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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黎明:童话一条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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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黎明:童话一条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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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黎明:童话一条沟 (520 reads)      时间: 2003-6-28 周六, 下午6:49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童话创作在中国说不起大话,大人们自欺欺人的“成人童话”则牛气冲天。除了武侠、言情系列中的正宗货,一些被视为“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其实也是此类。《朝阳沟》这出戏,就是供农民享用的“梦幻童话剧”。那条“朝阳沟”,不仅充斥着“依呀咳哪呀咳”的虚词,还兜住了一沟子天真烂漫却并不生动活泼的脑袋。

  

十几年前入豫,一日数闻陈词老调,即对中原文化之理性精神有所怀疑。看着中原人至今仍把低幼当高超,把陈腐当骄傲,我干脆说出这句憋了很久的话:这出矫情戏经久不衰的辉煌,成就于中原人强大的惰性和经年累月的文化黯淡。

  

说它“矫情”是客气话。它不是一般的“高于生活”,而是高到让城乡差距扭曲倒置,高到用一层织有温情、欢乐图案的面纱,遮住了“城乡二元结构”下农民那沉重的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灾难。“银环”进山时,禁锢农民的严密机制业已形成,农村已成为惩罚、改造城里人的地方。被规定为“农业人口”的栓保没有一点选择的权利,理想、文化都改变不了他在山沟讨生活的命运。可“非农”的银环女,弃城里的户口、粮本、就业等“天然优势”,那分明是“往火坑里跳。”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跨出这一步的,跨出了她也不能无组织无纪律想回就回,她的口粮与合法身份在她离城时就没了。戏中所谓朝阳沟人的自豪,不过是“咱队里,一敲钟,他两个,前面走,咱娘俩,后边行,”这奇怪的“幸福滋味”,在那种导致缺吃少穿的“优越体制”一败涂地若干年后,回味起来越发的奇怪。至于涉及青年远大理想的“支书计划”——“当一个农业科学家”,啥、啥、啥呀!热热闹闹搞了“大炼钢渣”、“剃光山头”,再搞“牛配猪”、“卫星田”等“科学实验”,往后就赶上“无名水肿”、“天聋地哑”的年代了。就算剧中人都躲过了“老天收人”的大劫,咱能昧着良心欣赏银环、栓保们的“流金岁月”和“青春无悔”吗?

  

据说编剧们是非常熟悉农村生活的城里人,想必知道存在一整套精心设计的具体制度,人为的把市民与农民相区别,将城市与乡村相隔离。如户籍制度、住宅制度、粮食制度、副食品和燃料供给制度、教育制度、医疗制度、婚姻制度、养老保险制度、劳动保护制度,还有起着保证作用的收容与遣返制度等。由其织就的天罗地网控制了所有的基本权利与生存条件,平常人欲突破这种“制度壁垒”,实现居住、婚姻、发展的个人理想,那是痴心妄想。当然,“人往低处走”,还是被允许、被鼓励的。由于极“左”路线弄得就业机会少之又少而社会危机愈演愈烈,愚蠢的当权者竟然将解决危机的希望寄托在“城市农村化”、“市民农民化”上,在坚持城乡隔离政策不动摇的同时却提倡城市青年下乡。这项愚蠢透顶的“百年大计”,攒下一屁股“孽债”后不得不宣告破产。尽管轰轰烈烈地宣传动员,大树特树典型,“扎根”与“结合”依然是纸面上的成功。城市女“知青”和农民组成家庭的事例,比“洋妞”嫁中国男人的还稀罕,歌颂这种美满姻缘的帮闲戏大概属硕果仅存类。我不否认“银环”有所谓的“原型”,但我相信除她们的“城市贫民”背景相似外,在思想情感上难有相同相通之处。

  

或许连制度的设计者也低估了“城乡隔离体制”的“威力”,但百姓们则因其是被动的“当事人”而保持了起码的判断力。这一体制之严酷比法律的强制力度更甚,有悖于此的情感与行为鲜有存在之可能。它不仅轻而易举地阻断爱情与友谊,连中国人无比珍重的天伦之情,在它面前也一钱不值。笔者是从小吃“皇粮”的“机关子弟”,对农民境遇的了解多来自“小干部”、“小职员”家庭。几十年中,我见过许多被“人为切割”的家庭和亲情,他们想和亲爹亲娘妻子儿女一起生活这样极自然、极简单的愿望,却因亲人是“农业人口”而无法实现。所有的权力、观念与生活的必需条件,都对人们的“人性”、“人欲”与“人权”毫不容情。翻了身的并对“知青”有“再教育权”的农民,在城里找不到合法的立足之地,怀揣“要饭证明”的“老师”们或可走遍祖国大地,不是“盲流”的“贫下中农”却走不出百里方圆,只因他没有“粮票”。乡下人的经济地位和“公民待遇”明摆着,不瞎不傻的城里人谁会相信“新农村”的神话而急着往乡下嫁姑娘呢?嫁过去的也是为生计所迫,凑合的缘分,和革命与政治不沾边的。回顾其时至今犹难免惊诧:问我所有“非农”的男同学,竟从未有过和农村女同学谈情说爱的念头。那时我们没觉得有歧视之心,对两类人的差别也没有清晰认识,但却无例外、无意识的从情感上自觉遵守了“隔离规则”,可见这“规则”何等强劲,又是怎样的“深入人心”。至于“非农”的女同学,更不想和“老农”婚恋的事,对她们来说这种婚恋悲剧因素更多,对后代还有份交代不过去的责任:制度规定子女户籍“性质”随母不随父,她们失去“非农”身份则意味着断了后代可“世袭”的进身之路。即使不以社会学的眼光考察,看城乡青年大规模、长时间接触之后的两性关系和通婚状况,也能教人体会到“制度的奇迹”。对此“琼迷”们不懂尚可理解,那是有点“生不逢时”或者“低幼”的缘故。“在毛泽东文艺思想哺育下成长起来的”文人不懂,若非装傻,那就是“深入”到不见“生活”的地步了。

  

既然说是“反映现实生活”、“展现时代精神”的,那就必须是尊重、符合社会现实与社会心理的。然而《朝》剧中的“现实”与“心理”,和大多数人所见所闻所想的截然不同——两者必有一假。

  

中国文人之人文精神的失落,彰显于“现实主义”作品创作中的“造假规则”:以“小真”造“大假”;以“真迹”证“伪理”;以“官念”代“民意”。用积累的“丰富素材”,“浓郁的生活气息”,“鲜明的地方特色”,“细致的观察描述”……等等“真实”乃至“亲切”的杂七杂八,最终设计出一个虚拟的“生活背景”,一系列公众中未产生未认可的“公众意识”,一种无视人们真实感受的“时代感”。这样的“创作方法”,让个别事例发挥即便是“革命统计学”也起不到的作用,以不相干的思想情感和行为动机强加于人,“典型论证”出并不存在的“普遍现象”。然后另一部分文人就出来煞有介事地认定作品的“忠实纪录”手法及其“赤胆忠心”。在独立思想与民间记录失却生存空间的情况下,“时代感”(包括历史感、现实感)是可以按标准化模式成批量生产、灌输的,产品标签的贴法随行就市,并非有着严格的定义和评审标准。所以 ,一些名为“现实”的东西,其实是“巨人神话”、“官人瞎话”、“文人痞话”、“假人闲话”,由其合成“群众”的主要精神食粮——“百姓童话”。

  

“作品”的文化量、道德值往往与其发行量、流行度成反比,有“全面专政”则更是如此。当理性主义被压迫至狭小角落,角落外自然尽属理性之敌耀武扬威的领地。成功不是得益于作品自身的质量,而是得益于思想、文化、艺术的失败。有必要对一些曾经走红而至今仍洋洋自得的作者指出这一点:让他们自豪自得的东西,在正常情况下根本就不成东西、不是东西。人们之所以接受、熟悉甚至喜爱某些东西,正是因为他们曾经有一段无奈、迷乱、耻辱的历史,并且还有许多人尚未告别昨日“文化”的恶梦。而一些文人进身的阶梯,正是现实与憧憬、需求与匮乏、困苦与慰籍之间的巨大反差。

  

探究导致作品兴衰的社会、文化根由,“大跃进”时期出台的《朝》剧实为难得的研究样本。戏中人性、人情未绝,人物无“高大全”之辈,吹牛不力,未臻天花乱坠之境。

  

平心而论,作者乃当时较有“人文”者。祸于此,它迈不过极“左”文化的门坎,注定被打入“毒草”堆里;福于此,随“旗手”之旗落地而一举成旗,至今还“登楞楞”地飘呀飘。遑论其他,该剧迎合特定受众的“卖点”是有的。“小两口返乡”、“刁婆子上门”、“恋爱危机”、“亲家唠嗑”等等,都是受众喜欢的小卖点,最打动农民的大卖点是“城里的漂亮女学生嫁农民,以银环母女为代表的市民拜倒在了农民脚下”。酸不拉几麻辣甜勾兑成一桶穷山沟里的“忘情水”:谁说农民地位低得不能再低了?谁说农村生活实在太艰难了?不!我们还不太糟,也大有希望。你看银环来了!咱农民的儿子争气呀!祖坟上冒青烟啦!农民兄弟们乐见黑暗中的一线光明,专冲他们而去的明光毕竟太少,不论来自戏剧还是生活都让他们感动。他们不去想也不愿想:城里人嫁农村即可成模范典型、大戏题材,有这亘古未有的“喜剧”,对“三农”而言难道不正是痛煞人的悲剧吗?

  

银环,一位被派遣来慰藉农民的“天使”,一位最有农民缘的“大众情人”,她是亿万个“董永”的“七仙女”。她妈,则象征着无可奈何的“老天爷”。尽管银环意志不够坚定但毕竟情有可原,尽管她家孤女寡母无职业但毕竟她是有文化的城里人,尽管戏里没有明确一对青年的夫妻关系但毕竟不是因“阶级感情”才来一块的。重要的是银环到底没跑掉,栓保家拴住了媳妇,而这媳妇本属另一个世界。她不象多数城里人那么“势利眼”,她用“以身相许”的实际行动,反击了对农民的歧视与漠视,证明忠贞的爱情和坚挺的道义都在农民一边。因此,当栓保叫出“银环同志”,搬出刘胡兰、董存瑞用政治砝码平衡爱情天平时,农民兄弟也顾不得这有多畸形、多别扭,只觉得掌握了天经地义的农民摧枯拉朽很痛快,庄稼汉、庄稼婆成功教育了城里女学生挺过瘾。其实,同样有理论的银环女面对英雄和理论哪会那么不堪一击呢?出了那些英雄就规定本姑娘非在你家“干革命”不成?英雄教“好儿女志在四方”,我到革命干部、工人阶级家锻炼难道不比在这儿更革命?“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呢!不是吗?“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理还说得过去,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非钻这个被窝不可”,这理说着就牙碜了。好在银环服从革命理论,识大体顾大局把自己的去留、婚嫁和大事业、大信仰联系起来,要不,这层窗户纸一捅破,农民就没可高兴的事由啦!

  

越是痛苦就越需要慰籍;越是无时不面对就越想回避;越是无望就越寻求麻醉;越是不自信就越欢迎外来的肯定;越是现实中被歧视就越想获得精神上的胜利。以理性的消失为代价,弥平那不愿正视却豁然于脚边的万丈鸿沟,迎合、放纵本能的心理需求,提供生活中并不存在的对等感乃至优胜感——于是喜闻乐见、皆大欢喜。中国文化中不乏可证此说的事实现象。已成为保留节目的“女打男”作品,与《朝》剧有相似之处。受尽凌辱、压迫的小脚女子把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打得满地找牙,社会生活中地位低下、人格依附的“小奴家”,在舞台上三胳膊两腿旋转了乾坤。女同胞看戏解气解恨过把瘾,爷们家乐得是“雌威一振百媚生”。脱离了咱的文化背景就歪曲了咱的“文化功能”。“苏修”看《杨门女将》说中国人“好战”,爷们打没了娘儿们拖儿 带女接着上;蒙马哥利看着看着拂袖而去,留下一句“爱看女人挂帅的女人不是女人,爱看女人挂帅的男人不是男人”。虽然“女打男”在老外眼中发生变形,但仍属可交流之列,而《朝》剧对外交流起来麻烦就大了,不是真正的“中国通”再看也搞不懂。老外们不知道“城乡二元结构”的厉害,自然理解不了此体制下中国人的人事与爱情。故而《朝》剧虽在本土长兴不衰,但它不会因“非常民族”而“成为世界的”。对咱来说虽是宝贝,对外炫耀咱并不好意思,这玩意属纯粹对内、对下的那种,如果借鉴外部眼光非走眼不可。解读它的内涵与功能,非长期置身于中国特色环境的我辈莫属。不夸张的说,懂了《朝阳沟》就懂了中国,懂了中国下层。

  

多年来,中原大地上发生的诸多荒诞与诡秘、暴虐与灾难,证明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中原文化”呢?要么优秀的“中原文化”已被扫荡的惨不忍睹,仅剩几片凤毛麟角犹放射着石火之光;再不然就是传统的“中原文化”原本就没有多少智慧灵光和人文底蕴。而今,中原又成为歌颂“好皇帝”的“文化中心”了。“中原发行量第一”的大报每日同版连载《康熙大帝》和《〈朝阳沟〉之父》,笔者似乎从中看到了“中原文化”的某些“时代特征”,于是捉笔炮制此文。近日报刊上又讨论失落的“中原形象”了,不免令人联想到这里对伪文化、旧文化的慷慨大度,想到“左”祸、“皇毒”在中原的横行无忌,想到马屁飞扬、斯文扫地的文字和文人。文化领域的张扬与严苛长期错位,那“形象”岂是“维护”、“抗争”所能挽回的?“中原文化”与“中原形象”已难有自我更新的机会,只因它不会欢迎不能让人麻木、陶醉的理性文化。等到那支实力不菲的“杂文豫军”能在本土发表力作的时候,等到《羊的门》这类现实主义作品压倒“王朝系列”时,再说。

  

“好难舍好难分”该分就分,“走一步退两步”也得进步。还“童话”以本来面目与真实“功能”,告别那迷迷蒙蒙的“童话一条沟”,走过去,“前面是片天”。



摘自:王蒙/朱铁志编《2000年度中国最佳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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