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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从“抱瓮”到“搂着下一代”(二)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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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从“抱瓮”到“搂着下一代”(二) (1178 reads)      时间: 2006-9-09 周六, 上午12:01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从“抱瓮”到“搂着下一代”(二)

──答汉城王网友


芦笛


小王还质疑:

【验算:中国人的“学问”与西方人的knowledge之间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

然后自己补充道:

“工夫,更准些吧。”

我的原话是:

【传统学问是中国式的“致良知”,亦即提高主观道德觉悟,并不是西方式的“求知”,亦即探索客观世界。同样是一个“知”字,东西方的内涵完全不同。这就是中国人的“学问”为何不是西方人的knowledge。两者之间其实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这道理庄子早在“抱瓮老人”的寓言里阐发过了: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专注于探索客观世界的奥秘,自然也就没有功夫和精力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了。所以似乎可以说,越是“良知”发达的同志,也就越无知。】

引用庄子这一著名寓言其实有毛病,我写的时候就心知肚明,只是料定无人能看出,一边写一边狞笑。那毛病在于把道家和儒家混在一起说事。

须知同样主张反智主义,老庄和孔教的目的与手段都不相同,老庄主张消极的愚民政策,儒家则是积极的愚民政策,用李劼先生的话来说,前者是“减法”,后者是“加法”。老庄主张的是“绝圣弃智”,使得百姓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就毫无机心,朴鄙不争,进入精神世界的真空状态。而孔教则认为不能留下个精神荒原,必须用圣贤的教导去占领那阵地。前者是反对学习一切知识,后者则只许圣贤教导进入人脑。两者都是反智主义,但前者是消极的,后者是积极的。

所以,我那“中国人的传统学问与西方knowledge的内涵完全不同,两者其实是互相消长的关系”,其实是独具只眼、发前人未发的精辟分析。老庄的学问是教人如何拒绝探索客观世界以“全真保性”,而儒家的学问是教人如何不受外界诱惑,全神贯注于内心世界的思想改造。两家都驱使信徒的注意力转为内向,放弃对客观世界的探索,这结果当然就是冻结了科技的发展,把发展科学技术的重任让给了根本无力胜任的大老粗们,也使得传统“学问”和西式的“知识”没有什么相干。这种“学问”与“智识”(intelligence & knowledge)此消彼长的关系不但是目的,是过程,是功夫,而且是结果。换言之,输入的是什么,输出的也就是什么,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儒家和道家一直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主流思想,这积极的与消极的反智主义一直支配着士大夫们的精神世界,到毛时代就到达了最高最活的顶峰。

老帮菜至此应该看出,老毛那套就是儒家和道家的积极与消极的反智主义相结合:在用毛教强行为百姓洗脑的同时,严禁国民去接触任何与主旋律无关的社会科学知识,最后竟然连正常教育制度都废除了,迫不得已教授给中学生一点起码的科学常识,那目的也是以此去训练他们的毛式“辩证思维”,证明毛的伟大。文革期间中学数理教科书中用醒目的粗体字排印的不是自然科学定律和定理,而是毛语录。这是典型的儒家的积极反智主义,而实行“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强迫知青下乡,办五七干校,开门办学,“学工学农”等等则全是抱瓮丈人的馊招。

下面举例说明消极的和积极的反智主义。

《庄子。天下篇》有云:

“子貢南游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柰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

意思是:

子贡南游于楚国,返回晋国时,在汉水南岸见到一个老头正在菜园中弄菜畦,挖沟通到井边,抱着水瓮浇水,非常吃力,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寡。子贡说:“有一种机械,每天可以浇上百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很大,您不想试试吗?”菜农抬起头来看着子贡问:“怎么做?”子贡说:“用木料制成机械,后重前轻,提水如抽水,频繁如同沸水外溢,名叫桔槔。”菜农忿然变色,笑道:“我师父告诉我说:‘有机械必有灵巧之事,有灵活巧妙之事就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就不能保存纯真明净的心境,如此则心神不定,而‘道’是不会存在于心神不定者心中的。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说的机械,而是耻于这么干!”子贡满面飞朱,俯首无言可对。

现代人应该能看出这是典型的“消极的反智主义”吧?为了防止机心产生,竟然因噎废食,连最简单的机械都不敢使用。愚以为,这寓言比什么都更准确地刻划了中国历史的真实过程。更准确地说,是为后来的社会发展预先精确地制定了轨道。一部中国历史竟然被两千多年前的原始人轻易冻结,至今现代人还无法彻底冲决那天罗地网,思之令人骇然!

庄子是少见的文学天才,文章写得华彩四溢,飞扬灵动,汪洋恣肆,可惜喜欢轱辘话连轴转,类似的话说了又说,例如下面这段著名语录,说得比什么都清楚。因为大观园里的宝二爷引用过,大家想来都熟悉,就不翻译了──这其实是偷懒借口,不过也真没什么必要翻译,反正就是主张毁灭一切establishments,包括知识、珍宝、官府印信、度量衡、道德、音乐、文学、绘画、技术等等。一旦毁灭了这些败坏世道人心的祸水,则天下太平:

“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師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者,皆外立其德而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犧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

积极的反智主义则由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鲜明地提出:

“三代之隆,其法浸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自是以来,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其它权谋术数,一切以就功名之说,与夫百家众技之流,所以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者,又纷然杂出乎其闲。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闻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泽,晦盲否塞,反复沈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坏乱极矣!”

大致意思是:

三皇五帝的远古时,国家礼法完备,学校遍于王宫、国都以及城镇街道。从王公到百姓的子弟,8岁就入小学接受教育(按,这是朱熹编造出来的神话,连欧洲也是一战后才开始实行全民义务教育的),学习洒扫、应对、进退的礼节,礼、乐、射、御、书、数等儒家六艺。十五岁毕业,天子、公、卿、大夫、元士的后代以及百姓中的才俊,就进大学,学习“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也就是通过主动的思想改造获得治人的资格。这就是教育的不同层次。

由此可见,连著名的儒家六艺,在朱熹眼中都是“小学”,而所谓高层次的“大学”,则是“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的思想改造。如果说儒家六艺还包括点准智育(音乐教育、史学【书】以及迷信演算【数】)和体育(射箭和开马车),到了宋儒的“大学”就完全排除了这些玩意,只剩德育一门了。

可惜事与愿违,人心不古,远古之后,俗儒只知道培养记诵词章的功夫,花的功夫是学习“小学”的几倍而毫无用处;佛教道教那些异端,看上去似乎高于大学,其实华而不实。其它权谋术数,一切教人成就功名的学说,以及诸子百家和工艺技术之类,全都是蛊惑百姓、玷污人心、排挤压制仁义的祸水。可惜这些牛鬼蛇神纷纷出笼,使得上等人不幸而不得闻大道的要旨,下等人不幸而不能享受盛世的恩泽,世人因此昏暗愚盲郁结不通,反复沉沦,成了痼疾,导致孟子死后经历了五季的持续退化,坏乱真是到了极点!

朱熹这里说得再明白不过:世上最高层次的学问,就是“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连儒家六艺都是小道。除此之外的一切学科,包括诸子百家、政治权谋学术(诸如法家)、道家、佛教、工艺技术等等,不是“无用无实”,就是“惑世诬民、充塞仁义”的祸害。

老帮菜至此应该立刻看出,毛的“政治挂帅,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和林副“突出政治一通百通,冲击政治一冲百空”是从哪儿来的。而这就是我67-68年秘密阅读儒家著作时作出的发现。后来批林批孔,我心里笑骂:“批你娘的祖宗!没有孔老2,能有你老毛的‘思想’么?”

因此,小王以为批林批孔一劳永逸地破坏了老孔给我的印象,当真是笑谈:请问老毛为何没有破坏先总统蒋公给我的印象阿?至于那什么“丧失灵性是因为毛共无神论的宣传”之说,似乎只能说明你根本没看懂我介绍的那感情经历是怎么回事。这与主题无关,何况我也不可能详细指点每个读者怎么去理解我说得再明白不过的事,所以在此按下不表。

积极反智主义搞到了“灭人欲,存天理”这彻底反人性的阶段,谁也没本事做到,就必然要“走向反面”,制造出一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世界来,而这就是南宋与明朝的真实写照。但凡是理学大师,除了少数例外,那“灭人欲”灭的一定是别人之欲而非己欲,从朱熹到毛泽东全TND是“搂着下一代”的高手。

朱熹在浙江作官时,为了陷害另一著名学者、同官唐某(记不住名字了),不惜把人家的风尘相好,妓女严蕊抓来严刑拷打,逼迫她诬陷老唐。传统社会从来是女子更刚烈,那严小姐虽然不懂什么“存天理”,但受尽毒刑就是不肯诬陷老唐,使朱熹的阴谋无法得逞。

有趣的是,后来老朱色心太旺,欲火腾腾不能复制,竟然以耆老之身勾结上了两个妙龄尼姑,把人家弄来作小老婆。这道理并不难懂,真要“灭人欲”,那应该是把注意力转为外向,如牛顿一般终日心不在焉地去穷琢磨自然界的奥秘,自然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想那些事。又如崇祯皇帝终日忧心忡忡地忙着支撑行将倒塌的明朝,苦吃苦做到见了陈圆圆那惊天动地的大美人都没有性欲。

但如老朱提倡的那样“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日日克之,不以为难,则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把注意力全部转而向内,天天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必然反而走火入魔,《红楼梦》上的妙玉就是这样,连做梦也惦记着被人强暴。老朱也作法自毙,竟然去勾上尼姑。其实传统社会并不禁止纳妾,但把尼姑弄来作小老婆,这可真是“天理”(当时的)难容了。

于是就有人弹劾他,吓得他屁滚尿流,上疏谢罪(也就是后世的写检查),那检讨我记不住原话了,反正是没口子臭骂自己是章句腐儒,搞的是伪学,实在不配盛世明时拿出来招摇撞骗,等等。

所以,无论是靠“抱瓮”的劳动改造来压制机心的萌生,还是指望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来“灭人欲”,都是缘木求鱼,必然“走向反面”,最后的结果就是“犬儒主义”的洪水滔天。这种荒谬实践竟然从庄子而朱熹而毛泽东,一直传了两千多年,成了全民实践,只证明我在旧作中说过的话:传统学问从来研究的只有人际关系一个项目,可除了荀子一个例外,两千多年下来就竟然没有一个中国人摸到人性的边,知道真实的人性是怎么回事。

【全文完】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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