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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两京中央政府与中华民国建设·南京中央政府与中华民国建设 1 】 抗战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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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两京中央政府与中华民国建设·南京中央政府与中华民国建设 1 】 抗战建国   
所跟贴 【两京中央政府与中华民国建设·南京中央政府与中华民国建设 1 】 抗战建国 -- HGC - (771 Byte) 2005-7-04 周一, 下午12:28 (744 reads)
H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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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10/29
文章: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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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冯宗道: 为探石油出穷塞,燕支山下屡经年——玉门油矿忆往 (438 reads)      时间: 2005-7-04 周一, 下午12:32

作者:HGC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两京中央政府与中华民国建设·南京中央政府与中华民国建设 1 】 抗战建国




为探石油出穷塞,燕支山下屡经年——玉门油矿忆往
作者: 冯宗道



㈠抗日战争时的陪都——重庆

从六岁开始在大成先师孔子的神像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后,我踏入了学习的阶段:一年私塾、三年小学、一年初中、三年高中和四年大学,一共念了十六年书,自私塾到初中这一阶段,中华民国虽然历经列强侵略,军阀混战,国事蜩螗,但绍兴故乡还算安定,百姓还能安居乐业。我家虽门衰祚薄,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但祖母、母亲待我姊弟二人慈爱而不溺宠。我家虽非富饶,但不虞匮乏。在这段时期里,在学业上奠定了相当坚实的基础,在阅读上也贪婪无厌地吸取了不少课外的知识。但生性兴趣甚广,贪多而嚼不烂。无论是绘画、刻印、书法、诗词、写作、集邮等等,我都爱好去尝试,但无师承,只是自己去摸索和模仿,结果每一种都未入门,却仍乐此不倦。高中三年,不但国难临头,日寇入侵,家中也连遭大丧,慈亲见背。宛如一株枝柔叶嫩的小树苗骤逢狂风暴雨,虽然它勉强活过来了,但已饱受摧残。踏进大学之门以后,打击连连不断;第一年在龙泉,因先妻芝薇的去世,凄怆满怀;以后三年在遵义,因故乡沦陷,音讯隔绝而愁绪难遣。四年的化学工程虽在名师的指导之下,但自知未曾下过深入钻研的功夫,在这一领域里仍所知甚浅,深感前途茫茫。我便是在这种惶惑的心情下从遵义出发去重庆,向资源委员会接洽我踏进社会后的第一份职业。

从遵义到重庆的公路,仍是在大山中盘旋,万分惊险。我所搭的公车还算顺利,一路未曾抛锚,沿途经过二个大站;在贵州境内的是桐梓,在四川境内的是綦江。这两所县城,由于抗战期间的交通频繁而迅速发展,只是我寄寓过的小客栈却着实不敢恭维,臭虫和跳蚤的猖獗,使我已经过多年训练的皮肤都难承受,而间壁旅客召妓饮酒和一夜折腾之声,使我倦极而难眠。

离开遵义之前,我已和一位在重庆鹅公岩第一兵工厂任职的沈姓三姑父联络上了,他们欢迎我到重庆时可以在他家小住。三姑母是堂房仲摩叔祖的女儿,也是我在重庆所知的唯一的一房近亲,我由于出路尚未落实,也许得在重庆等侯一段日子,我随身所带的旅费有限,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这一位从未见过面的三姑父,作短期的打扰。

重庆是对日抗战期间的陪都,它位于四川东南部,长江和嘉陵江在此合流。一九四二年的夏天,日机疯狂轰炸陪都,企图瓦解政府抗战决心的计划,因受美国陈诺德将军组织飞虎队空军来华协助的打击而终止了,那时已很少有空袭警报。日本陆军的攻势曾于这一年的初夏,以试探性的五个军团兵力由宜昌西进,进窥重庆,但被我军所阻,并未得逞,所以我到重庆谋职的这一时期,陪都熙熙攘攘,市容旺盛,人心安定,看不到战事的景象。

重庆的第一兵工厂属军政部,规模很大,职员宿舍以当时陪都的房荒情形来说,是很够标准的。三姑父和卢厂长有点亲娅之谊,很得他的信任,担任总务科长,宿舍也比较宽裕,有一间客房供我憩宿。三姑母是一位标准的家庭主妇,勤俭持家,只可惜膝下犹虚。他们对我这一位娘家来的侄儿也很殷懃招待,使我在三年艰苦的学校生活之后,享受了家庭的温暖。

到重庆后第二天我就到上清寺资源委员会去找王国松院长介绍的潘学长。他看了我的证件以及王院长的介绍信,并听了我的解释之后,他表示我进甘肃油矿局应该不会有问题,只是在手续上,他必须征得甘肃油矿局炼厂厂长金开英先生的同意,为了使我不致在重庆等候太久,他会直接发电报去甘肃玉门,希望很快能得到回音.我离开资源委员会办公室步行到第一兵工厂交通车的停车处,一路行来,只觉得十分倦怠,步履维艰,在等侯交通车时,更头昏脑涨,难以支持。在遵义这几年从未生过小病,想不到一来重庆就得了病,就不由得自怨自怼起来,好容易等到了兵工厂每日一次到市区的交通卡车,在车上半蹲半站的回到三姑父家,已累得一头躺倒在床上了。三姑母给我量了体温,便陪我去厂里的医务室,大夫诊断是传染了疟疾,这是战时大后方最常见但可以致命的疾病。幸而兵工厂的医务室有对症下蘗的金鸡纳霜丸,经过这一星期的服药才告痊愈。这是我一生中染上疟疾唯一的一次。

我在重庆等候了二个多星期才得到资源委员会的通知,要我去甘肃油矿局重庆办事处报到,这个消息使我雀跃万分,我终于获得向往已久的第一份职业了。我对荒漠无垠的大西北的向往和迷恋,三姑父并不太支持,他劝我不如在重庆附近找一个化工厂,比跋涉千里如同充军到塞外去要好得多,他认为我的体格不够强壮,恐怕受不了那边的风雪之苦,可是我总觉得年青时应该多跑一些地方,体会一下各种不同环境的生活,同时也对中国石油工业的前途充满了信心和憧憬,认定这是一项充满发展希望的工业,将会在未来的百年中支配人类的生活。

我怀着兴奋和期待的心境到甘肃油矿局重庆办事处的人事室报到,人事室的课长蔡淳劝我留在重庆办事处工作,因为这里也需要化学工程系毕业的人才,我毫不考虑的就拒绝了他的建议,我说:「我刚从学校里出来,缺乏工场的经验,我希望到甘肃玉门矿上去,从事炼油的工作。」他说:你要明白玉门油矿地处塞外,草木不生,天气很冷,恐怕你的身体也会吃不消,很多进甘肃油矿局的人都希望留在重庆办事处,为什么我给你这样好的机会,你却不愿意接受呢?」我感谢他的好意,但仍坚持希望到炼厂去工作,脚踏实地,看看石油是怎样从地下开采出来的?各种不同的汽油和煤油是怎样炼制的?甘肃油矿局是我国第一家有规模的石油工业,我年青不怕艰苦,我希望从矿区的环境里来锻练自己。蔡课长见我如此固执,便接受了我的请求,不过他还得打电报到五门的炼厂去,接到那里的通知以后才会安排我启程。他让我办理报到手续,并通知即日就可以迁入牛角沱的宿舍里暂住。在等候矿厂复电期间,他让我在人事室上班,看看甘肃油矿局的组织规章。

我在报到时填了很多表格,当我填写年岁的时候,负责的那位先生告诉我,大学毕业进甘肃油矿局的甲种实习员,叙薪每月是八十元,现在战时生活费用日日提高,这点薪水是不够用的,所以政府另发食米津贴作为补助,年龄不足二十六岁的,津贴只有六斗米;超过二十六岁就可以领八斗米的津贴,三十岁以上可以领一担米的津贴。米价按市价调整,政府按月公布。现在米价高了,相差二斗米对公务员收入的影响很大,所以公务员报到时不严格审查,可以填报二十六岁,使每月收入可以提高一点。他示意我可以将报到时的年龄自二十三岁提高为二十六岁。我刚出校门,浙大校训的「实事求是」尚未敢忘。并且自己觉得单身一人到玉门矿区工作,何愁不够温饱,便谢谢他的提示,我仍填写自己的真实年龄。后来到矿区以后,才发现我所领的薪水确实比同阶级的同事低得多,因为我只领六斗米的津贴。直到四十年以后,当初报到时虚报年龄的影响便浮现出来了,因为公务员到六十五岁便得退休,虚报年龄的人便提早二、三年退休。很多人想再延长工作,便千方百计的去找证明文件来证实当年报到时填错了年龄,要想改正过来要经过相当繁琐的手续,这也是抗日战争期间待遇很差,人人为了想维持一家最低条件温饱的一段小故事。

报到以后的第二天我就从鹅公岩的沈姓三姑父迁入牛角沱的甘肃油矿局宿舍。每天随同宿舍里同事们到公司人事室上班,早八晚五,正式尝试出道社会以来的公务员生活。因为我没有正式的职务,只是翻阅一些公司的资料文件,做点摘记,偶然也帮人事室抄写一些文件,十分轻松。两个多星期以后,我终于获得矿上的通知,要我起程到甘肃玉门报到,其时已在暑气渐消的九月中,我离开遵义到重庆已经三个多月了。


㈡千里长征塞外行

我在甘肃油矿局领了一个月的薪津和一笔旅费,便准备到郊区歌乐山搭甘肃油矿局运务处的车子去甘肃玉门矿厂,在出发之前,我在重庆办事处领到过一套藏青色褐子布的油矿局制服。褐子布是西北毛纺织厂以羊毛织制的呢料,不过因为纺织机器较差,制成品比较疏松,虽然也是百分之百的纯羊毛,但只能称之为褐子布料,总务部门的负责人告诉我:「玉门老君庙天气很冷,那边员工都由公家发给老羊皮外套御寒,可是办事处不发这种冬季服装。你这次去矿厂,已近十月中,也可能会遇到大雪,所以你得自己准备厚大衣。」领到的旅费并不多,我只好在一家旧衣铺中买了一件厚棉大衣、一顶旧库车皮帽、一双毛线手套和几双棉袜,这便是我全部的上道治装了。不过我经过三年的遵义困窘读书生涯后,我居然领到了出道以来第一个月的薪津和旅费,能够勉力治装,已经深感满足了。

我在重庆办事处同事们的口中听到甘肃玉门老君庙的名字。原来玉门的矿厂所在地是祁连山麓,一片荒野,并无地名。附近有一条小溪通过,夏日涨水,汹涌成河,流水甚急,冲下大量的泥砂石块。据说以前有人在河里淘金,曾找到过一块狗头金,发了一笔横财,便在此盖了一座小庙供老君神像。甘肃油矿局在此打井炼油,便以「老君庙」命名,并且成为中国的石油工业发源地。

甘肃油矿局在抗日战争期间,进口油料断绝。政府投下大量资金,希望能由此生产并供应军民所需的车用和工业用的燃料,所以规模之大为抗战后方各工业之冠,以运输而论,它拥有自己的运输车辆,并在沿途设站,规模与西北公路局相颉顽。自重庆及各地运入矿上所需的器材,然后从老君庙矿区运出所产的汽油、煤油和柴油。我便是搭这种运货的卡车自重庆歌乐山出发去甘肃玉门老君庙报到。

上车出发时我遇到了一位同行去油矿报到的实习员徐采栋,他毕业于贵州交通大学矿冶系,去老君庙矿场报到。他比我稍矮,身体比我结实,国字形的脸,喜欢唱歌,在车上常常引吭高歌。年青人容易相处,同行数天之后,我们已成为无所不谈的好朋友了。

我们所搭的卡车都是俄国人制造的,大家都称呼它为「羊毛车」。它的引擎和轮胎品质极差,引擎随时会熄火,轮胎随时会爆裂。所以从重庆到老君庙的二千五百公里行程,走上一、两个月的不算稀奇。有一位矿场的老大哥杨玉墦兄竞走了四个月,并且还在白天水到秦安途中翻车冲落十余公尺的山崖下,幸而他坐在卡车顶上,于紧急关头跳车而逃得了性命。

卡车的驾驶台上除司机外可以挤坐二人,司机助手占了一个座位,我和徐采栋便轮流一人坐驾驶台,一人坐车顶。轮到坐车顶时,脸上得用帽子和围巾严密地包裹起来,以免风砂吹袭。每当傍晚停车歇宿时,取下帽子和围巾,曝露在外的两眼和鼻、颊已满布尘砂,宛如破落小庙里的土地公。行程后期的甘肃道中,天气转为寒冬,徐采栋未置备大衣,一套褐子布的中山装已无法御寒,每当谁轮值坐车顶时,便穿上我所带的一件棉大衣,因为坐驾驶台毕竟要暖和一点。

我所搭的卡车,自重庆出发,往北经四川省的南充、阆中、剑阁、而至广元,然后进入陕西省境,经边界上的宁强、北上南郑、汉中、留坝而至宝鸡。再西行入甘肃省境到天水,通过华家岭而至兰州,然后由著名的河西走廊,穿越永登、武威、永昌、山丹、张掖、高台而至西域起点上的名城酒泉。玉门老君庙尚在酒泉之西,须西出嘉峪关百余里始到老君庙矿厂。以上这一大段路程是中国历史上最富古迹和盛名的,秦末的楚汉之争;韩信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刘邦被迫屈居汉中;足智多谋的张良于功成后受封为留侯,这些故事,多数国人都是耳熟能详,而这一地区就是展出以上历史剧的舞台。之后,三国纷争的故事登场,蜀魏交锋的战场就在这一地区,阆中、剑阁、汉中当年都是赫赫有名的兵家必争之地。至于甘肃的河西走廊更是中华民族和匈奴等外族竞逐之处,「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唐诗人「陇西行」的名句,写出了我们祖先为了扩充疆域,曾在此洒下了多少鲜血。我自小便爱好文史,对这一地区的占迹,久已心向往之,这一次塞上行,得能亲身经历这些地区,得偿所愿,内心实在非常典奋,可惜当年是穷学生,才当上公家机关的实习员,买不起照相机,无法为这些胜跻留影。我便随身带了一本拍纸簿和一支铅笔,沿途尽我所能的一点拙劣画技,希望能把所见的景色素描下来。这一本随意涂鸦的写生集,我一直保存了几年,直到离开老君庙,胜利返乡时,才在东奔西走中遣失了。

在川陕边境上最使我印象难忘的是剑阁雄关,在绵延而陡峻的山峦中,巍峨兀立,作为四川北部的屏障。唐李德裕题剑门诗中的数句:「奇峰百仞悬,清眺出岚烟。迥若戈回日,高疑剑倚天。」颇能写出它的雄峻姿态。我们的车辆过关时,曾在关前暂停片刻,我面对这令人目眩的雄关,曾有过深深的感触。蜀道难,北有剑阁之险,东有长江巫山之阻,使四川在中国历史上的大动乱中得能苟安于一时。这次日寇侵华,其兵锋所至,无不披靡,也幸赖四川在东、北两方面的险峻地形阻扼了日军的锐势,为我国留得一线生机。我在以往二十三年的生命中,虽然家庭连遭变故,一生中从未见过父亲,连抚养我成人的祖母和母亲也在十六岁那一年双双去世,家中只留下我和家姊二人相依为命。十九岁结婚,一年后芝薇又弃我而逝,我不能不承认命运多舛。但在国家多难的抗日战争中,我除了亲身经历过日本飞机轰炸肆虐之外,从未面临恐怖的战争,日军侵占故乡绍兴,我已于两周之前去贵州求学。在遵义三年,平安度过,没有受到战争威胁,现在我又将远行塞外,战争的气氛想来更传不到玉门关外,日本如今已在太平洋的战事里节节失利,它的德、意盟友也面临日暮途穷的困境,看来我国的胜利曙光已开始显现了。我预测战后如从塞上返乡,可能已不必再穿过剑阁雄关,而是经由潼关东行了。

甘肃油矿局在广元设有大站,我们的卡车在此停留并稍作检查修理,然后进入陕西境内的古汉中地带。中国的殷商文化没落之后,姬周替代而西移,由河南迁至陕西。周幽王为得宠姬褒姒的一笑,在骊山烽火台举火号召诸侯勤王,成为周室衰微东迁的无声。褒姒的故乡褒城,一座小小的山城,就在我们经过的公路线上。汉初三杰中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刘邦所推崇的张之房,功成后受封为留侯,他当年的食邑即在今日的留坝。我们经过留坝以北的庙台子,曾去赡谒那里的张良庙。松柏围绕的古庙,在崇岭拥抱中显出清幽古朴,非常适合这位以辟谷修道而避祸的高士身份。恂恂儒雅的塑像留给后人崇仰,代表了中国儒生功成身退的千秋楷模。

我所搭的甘肃油矿局卡车自进入陕西之后,便常常因故障而抛锚,显然这和司机在沿途招揽黄鱼旅客以致超重有关。苏俄制造的轮胎品质很差,经常爆胎,车上虽带有二条备胎,但也已屡经修补,千疮百孔,车子停停开开,自宝鸡西行穿过陕甘边界而至天水,这是甘肃省兰州以东的第一大都市,熙熙攘攘,非常热闹。不过我已能感觉到头缠白布的回民已渐渐增多了,以羊肉为主的清真馆也更普遍了。

华家岭是到兰州之前的一处要隘,也是一处重大的分水岭。东南山坡的雨水和雪水向东流入渭水,到陕西潼关并入黄河。西北坡的水流经厉祖河也流入黄河,但它却向北绕道经绥远包头等地,而成河套。再南回到潼关风陵渡与渭水汇合,然后澎湃东流而成为黄河的主流。车经通渭之后,便上坡驶行,盘旋四十余公里而到山峰之顶,这便是闻名于西凉道上的华家岭。峰顶光秃并无树木,但有一片不小的平地,住有几十户人家和几家小客栈,一年多以前中国旅行社在这里兴建了一座比较象样的招待所,使我们于深夜抵达后,得能在饥寒交迫中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和洗尽尘沙的热水澡。华家岭拔海两千余公尺,气温极低,我们在这里遇到了旅途中的大雪,而我们经过此地时尚是十月中旬,华家岭多狼,入晚以后,狼嚎四起,彻夜不绝。司机告诉我们,此去西行,荒野中独多野狼,如果车子抛锚,切勿离车独行。

从华家岭西行五十余里,都是下坡路,司机节省汽油关掉油门让车子自己滑行,全凭踩刹车以调节速率,有时刹车过热了,便停下来让它冷却。我们这样停停走走的直到定西。自华家岭下山以后,已不见霜雪,天气也略略转为暖和,但寒冷的经验,使我们有了戒心,经过兰州时,我买了一双长毛的手套和一双内垫骆驼毛的长统毡靴,虽然穿上后行动不方便,但却可以免除手指脚趾僵冻之苦。

在兰州看到了浩淼广阔的黄河,水势甚急,只利于下行。所以本地人用羊皮筏子作为水上的运输工具。他们把几张羊皮捆在一起,灌足了气,便可浮行在黄河上,载人也可载货,到地头后,卸了人和货,筏主便抗了羊皮筏,又回到出发起点做生意。兰州的黄河铁桥建于清末,成为兰州的一景。可惜我们匆匆过境,只停留一晚,对这一座大城的印象不深。

车过兰州以后,河西走廊上的几个大城,如武威、张掖和酒泉都让人感到荒凉穷困,更不用提永登、古浪、永昌、山丹、高台这些小县城了。甘肃的河西走廊在汉唐的全盛时代,这里是通西域的唯一信道。中国的丝绸贸易经此源源往西方出口,想象当年的盛况,已有不堪回首之感。长达一千公里的河西走廊都是黄土高原,平均海拔均在一千公尺之上。近代由于气候变迁,雨量减少。自永登以西,经过另一个高峰乌鞘岭之后,降雨量更是急剧低落,逐渐形成沙漠的景象。我们的卡车行驶整日,往往只见到几处小村落。很多家庭就在黄土山壁上凿窟而居,据说颇有冬暖夏凉的好处,我们经过时,看到洞前嬉戏的儿童,七、八岁的无分男女,都是赤身无寸缕,甚至全家只有一套可以御寒的衣服,丈夫穿著出门,妻子便只好光着身子在洞中踞守。

我们所搭的这辆运货卡车一到贫瘠的河西走廊也就更显出了老态,摇摇摆摆,咳咳喘喘,一付病入膏盲的样子。最感到恐怖的那一次是在永昌之西的荒野里,天色将黑,车子突然又拋锚了。司机敲敲打打找不出什么毛病。此时暮色四合,朔风呼号,远处野狼呼嗥声,阵阵袭来,令人胆怯心寒。司机说万一车子修不好,只好在这里过夜,那时车上只有四人,包括司机、助手、徐采楝和我,都挤在驾驶室内以防野狼侵袭,说来令人毛发悚然。幸而卡车忽然如同在昏睡中醒觉过来了,我们总算避免在荒野中露宿一宵受野狼侵袭的威胁。

另一次卡车又发脾气拒绝前进的地方是在山丹县境,司机这一次到并不着慌,他说:「如果修不好,我们就在这里住宿一晚好了,离这里不远有一家铺子,卖吃的,也可以借宿。」司机和助手工作到深夜,卡车仍然拒绝合作,司机便叹一口气说:「我们带上铺盖卷去前边小店借宿吧!」

铺盖卷是往日出门旅行必备之物,每日清晨自「难呜早看天」的小旅馆出发上车,第一步便是捆好铺盖卷,这几年来早已训练有素,可以在几分钟内捆好,自己抗着放在车上,就宿时也得自己把铺盖卷自车上取下,抗着进旅馆,然后在指定的铺位上打开就宿。而这一次所投宿的小店却在一、二公里之外,抗了铺盖卷在黑夜的狼嗥声中去投宿也是毕生毛骨悚然的经验。好在有四人同行,可以壮壮胆。

这家小店灯光未熄,使我们有绝处逢生的感觉,我们推开厚重的挡风门帘,室内暖和的空气让我们精神为之一振。司机和店主是老相识了,立刻叫伙计端上面盆和热水让我们洗净了脸上和颈上的黄尘。然后是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模让我们果了腹,司机和助手在食堂的桌子上铺开铺盖卷就寝,他好意让我和徐采栋在食堂后面的睡坑上和店主同室,土坑相当宽大,可容四、五人。我和采栋已万分困倦,把铺盖卷打开,放在上垫草席的土坑上睡了下来。土坑之下可以用马粪之类加热,感到非常暖和,在蒙眬中觉得店主收拾好店堂和厨房,也躺下土坑休息了,但他临睡前还得抽几口大烟过瘾,这时鸦片烟的香味阵阵袭来,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在睡梦中我忽然梦见失火,浑身灼热难耐,猛然醒来,踢开被子,才发现土坑加热过高,草塾已着火燃烧,我身下的棉被也已波及,店主和采栋也都醒了,忙着把火浇熄。幸而发觉尚早,只是被褥已烧了几个大洞。一场虚惊,睡意全消,只好坐待天明,抱了破烂的铺盖卷爬上卡车,向西驶去。

车过张掖之后,卡车上增了几个油桶,司机助手把我的铺盖卷放在油桶上,正好成为一个座位。傍晚时到了河西四郡最后的一郡—酒泉。酒泉又名肃州,汉霍去病北逐匈奴,收回成为汉朝的国土,置酒泉郡。元、明、清均称肃州,民国改为酒泉县。以往丝路大盛时,肃州繁华异常,但至今日已土地贫瘠,民生困苦,市面也呈一片萧条的景象,不过此地和老君庙油聩相距仅百余公里,乃是入矿前最后一个大县市,所以甘肃油矿局在酒泉设有办事处,有油站和招待所。我们在此休息一晚,次日便须去矿厂报到了。

我从卡车上取下行李和铺盖卷,抗入招待所时,闻到油味甚重,原来铺盖卷搁在油桶上,经过一路的颠播晃荡,油桶的盖子松了,煤油渗入我的铺盖卷内,已不可收拾了。我把这一床历经干难万劫的棉被,在招待所前的空地上摊开。它经过诸暨车站上的煤灰侵入,宜山暴雨的水浸,遵义臭虫的入踞,山丹土坑上的火焚,然后是这最后一劫—油渍。它使我清晰地追忆起离乡西来一幕一幕的往事。在无可奈何中,我把它展开在院子里,希望在冬日的阳光下曝晒,也许可以减去几分油味。

上午在酒泉的泉湖公园及酒泉市区稍作游览,参观了有汉古酒泉碑碣的两座砖砌水池,东池已涸,仅西池尚有清冽的池水,在寒冬中亦不结冰,据说池水味甘似有酒香,也许造就是汉书郡注「郡有金泉,味如酒」的郡名由来吧。游毕归来,发现招待所庭院中微弱的冬阳并未使被褥内的油气发散,到是西北地区特多的风砂已在展开的被褥上铺了一层细细的黄沙,紧紧的粘附在油渍上,已无法拂去。看来这床随我已三年多的棉被已无法挽救了,我叹一口气把它交给招待所的工友,或弃或留由他处置了。

从酒泉仍搭原来的卡车到老君庙矿场,中途经过赫赫有名的长城西端嘉峪关。它距酒泉约三十公里,关城依鸿鹭山麓兴建。鸿鹭山又名嘉峪山,所以关名是因山名而题取的。城分内外二重,内城如斗,多已拆废,外城看来仍保存完整。西门道左有碑,刻有「天下雄关」四字。相传嘉峪关是明洪武五年,开国元勋之一,冯胜将军巡略河西时所建。它处于塞外大戈壁之中,纵目远望,一片荒草沙砾,遥遥无际。清林则徐因引起鸦片战争而被谪西域,他经过此关时曾题有一诗:「严关百尺界天西,万里征人驻马蹄。谁道崤关千里险,回看只是一丸泥。」唐人诗咏:「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古址尚在更西的敦煌附近。不过自古以来很多人视远出西域为畏途,唐人以阳关作为西陲极界,明清以后视嘉峪关为汉人驻守的界线,过此则身入蛮荒,生死难卜了。

嘉峪关内也有居民,由于与酒泉相距不远,交通比较方便,雇用工人也比较容易,所以甘肃油矿局于一九四一年时曾在此筹设炼油厂,原油自老君庙矿区运来,在此提炼为成品后运往各地,但以后因原油运输不及,且又含腊,冬季结块运输困难,才决定把一些已安装的炼油设备拆迁回老君庙。

卡车在此稍停,我曾登城楼远眺,十月底已是寒冬气候,极目望去,只见无边无垠的骆驼枯草和遍布于黄沙中的大小磊磊石块,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我在眺望中感受到苍茫悲凉的心境已袭上心头。而我这一次进入比此地更荒凉的矿区,却觉得自己有一种伟大的使命,我有幸得能参加我国有史以来石油工业的开发,不论环境如何艰苦,我一定有信心克服它,获致前人所未曾经历过的经验和学识,并由此开展我的前途。在嘉峪关外的西南角上有一大堆石块,过关的旅客,都要在此以石块掷墙,会发出唧唧虫鸣之声。据说可以由此卜休咎,呜则吉,不呜则凶,无生还之望。我和徐采栋都掷了,确有鸣声,想来定是回声所致。

从嘉峪关到老君庙矿场,途中所见尽是枯黄短小但又成撮的骆驼草,在寒风中滚动,在沙石中缠结。一路上是缓慢的上坡路,虽是十月下旬,路边已偶见积雪,快接近关区时,地上的积雪渐渐增厚了,天上也飘下雪花,一路驶来,司机和助手告诉我们所经的地名;有惠回堡、火烧沟、白杨河等等,白杨河已毗邻老君庙,有水草和数株白杨,居民三、五家,稀稀落落,一片荒寂景象。过白杨河以后,直到甘肃油矿局矿区,一路上未见一株树木,举目望去,在绵绵不绝的雪花之下,只有无穷无尽的砂砾以及在寒风中滚动的枯黄骆驼草,雪愈来愈大了,地上的积雪也愈来愈厚了,我们的车辆便在薄暮时分驶进了油矿局的大门,高耸的门柱和一排标明为检查站的平房,告诉我们已经到了旅行的终点了,这一天是一九四三年的十月三十日,我们在川、陕、甘肃道上整整的跋涉了一个半月。


(三)圆门宿舍和金厂长

到矿之日,老君庙风雪交加。在黄昏暮色中,矿区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东南西北。只是遥望远处看到成排的房屋黑影和点点灯火,使我感到如同到家的温暖感觉,尤其在最后大半个月的行程中,所见到的河西走廊尽是荒野沙丘,罕见人迹。现在终于已抵达有电灯照耀、人烟密集的矿厂,我即将以此为家,跨出我踏入社会,为国家服务的第一步,心中的欢悦使我忘记了风雪中的寒冷。

我和徐采栋到矿后,先由徐采栋的一位刘姓同学迎接到矿场宿舍,在那里进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刘先生打电话联络上了和我一同在浙大化工系毕业,比我先到炼厂工作的朱吉仁兄,他立刻赶来接我到炼厂的圆门宿舍,并在当晚晋谒了时任甘肃油矿局厂长的金开英先生。

金先生字公弢,浙江吴兴县南浔镇人,祖先以经营丝业致富。他毕业于清华大学经济系,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进修改念化学。他回国后主持地质调查所的燃料研究室,地质调查所的几位主持人;丁文江、翁文灏和章鸿钊都是扬名国际的著名学者。调查所内的学术空气很浓厚,在里面工作的也都是名重一时的学者,金先生以一位刚自美国进修回国的年青人而能主持其中的一所研究室,乃是因为这一所燃料研究室由金先生的三叔所捐赠创办,藉以纪念金先生的祖父金星垣先生,他别号沁园,故名为「沁园燃料研究室」。金开英先生便这样顺利地成为中国燃料发展上的一位先驱者。

抗日战争时期,海口都被日本人占据了,液体燃料如汽油、柴油、煤油都无法输入,政府想从植物油,如桐油、菜油中提炼汽油,所以成立了动力油料厂,设在重庆,金开英先生便出任第一任的动力油料厂厂长。后来甘肃油矿局成立了,炼厂厂长的职务便由金开英先生担任,从动力油料厂调了一批主要干部过来,组成了我国炼油工业发展上的重要班底。

朱吉仁兄陪我到山下的圆门宿舍进谒我的第一位上司金开英先生,山下一词是以总办公厅和矿场宿舍的位置比较而来的,其实圆门宿舍尚在山腰,再往下走,下了山坡到达石油河小溪边,炼油厂的厂址就建在溪的两旁,这才是真正的山下。那时矿厂的各种房屋建筑都根据山坡的地形建造;最高处是总办公厅、学校、招待所、医院、贩卖部以及其它福利管理机构。我和徐采栋兄进矿后歇足用膳的地方是较总办公厅低一层的矿场职员宿舍,朱吉仁兄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就到矿场宿舍来陪我下山去,到更下一层的炼厂职员宿舍—圆门宿舍,那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大雪纷纷洒下,山坡上积雪盈尺,白茫茫一片银装世界。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地步行在积雪没胫的山坡道路上,十分辛苦。吉仁兄也简单地告诉我矿区的分布情形,他说:「今年甘肃油矿局达到了生产汽油一百八十万介仑的目标,全矿热烈庆祝。炼厂和碛场的哥儿们由公司安排到敦煌去旅游了,所以今天矿场和炼厂的单人宿舍里特别清静,我和矿场的那位刘先生都是今年才来的实习员,所以在家留守,不过金厂长也没有去,他就住在圆门宿舍,我这就陪你去看他。」

抗战期间金开英先生随政府西迁,金夫人和孩子都留居北京,所以他也和炼厂的职员们同住圆门单身职员宿舍。这天晚上圆门宿舍静悄悄的,他独自坐在宿舍上一层居中的会客室里,抽着烟斗在听无线电里的平剧广播,他对我说这是北平的电台,天气好时可以收听得到。矿上缺少娱乐,能收听到北平谭富英的平剧已是一大享受了。金先生并非平剧迷,不过他在北平住久了,自然就对这一种国粹发生兴趣。此外他在闲暇时爱打桥牌,晚上常会找几位爱好此道的同事,以桥牌消遣。这几天因为圆门宿舍的哥儿们都去敦煌旅游了,他独自镇守圆门宿舍,无人相陪,连个聊天的对象都没有,只好独自抽烟斗听平剧了。

金开英先生已人中年,面圆而白皙,中等身材,御金丝边眼镜。那天他穿了一件中式羊裘长袍,显得非常潇洒而亲切。当他从谈话中了解我的身世、学业之后,他说:「你希望到矿区来学习炼油,这是很切实际的想法。只是老君庙矿厂的生活环境较差,年青人必须有毅力忍受这里遭遇到的艰苦,并且要有团体合作的精神,达成开发石油工业的目标。」他又说:「中国人爱搞小圈子,例如同乡、同学之类,这是我最反对的,所以我录用新人时,主张每一个学校的毕业生都收用一点,避免成群结党。」他一直遵守着这个原则,并且把它一直从甘肃油矿局带到上海的中国石油公司以及台湾的中国石油公司,在整个团队中没有派系的小圈子。

甘肃玉门产石油的最早纪载是酒泉志上的:「汉武帝时,突厥犯酒泉,当地郡民,以油苗洒于敌军攻城的武器上,纵火焚之,浇水则益明,因而击退敌军。」以及元和郡载:「石脂水在玉门县东南二百八十里,泉中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明。」但由于玉门地区荒漠,所以从未有人动过开发的念头。中国对石油工业的开发始于清光绪末年,曾在陕西延长设立石油官厂,民国二年(一九二一年)美国的美孚油公司也到陕北探油,但都没有什么成就。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政府设立陕北油矿探勘处,孙越崎任处长,在延长打过四口井,有二井见油,可是产量甚微,以后这一地区因治安不宁,探油工作也就结束了。四川巴县也曾探勘油源,并在民国二十五年成立四川油矿探助处。巴县石油沟的第一号探井距重庆仅四十公里,探测结果,也因油源希望不大而放弃了,直到一九四○年和一九四三年又在威远和隆昌钻井,发现天然气,但无油层。

但此时中日战事已起,私人在中国投资开发石油已不可能,而我国政府因海口一一被日军所占,油料无法进口,政府对油源探勘,认为十分迫切,乃决定以一九三七年美国韦勒博士和中国地质调查所孙健初技正到玉门调查发现老君庙背斜所写的西北地质考察报告为根据,于一九三八年六月,成立甘肃油矿筹备处,由曾主持陕北油矿探勘工程的严爽为主任。是年十二月严爽、孙健初和技术员靳锡庚骑骆驼进入玉门老君庙,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了石油河和干油泉两处较有希望的地质构造。干油泉等于是大自然在千百万年前钻凿而成的一口大油井,深储在地层下面的石油以它本身的压力穿过了地下岩石间的罅隙,流出地面,然后又经过多少世纪的蒸发,挥发尽了所有轻质的成份,最后剩下了黑色粘滞的油渣拌和着黄土尘砂铺砌了这一带的地面。虽然干油泉已失去了采油的价值,但它的残存遗迹却使玉门地下的宝藏暴露于人间,成为我国在对日抗战期间开发有成的第一座油矿。

一九三九年三月甘肃油矿筹备处在老君庙旁,利用由延长运来的老式顿钻机开凿了第一口油井,钻凿到一百五、六十公尺处就出油了,因为是浅井,没有压力,不能自动喷油,需用帮浦把油抽上来,但是这一发现给筹备处的工作人员提高了莫大的信心。在两年问,陆续打了七口井,以第四号井深入四百公尺而探得了有高气压的深油层,大量原油和天然气从井里喷出来,引起一场大火,把所有打井的机器都烧坏了,那时矿上的工程人员还没有处理这种意外的经验,并且也缺少这种控制喷油的设备。当矿区以惊惶的心情向重庆报告这项意外时,原本期望引来一顿训斥,却不料换来的是总经理孙越崎的褒赞声,因为这一口能自动喷油的油井,乃是我国石油史上第一次钻油成功,证明甘肃玉门老君庙油田值得开发,前途无量!

一九四一年三月十六日,甘肃油矿局正式成立,原来和动力油料厂订约成立玉门工程处,筹备炼油的业务也结束了,正式成立油矿局的炼厂。碛场的负责人是严爽,炼厂厂长是金开英。那时由于老君庙矿区杳无人烟,设立炼厂十分困难,所以曾计划在嘉峪开设炼厂,因为那里有居民,招雇工人,供应食品也比较方便。但后来因原油生产增加了,原油运输不易,这才又把机器拆迁到矿区石油河的两傍建立起来,号称河东炼厂和河西炼厂。我于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十月到炼厂报到时,玉门老君庙油矿的原油生产量已逐年增加,炼厂也尽可能配合提炼,成为矿区的两大生产部门。


(四)石油河畔的东西炼厂

从炼厂单身职员所寄宿的圆门宿舍,往山下步行约十余分钟便到了甘肃油矿局初期的东、西炼厂,东、西是依石油河而分的。在石油河东边较近圆门宿舍的是东厂,石油河之西与高岗山岳相连的乃是西厂。石油河只是一条浅窄的溪流,蜿蜓地自重山叠岭的祁连山脉中延伸而来,经过老君庙这一荒僻的地区。溪内和两侧岸上都是大小遍布的石块。石块间偶而生长着枯黄而无春意的骆驼草,它们好象从来也没有呈现过绿色。我站在清澈的溪流边,遥望远处永远为白雪笼罩着的山峰,便会联想起脚下的溪水便来自祁连山积雪的溶化,它一年四季从未涸绝。源源自峰峦的远处奔来,穿过这里的河谷流向东去,就在这一条溪水中,有人捡到过砂金而以感恩的心捐献了一所孤立在荒野里的老君庙。现在这一地区发现了蕴藏在地下已有千百万年的石油,为了开发油源,这一地区已麇集了上万人,成为西北地区闻名的石油城,但这许多人的生存却依赖这一条浅窄的溪水,要是当初探勘地质的元老们未曾找到这一处水源,探油计划定然会受到极大的阻碍或放弃进行,因为在抗日战争期间这样困难的环境中,从数十公里之外引进水源乃是无法达成的梦想。

冬季时,溪水的表面也会结冰,但溪水仍会在冰下汨汨流过,永不涸绝。夏季时天气转暖了,祁连山积雪大量溶化,溪水便会高涨成为名符其实的石油河,东西两厂之间的交通便须靠架设其上的木桥。如果一日一气候反常,夏季天气特别暖热,或是下了几场罕见的暴雨,河水便会发威成灾,石油河在霎那时变成一道如巨龙般的洪水,滚滚而来,填满了宽达数百公尺的河谷。

老君庙油矿开发的初期,山上所用的水,都得靠人力自石油河汲水挑上去。后来在河边安装了帮浦,水直接经由水管通往各处;钻井时所需用的,住家所需用的,都全赖这涓涓细流而源源供应。当我于一九四三年抵达老君庙矿区时,居住和在此的工作人员和眷属已超过万人,这在河西走廊上的标准,已达小型城市的规模了。

当老君庙油田开发的初期,打井掘得了原油,无处贮存,便只好在附近掘坑作为贮油地,老君庙天气寒冷,原油中含腊质较多,所以池内存油均凝结成块。当时并无炼油厂,矿上便曾用铁锅炼油,原油自池内捞起来,一块块地往锅子里放,加热后蒸出来的气体引出来,用冷水凝聚为油,这便是最早期的炼油炉。民国二十九年甘肃油矿局筹备处和动力油料厂订约负责炼油,金开英先生成立玉门工程处,以后甘肃油矿局正式成立,炼厂成为所属的一个单位,金先生便从炼油包工的地位,成为炼厂厂长。

民国三十二年十月底我抵达老君庙油矿时,那里的采油炼油工作已大致上了轨道,并且已达成了第一次的生产目标—年产汽油一百八十万介仑。一般提到石油的生产都以桶为单位,一桶原油相当于四二介仑,一公吨原油大约是七桶。当初美国人在宾夕凡尼亚州打油井,从地下采得石油,便以当地生产的一种木桶贮存,以后便成为石油容量的单位,通行于全球。可是玉门油矿初期的石油产量不多,并且采出石油中可以利用的部分只是汽油、煤油和柴油,其它重质的燃料油用处不大,且又无法运出,所以只好弃于河谷。因之甘肃油碛局的产量目标只限于汽油一项,因为这才是军民用最迫需的项目。一百八十万介仑的汽油数量在今日的炼油眼光看来,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在当年抗日战争的艰苦环境来说,已是极大的成就了。

老君庙的山下炼厂,又分为东西两厂以石油河分界。靠近圆门宿舍的一边是东厂,建造较早,但设备为较陈旧的蹭状炼炉,一共有四座。西厂乎地较宽大,建有二组 □【HGC: □所代字,左为“金”字旁,右为“曾”;下文中所有以□所代字,均为此字。】状炼炉和一座管状炼炉。山下炼厂的建造始于一九四一年六月,甘肃油矿局以矿区原油生产量逐渐提高,原来安装在老君庙门前的一座蒸馏锅已不能胜任,但向国外采购较新的炼油设备又缓不济急,才向全国未为日军占领的各大城市,如衡阳、桂林、贵阳、昆明、重庆、西安各地搜购钢板材料自行焊制缯状炼油锅,运到老君庙安装,同时在河东河西建立起来。这种简单的□状炼炉耗费燃料较多,受热不均匀。虽然由于每一组炼炉设有高低两□,原油先用泵浦灌入位置稍高的□,蒸出汽油之后再自动流入位置较低的□,蒸出煤油和柴油,从□内蒸出的油气经过简单的分馏塔和冷凝管,然后贮入成品槽。这种连续操作式的□状炼油炉已比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年代非常简单的间歇性直立式或横卧式的炼油锅要进步得多了。那时的炼油方法是手工操作,原油在夏天用桶子挑,在冬天用箩筐抬,把它注入预热池内,先把它加热熔化为可以流动的液体,然后用人工操作的手摇泵加入炼油锅,加热到一定温度,让汽油和煤油、柴油分别蒸馏提出,然后让锅子冷却取出剩余的渣油。我于一九四四年十月底到矿区的时候已看不到这种最原始的炼油锅了,不过炼厂里几位老人哥,如丁祥照、刘纳之、时振山等人都在这种老式炼炉操作时值过班。他们说那时老君庙矿场人手不足。附近老百姓不知道油矿是干什么的,宁可在家饿肚子,也不愿意来矿上干活。后来实在没有法子了,只好用军事管理的办法,像抽壮丁那样的把附近村落里的年青男人募集进来,加以训练,供给膳宿和衣服,每人一年发一套棉袄裤和一件老羊皮。老君庙僻处于祁连山脚下,海拔二千四百公尺,最冷的气候,可至零下二十余度,为适应这种气候,公家配发的光板老羊皮是最最实用的。它穿在身上,可以不透风雪,不但御寒,而且耐脏。老羊皮可以穿在身上如同大衣,躺下来可以充盖被,十分暖和。一、二年之后,在老君庙油矿的工人才觉得进矿工作,吃得饱,穿得暖,还可以领薪水养家,比在家放羊种菜要实惠得多,这才开始有人来自动应征。等我到矿区时,矿内所需名额已满,愿应征来矿工作的人日增,偶有一名空缺,便须经过面试甄选的手续了。

由于那时矿区人少,野狼便时常在矿厂内出没,晚闾轮值上班时,每人必须备带木棍以防狼的突袭,以后老君庙已成为一座小工业城,野狼便很少出现了,我在矿区工作三年,只听说某处有野狼出现,但从未亲眼见到。

在我未到矿区之前,老君庙曾发生过二件大灾难,一件发生于一九四二年,是一场几乎烧垮了矿区的大火。另一件发生于一九四三年,是一场几乎冲垮了炼厂的大水,玉门油矿水火既济,灾祸连连,凡是身历其境的老油人,莫不追忆色变。但最后却都能安然度过难关,并且更能逢凶化吉,使玉门油矿的发展更上层楼。一九四二年八月大火的肇因乃由于一九四一年十月,山上的八号油井钻凿到四百多公尺时遇到大油层,地底油气的压力极高,当时矿场的设备无法遏制,先喷泥浆,继喷原油,最多时一天喷油二千五百余吨,呼啸之声,声闻数里。幸而矿上的工作人员已经历过一九四○年四号井喷油失火的经验,严禁火种,所以未曾失火。喷出的油也都在附近挖掘油池贮存,但是由于那时炼油设备有限,喷出的原油无法立刻炼完,这些凝聚在临时挖掘的土坑中的原油便成为大火的导因。

一九四二年八月,矿区忽然下起雨来,这是戈壁滩上极为罕见的情形,雨水流入这些储满原油的土坑里之后,水涨油浮,溢出坑外,便顺着山势漂流而下。矿场东岗一带,地势低洼,窑洞罗列,当时矿场工人宿舍。尚未完全盖好,很多任务人尚居住在窑洞内,有的在洞外举炊,油气经过时立即焚烧,并随着原油的流势,瞬间波及大部份矿区,玉门油矿的招待所和矿场子弟小学也遭波及。当时矿场中的工人和眷属,惊惶失措,不知火从何来,也不知何处才会安全,有的竟逃窜到远处的白杨河和惠回堡,当时甘肃油矿局有一群贵宾,是在兰州参加工程师学会后来此参观的工程师们,他们假宿子弟小学,也饱受了一番虚惊。

火灾于八月二十四日发生,二十六日忽然接到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来矿区视察的消息,使矿区在惶乱之余又多了一重严重的考验。甘肃油矿局自成立以来,化费了国库不少的钱,这在战时财政极度拮据的情形下已深为各方所忌嫉。再加成立后的头两年,方在草创时期,探掘油井尚在摸索阶段,产油量本不甚丰,所炼成的汽油成份较差,品质也深受批评,所以在战时中独揽大权的蒋总裁才有这次亲自视察的决定。如果视察之后不甚满意,认为油矿虚耗公帑,也许一怒之下,加以裁撤,那么这一点刚才开始萌芽的石油企业便会面临夭折的命运。

幸而那一天油矿局的表现非常良好,非但前一天火灾的遗迹完全掩灭,并在蒋委员长自酒泉来矿的途中,看到数十辆卡车运油外出,矿场的八号油井表演了大量原油的喷出,山下的炼厂也正在如常炼油。总经理孙越崎、矿长严爽和厂长金开英的演示文稿和对答也很得体,终于使蒋委员长在亲眼目睹之下,认为甘肃油矿局的矿厂工作人员在如此困苦的环境下能开创了中国唯一的石油企业实在应该嘉勉和酬奖,使甘肃油矿局在以后数年内的预算能顺利通过,各方对甘肃油矿局也都另眼相待,不再阻梗,这也是甘肃油矿局向成功迈进中的一次转机。

一九四三年玉门油矿的大水灾发生于七月,也就是我到矿前的三个月。那时玉门的季节已入初秋,天气应该慢慢的变为寒冷。但却反常,天气突然燠热,并且下了大雨。祁连山的积雪也因天暖而大量溶化,使涓涓细流的石油河突然暴涨,黄色的浊流,从山谷间奔腾而来,澎湃汹涌,宛如千军万马。炼厂值班人员,目睹干涸的山谷中突然涌来如白练般卷来的洪涛,惊骇得不知所措。洪流挟着巨大的石块、树枝以及远处放牧的牛羊,滚滚而来,一刹那间把石油河之西的炼油炉和蒸馏塔等设备连根拔起,随洪水飘流而去。那时甘肃油矿局的顶头上司,资源委员会的副委员长钱昌照正在视察矿厂,下榻河西的招待所。幸而河水一上涨时,已令一辆大卡车把他救出险地,移居高处,不久招待所和河西办公室及材料库都被大水冲洗殆尽。成为老君庙又一次巨大的灾难。幸而东厂的地位较高,洪水未曾波及,尚可继续开工炼油。大水也于一昼夜间全数退尽,炼厂员工紧急在河谷中检抢残余炼油器材,修复安装,不久又在西厂恢复生产,并且仍能如期完成当年一百八十万介仑的汽油产量,成为老君庙油矿建立以来第一次的庆祝大事。

其实石油河泛滥并非千年难逢的大事,我们从石油河谷两边的峭壁上就可以看出多年前也曾有大水弥漫的留痕。只是这一荒漠地区并没有任何纪录可资查询,只好推测它是多年以前的往事,也许不会在目前发生。同时以当时炼厂必须依赖靠近河水的地区炼油,不得不把炼厂安装在河东、河西两区较平坦的河谷上,以最快捷的方式炼出汽油来以杜塞各方的悠悠之口。甚至大水过后,西厂仍不得不恢复生产,冒再度洪水暴涨的危险,使炼油不致中断。不过老君庙的长远炼油计划已放弃了河东、河西两个地区,把新建的管状炼炉改设于距老君庙以北四公里的四台,并以此地作为玉门炼厂的永久厂址。一九四六年以后,河东和河西的炼炉全部拆迁,不再有当年的盛况了。


(五)山下炼厂的值班生涯

我于一九四三年十月底到玉门老君庙甘肃油矿局的炼厂报到之后,领到了一套黑色的棉制服和一件黑布面的老羊皮大衣,三天之后便正式参加了河东炼厂的值班工作。

那时四台的新建炼厂计划刚定案不久,建厂工程尚未开始,配合矿场原油的生产而炼成汽油、煤油和柴油的重任,仍赖山下河东、河西经过大水浩劫后的几座老式的 □状炼炉担任。负责炼油部门的主管是龙显烈,四川人,由重庆的动力油料厂调来,是金开英先生的得力部下之一,他属下有东、西两厂的主管;东厂是贾席琛,西厂是李达海。他们俩毕业于西南联大化学系,曾在兰州制药厂任实习员,后来因同属化工系毕业校友已到玉门炼厂工作的江齐恩介绍,而转入甘肃油矿局。贾、李两位都是东北人。贾为人忠厚谨慎,做事勤快负责,他个子较矮但体格结实,是足球健将。李具有东北人粗壮的个子,不喜运动。他脑筋快,记忆力强,反应敏捷。我进炼厂以后,追随他们两位学习,受教最多也相知甚深。

我最初在东厂值班,上来算是学习阶段的跟班,正值班员姓梁,是名老广。比我早一年进厂,他们一共有四位广西大学的化工系毕业生,系追随炼厂总工程师谭世藩先生同来老君庙矿区。谭先生也是中国化工界的名人之一,他在美国得博士学位,曾任广西大学化工系主任,也曾筹设一座由广东省政府投资的炼油厂,但未成功,他来矿后最初出任老君庙第一炼厂的主任,蔡松担任嘉峪关第二炼厂主任。后来嘉峪关炼厂以原油供应不易撤消了,蔡松离职去了美国,谭便改任炼厂总工程师,第一炼厂的主任由龙显烈担任。我进厂时谭先生已于半年前因斑疹伤寒不治去世,安葬于河西的西山山麓,成为甘肃油矿局高级主管在矿区逝世的第一人。我虽未见过谭世藩先生,但从同事们的口中,听到过不少有关谭先生为人风趣,和悦近人的故事。谭去世时才五十多岁,身材矮小,但腹笥甚宽。他出身富家,精于饮食,非常好客。谭太太烧得一手好菜,谭先生经常邀炼厂和矿场的年青同事到他家吃饭聊天,有时还邀大家玩卫生扑克,输赢很小,他自己多半是输家。我到炼厂时发现同事们都会玩扑克,连最最老实的贾席琛兄亦会此道,并且圆门宿舍内也经常有这样的扑克聚会,原来这是谭府的遗风。谭先生去世后,身后萧条,好象并无子女,谭太太孑身返回广西故里。

四位年青的老广,为人都很热心。不过对老君庙的艰苦环境不太习惯,后来更因他们的恩师谭世藩先生的去世,不愿在此久留,大约在我到达后一年之内,陆续离职他去。圆门宿舍一旦缺少了梁老广大嗓门的「丢他妈」之后,似乎显得寂寞了一点。

炼厂分三班轮值,早班是八时至下午四时,中班是下午四时至十二时,晚班是晚十二时起到次晨八时。早班和中班时,有圆门宿舍的小勤务送来中餐或晚餐的餐盒,就在值班室里进餐。晚班是最辛苦的,冬季零下十几度的天气,穿上棉袄裤和大衣,头上带了可以放下来掩耳的库车皮帽,手上戴了厚厚的羊皮手套,脚上蹬了内填骆驼毛的长统毡靴,在这样重式装备之下,仍会感到寒风扑面而来,沁入骨髓。从圆门宿舍步行到山下东厂约需十余分钟,积雪没胫,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唯我踽踽独行,深有孤寂之感,只有炼厂的灯火和炼炉中燃油的「哄哄」声,才使心头引起一点慰藉。

炼厂的原油自山上矿场以油管送来,储入两座油槽以及一座上面盖有遮棚以保暖的贮油池,存量不够大,如果矿场产原油多了,炼量便得设法提高以配合原油的输入量。梁老广在我上班的第一天就告诉我:「金厂长最不愿意听的一件事就是炼厂说油槽满了,请矿场停止送油。这是值班者的大忌。因为第二天严矿长会立刻向金厂长反映这件事,使他觉得难堪。」为了增产,矿场一直和炼厂竞赛,谁也不愿意输给谁。也由于这种强烈的竞争心,才使一九四二年达到汽油产量一百八十万介仑。一九四三年达到三百万介仑的目标。

那时的炼厂因陋就简,甚至有以工人手推的往复式唧筒来输送燃料油到炼炉中燃烧。炼炉中的控制仪器只有温度计和压力计两种,液面计用玻璃管,很容易破裂,会引起燃烧,所以值班的班长都带着一根铁钩子,专门用于玻璃管破裂时紧急关闭玻璃管两端的开关。老君庙天气冷,原油含腊多,容易凝冻,所以值班时问题比较麻烦的是油管和水管的阻塞。炼厂锅炉所生的蒸汽压力不高,要想用蒸汽在管子内外加热,解除冻塞,什九是无能为力。只好拆除管线的保温后,用火在外面烤,相当麻烦,不小心还会引起火灾。因为炼厂所能提取的汽油、煤油、柴油只占原油成份中的五成,其它一半是残渣油。矿区用残渣油发电、取暖、烧饭,只不过消耗一成,其它的无法运出去销售,或供给其它工商业使用。因为一则老君庙附近百里之内并无工商业,若要以汽车运往他处,成本太高实在不合算,所以只好货弃于地,任它逐石油河流出,一到冬季,石油河水浅流量小,河谷中的残渣油便会大量凝固积聚。有一次炼厂工人把冻结了的油管分拆开来,抬到河谷空地里用火烘烤,不料温度过高引起废弃的残渣油燃烧,一时火光烛天,延烧甚广,几乎波及原油的地下油池,造成一场虚惊。

我跟了几天班之后,便正式担任独自负责的值班员。一上来也很战战兢兢,留心观察炼炉上的各种细节,也学着修理和调节一些炼炉上使用的各种简单机械设备。每一班上都有一位班长,多数是以前在陇海铁路机器厂出来的技工,在炼厂做了一两年之后,也略谙如何炼油。这些河南籍的老师父,为人直爽,忠于职守,虽然学识较差,但它们都能从实际工作上领悟到的,以及由上级工程师们所指示的,归纳出一本在他头脑里的工作模板,他以此来传授给新进来的学徒。当我执笔回忆时,我依稀尚能记忆到一位姓张的和一位姓乔的班长。张师父已有五十多岁年纪,瘦瘦的个子,已经有一点老态,做事婆婆妈妈,他对我们刚进厂的实习员有点轻视的心理,认为这些只会念书本的年青哥儿们不懂得干活。过了不久,发现我们对炼油□的这些操作很快就学会了,逢到炼油有故障时,所出的主意也很管用,所以就对我们减少轻视心理了。乔师父是北方大个子的典型,大嗓门,对管理底下的工人很有一套办法。他自己对配管子,修理泵浦这些机械维护工作非常拿手,我们值班工程师最乐意在他所属的班上值班,因为乔师父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只要没有特殊意外,值班工程师可以不伤任何脑筋。那时矿区的管理有一点军队化的味道。多数的工人是以军事方式征召来的,如果偷跑出矿,矿警有权把他们逮捕回来,并施行体罚,通常是脱下裤子打屁股。工人不服从命令,上级的班长和工程师可以打耳光,受罚的人只要确是有错,会毫无怨言。有一位周工程师晚上当班时,发现一名值班的工人擅自离开工作岗位而致炼油工作在某一环节上发生了故障,最后找到这名工人竟在僻处和一名以矿工眷属名义混入矿区的女人野外苟合。处罚也是当场脱下裤子打十余大板,这种军事式的管理在老君庙矿场的初期非常普遍并且有效,不过到我进矿后不久就渐渐改进了,我在矿工作三年也从未体罚过工人。

老君庙的原油含腊质甚高,但含硫量极低,所以腐蚀性不高,这也是老君庙炼厂能顺利开工的重要原因之一。后来我到高雄炼油厂工作,炼制含硫量甚高的中东原油,炼油的器材很容易遭到腐蚀性穿孔,不得不用防锈防腐的合金器材。老君庙炼厂建成于对日抗战时期,器材十分缺乏,即使是普通的钢板、钢管都虽购得,何况是高品质能防锈防腐的器材?

谈到器材的缺乏,我还记得矿厂上对水泥、氧气和电石的珍视,因为这些都须从速道运来,费用甚高,所以在河东、河西的简单炼油炉亡,塔槽的基础尽可能不用钢筋混凝土,而是用三合土的基础,塔槽的四侧以粗铁丝拉紧,以正常的工程标准看来,实在很可笑,但在国难期间,一切须克难,早期中国的炼油工业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撑起来的,幸而西北天气只是苦寒,我在那里三年,记忆中好象未曾遇到暴风,否则这些藉铁丝拉紧直立的蒸馏塔一定会东倒西歪了。在矿厂里对铁管的连接很少用焊接,都是很辛苦的在铁管上套丝口,然后用两头有丝口的短管连接,工人工作得非常辛苦,为的是省电焊条。有一次炼油□停工清扫,打开盖板时,有一只螺丝拧不动,但炼厂又急于清扫后开工,所以炼厂主管请金厂长核准,用气焊把螺丝切除。看起来似乎是小题大做,动用气焊还得由厂长批准?可是在遥远的西北戈壁滩上,却不得不如此严格控制器材和物料。我在老君庙三年对物料的珍惜有很深的印象,也善成了习惯。

值班炼油二年之后,炼厂的人事有了变动,我担任河西炼厂的主管,改上白天班,并且也从实习员擢升为工务员以及助理工程师。在抗日战争期间,进修出国的机会不多,甘肃油矿局僻处塞外,人事流动性也比较少,但并不是不想动,而是调职不易。矿厂有些职员到了矿区工作一、二年之后,觉得这里生活太单调,业余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想交个女朋友都非常不易,所以就不免见异思迁,所以人事仍然有一些变动;例如负责化验室的浙大丁时范学长辞职去重庆了,四位广西大学毕业的老广,也陆续离开了,山下炼厂的主管龙显烈兄被派出国进修了,炼厂也增添了几位新的实习员;如葛维培、华庆曾、王长荣等,以后都陆续参加了值班炼油工作。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日本宣布投降,八年的长期抗战结束,炼厂厂长金开英先生以及一批高级技术人员调职,有的去台湾接收日本的石油事业,有的调东北,河西炼厂的主管李达海兄也调离玉门,我继承他的职务。河西炼厂除两座□状炼炉之外,还有一组管状炉,它原来安装在嘉峪关,后来拆迁到河西改装,名为管二组,每天可炼原油一千八百桶,成为那时炼油的主力炼油炉。管状炉的特点是让原油在一系列的钢管中通过,逐渐提高温度。原油在加热的钢管内通过,受热面积大,管内油料受热平均,所以油温可以加热到摄氏四四○度,汽油、煤油和柴油的产量比□状炼炉可以提升,而分馏后的品质也比较好,所以到一九四五年底,我接管河西炼厂生产之后,已负起玉门老君庙主要的炼油任务了。

老君庙的原油含硫量低,但含腊量特高,适宜于制腊,在抗战期间的大后方,除了少数几个大城市以外,多数没有电厂,照明还得依赖煤油、蜡烛或植物油。煤油灯光度虽高,但来源少,单靠老君庙炼厂所产的煤油,能供应的数量实在可怜。蜡烛的供应,以往中国都赖自植物中所提取的腊,例如江浙的柏树,桕子含腊,用以制烛,战时江浙沦陷,这方面的来源也短缺了,所以老君庙炼厂所产的蜡烛,在大后方也很受欢迎,只是数量上年产量不足一万包,聊备一格而已。老君庙炼厂设有腊房,嗓门大,个子高的金克斌和说话细声细气、身材矮小头发稀少的程乐萱负责制腊,我们戏称为腊官。腊房的原料来自沸点较高的重柴油,为了生产这种制腊原料,不得不提高炼□的温度,使重柴油能从燃料油中蒸出来成为制腊的原料。但是这种不用真空蒸馏的老式方法,蒸馏□容易结焦,往往提炼半个月之后,□底会结了很厚的油焦,用人工爬到□内铲除,常须化很多时间,而且油□的本身也会受损,或导致铁□破裂,所以河西炼厂非不必要,不愿生产这种可作制腊原料的重柴油。

山下炼厂除大水为灾之外,曾有过一次原料油槽爆炸的惨剧,发生于我到厂的前一年,河东炼厂一座千余吨的小型进料原油槽,由于工人偷懒,一时找不到平时在量油的木尺,而改用一支细铁管量油,也许是铁管与铁槽之间碰击而产生了火花,引爆了油槽顶部的油气,一次惊天动地的爆炸,使量油工粉身碎骨,油槽铁片飞出数百呎之外,主管贾席琛兄差一点也遭蒙大难。那一时代,无论是矿场钻油或是炼厂炼油都因缺少适当的器材,克难生产,谈不到安全保养和操作,意外出事的机会太多,我在炼油厂工作四十年,遇到过无数次的意外或火灾事件,但都因处理得当而能度险如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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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析世鉴·两京中央政府与中华民国建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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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GC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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