，呆板是两句。其次是“承题”，三句或四句。再其次是“起讲”，约为八九句。再次是“领题”，一句或二句。再次才是八股正文，共计三对或四对，每对两股，四对的共八股，这是八股的正规，否则六股亦可。第一对的两股称“起股”，中一对的两股称“中股”，后一对的两对称“后股”。六股的做到后股为止。八股的于后股后再加一对两股称“叹股”。最末了，无论六股八股都要有“结句”一句或两句。每一对股的上股和下股每句相对的字数必须相同，而且要相对，颜色对颜色，数字对数字，方向对方向，人对人，物对物，平声对仄声，不能乱对，譬如“红桃”对“绿柳”、“三更”对“五鼓”、“北极”对“南方”、“周公”对“孔子”、“鸡鸣”对“狗吠”。“鸡鸣”是平声，“狗吠”是仄声，可以相对，如果“鸡鸣”对“莺飞”，字面虽好，声音却不对了，因为都是平声。还有许多规矩，像皇帝的名字要避讳，后世的故事不能写进去，不准犯上（题目上面一句的字），不准犯下（题目下面一句的字），不准写破体、俗体、行、草、隶、篆等各种字体，一个字不能占两格，一格不能写两个字，写错了字，只准用细细的尖点如“，”点在错字上，然后把更正的字写在错字右旁，失落的字用小小的字补写在脱落处两字之间的右旁，再用“ㄟ”的符号表示补入。花样繁多哩，说不尽言。

作者：六者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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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憬甫《我的一生》选登至此暂告终止。 -- 六者 - (0 Byte) 2005-2-04 周五, 下午10:52 (298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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