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

登录 | 登录并检查站内短信 | 个人设置 网站首页 |  论坛首页 |  博客 |  搜索 |  收藏夹 |  帮助 |  团队  | 注册  | RSS
主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二:“我的父亲”等四节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寒山小径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作者 《钏影楼回忆录》之二:“我的父亲”等四节   
六者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经验值: 816


文章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二:“我的父亲”等四节 (801 reads)      时间: 2005-6-08 周三, 下午7:59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钏影楼回忆录

作者:包天笑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遗腹子,他在祖母腹中时,我的祖父已经故世了。这不是悲惨的事吗?我也少孤,但是我到十七岁父亲才故世,我还比父亲幸福得多。

我的祖母生有两子三女:第一胎是男,我的大伯,到三岁时候死了。第二胎是女,我的二姑母,嫁尤氏,姑丈尤巽甫(名先庚),二姑母早死,我未见。第三胎是女,我的三姑母,嫁顾氏,姑丈顾文卿(名维焕),三姑母亦早死,续娶亦包氏,我祖的侄女。第四胎是女,我的四姑母,嫁姚氏,姑丈姚宝森(名仪廷)。第五胎是男,是我的父亲。所以我父是遗腹子,而不是独生子。

我家祖先,世业商,住居苏州阊门外的花步里,开了一家很大的米行。我的曾祖素庭公,曾祖母刘氏,他们所生的儿女,不仅我祖父一人,但是祖父排行最小。

祖父名瑞瑛,号朗甫,因为他的号是朗甫,所以我的号是朗孙,祖母所命,用以纪念租父。他是一个文人,是一个潇洒的人,常以吟咏自遣(伹他的遗墨,我一点也没有得到),不过他并没有去应拭过,不曾走上科举的路,也不想求取功名,只喜欢种花、钦酒、吟诗,对於八股文是厌弃的。大概家里有几个钱,是一位胸襟恬澹,现代所称为有闲阶级的人。可是天不永年,将近三十岁,一病逝世,把一大堆儿女,抛给祖母了。

我不曾见过祖父,连父亲也不曾见过他的父亲,这只在祖母口中传下来的。除了我的大伯,三岁便死以外,其余有三位姑母,都在幼年,而我的父亲,则在襁褓中,中间适逢大平天国之战,到处奔走,到处逃难,正不知祖母怎样把一群孩子抚养成人的。

据祖母说:这是幸亏得她的父亲炳斋公(我父的外祖吴炳斋公),逃难一切,都是跟了他们走的。炳斋公只一个女儿,便是我的祖母,当时他们是苏州胥门外开烧酒行的,烧酒行吴家谁不知道?而我们是在阊门外开米行的,也颇有名气,论资本还是我们大咧。以烧酒行的女儿,配给米行家的儿子,在当时,也可算得门当户对的。

父亲幼年失学,因为他的学龄时代,都在转徒逃难中丧失了。祖母说:我父亲的读书,断断续续,计算起来,还不割四足年,然而父亲的天资,比我聪明,他并未怎样自己用功自修,而写一封信,却明白通达,没有一些拖沓,从不见一个别字。他写的字,甚为秀丽。想想吧!他只读了四年书呀!我们读了十几年书,平日还好像手不释卷似的,有时思想见识,还远不及他呢。

太平之战以後,父亲已是十三四岁了,所有家业,己荡然无存,米行早已抢光,烧光了,同族中的人,死亡的死亡了,失踪的失踪了,阊门外花步里的故宅,夷为一片瓦砾之场了(这一故址,後来为武进盛氏,即盛宣怀家所占,我们想交涉取回,伹契据已失,又无力重建房子,只好放弃了)。我们只是商家,不是地主,连半顷之田也没有。

在这次内战以前,阊门外是商贾发达,市廛繁盛之区,所以称之为「金阊」。从枫桥起,到什么上津桥,接到渡僧桥,密密层层的都是商行。因为都是沿着河道,水运便利,客商们都到苏州来办货。城里虽然是个住宅区,伹比铰冷静,没有城外的热闹。自经此战役後,烧的烧,拆的拆,华屋高楼,顷刻变为平地了,我的外祖家,从前也住在阊门外来凤桥,母亲常常说起,为了战事而桥被炸断。

父亲到十四岁时,不能再读书,非去习业不可了。从前子弟的出路,所有中上阶级者,只有两条路线:一条是读书,一条是习业。读书便是要考拭,习举子业,在科举上爬上去。但是父亲因为幼年失学,已经是来不及了。而且这一条路,有好多人是走不通的,到头发白了,还是一个穷书生。所以父亲经过了亲族会议以後,主张是习业了。

当时苏州还有一种风气,习业最好是钱庄出身。以前没有银行,在北方是票号,在南方是钱庄。凡是钱庄出来的,好似科举时代的考试出身(又名为正途出身),唱京戏的科班出身一样。并且钱庄出身的最好是小钱庄的学徒出身,方算得是正途一般。在亲族会议中,便有人提出此议,如打算盘,看洋钱(当时江浙两省,已都用墨西哥银圆了,称之为鹰洋,因上有一鹰),以及其它技术,小钱庄的师父肯教(以经理先生为师父,也要叩头拜师)。大钱庄经理先生,都是老气横秋,搭臭架子,只有使唤学徒,不肯教导学徒。

从前当学徒是很苦的,尤其当那种小钱庄的学徒,如做童仆一般。祖母只有父亲那样一个儿子,而且是遗腹子,如何舍得?但为了儿子的前途计,只得忍痛让他去了。可是父亲却很能耐苦,而且身体也很健实,大概是几年内奔走逃难,锻炼过来的了。他却不觉得吃苦,处之怡然。

这家小饯庄,只有一间门面。当学徒的人,并无眠床,睡眠时,等上了排门(从前苏州无打烊的名称,而也忌说关门两字),把铺盖摊在店堂里睡觉,天一亮,便起来卷起铺盖,打扫店堂,都是学徒们的职司。吃饭时给经理先生装饭、添饭,都是学徒的事。他要最後一个坐在饭桌上去,最先一个吃完饭。鱼肉荤腥,只有先生们可吃,他们是无望的。有的店家,经理先生的夜壶,也要学徒给他倒的。但是这一钱庄的经理很客气,而且对於我父颇器重,很优待,常教他一切关於商业上的必须业务。

三年满师以後,我父便被介绍到大钱庄去了。因为我们的亲戚中,开钱庄,做东家的极多,只要保头硬,便容易推荐。到了大钱庄,十余年来,父亲升迁得极快,薪水也很优,在我生出的时候,父亲已是一位高级职员了。钱庄里的职员表,我实在弄不清,总之这个经理是大权独揽(经理俗名「挡手」),亦有什么「大伙」「二伙」之称,又有什么账房,跑街等名目,大伙就是经理,父亲那时是二伙了。一家大钱庄,至少也有二三十人。现在那些吃钱庄饭的老年人,当还有些记得吧?

但我到约摸七八岁光景,父亲已脱离了钱庄业了。父亲的脱离钱庄,是和那家的挡手(即经理)有了一度冲突,愤而辞职。当时一般亲戚,都埋怨他:徜然有了别处高就而跳出来,似乎还合理;现在并无高就,未免太失策了。可是父亲很愤激,他说:「这些钱庄里的鬼蜮技俩,我都看不上眼,我至死不吃钱庄饭,再不做「钱猢狲」了。(按:钱猢狲乃吴人诟骂钱庄店夥之词。)

⊙三位姑母

我现在要叙述我家的亲戚了。我祖母育三个女儿,我有三个姑母,上节已经说过了。

我先说我的二姑母,嫁尤氏早死,我不及见了,但这位二姑丈,我是亲炙过的。那个尤家是苏州大族,尤西堂之後,太平之战,他们逃难到上海等处,没有像我家那样大破坏。我的巽甫姑丈,据说小时也曾到过大钱庄习过业,伹他不惯为学徒,他是个富家公子,家里有钱,可以读书,而且是请了名师教授。他的业师,就是杨醒逋,最初在旧书摊上发现沈三白的「浮生六记」的就是他。(当时他在冷摊上所发现的钞本,不止一种,曾交申报馆申昌书画室印行出版,名为「独悟庵丛钞」。)

巽甫姑丈发愤读书,进了学後,便不乡试,他的堂兄鼎孚先生,虽则是中了顺天乡试举人,但也绝意功名,在家里当乡绅。姑丈总说是身体不好,确是闭门家居,懒得出门,但是也没有什么大病,以课子为专业。除课子外,便是吞云吐雾,以吸鸦片为消遣。但他是一位文学家,尤其是他的八股文(明清两代的制艺,俗称八股文),理路清澈,规律精严,而他的教育法也好,对於教人,是一片诚挚。他的儿子,名志选,号子青,别号愿公,为吴县名廪生,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就是我,也受他的教导之惠不少。以後我再要提到他,暂且搁下。

我再说我的三姑母,嫁顾氏,我也未及见,她生了一女一子,生儿子的时候,以难产死了,剩下两个孩子。祖母便以她的侄女,嫁给文卿姑丈为续弦,由其抚育初生之子,而把三姑母所生之女,携回自己抚养。所以我的这位顾氏表姊,一直住在我家,及到她的出嫁。虽然是表姊,我们视如同胞姊妹一般。母亲也对她如己出,为之梳裹,教以女红,她也不大回到自己家里去。後来她嫁的是一家书香人家,我的表姊丈是朱靖澜先生,也是我的受业教师,此是後话。

我的顾文卿姑丈,他家本也大族,自经太平之战,便什么也没有了。姑丈的父亲,还是殉难死的,因为我见他有个官衔,叫做「世袭云骑尉」,我问他是什么官职?他就告诉我:「凡在长毛时代殉难死的,克复以後,给他後代子孙,一个『世袭云骑尉j职衔,」我问他:「有什么用呢?」他说:「一点没有用,算是抚卹而已。」

姑丈的职业,是同仁和绸缎庄的内账房。这一家绸缎庄,就是二姑丈家尤氏所开的。在苏州开绸缎庄,也是一种大商业,因为苏杭两处,都以产丝织物出名的。同仁和绸缎庄,开在闾门内西中市大街,最热闹繁盛之区。每逢看三节会的时候(即迎神赛会,所谓三节者,乃是清明、中元、下元也)前门看会,後门看船(花船),我们儿童到他店里,他总添了饭菜,招待我们。

我的四姑母,嫁姚氏,这是祖母最小的女儿。伹是一件最悲惨的婚姻,从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不得见面的,怎知我的姚宝森姑丈,是有点痴呆性质的。北方人谓之儍,南方人谓之呆,苏州人谓之踱头踱脑,总之也是一种精神病。譬如和他谈话吧!起初很正常,後来越说越离谱了。我最怕他,当我是儿童的时候,他常常捉住我,高谈阔论,批评时事,我不知道他乱七八糟讲些什么。

但他的长兄姚凤生(名孟超),当时在江南称得起一位大书家,文学也很好,有许多向他学写字的学生,都是名门巨宦的子弟。他还刻了许多碑帖,印了许多书法,初学写字的,都摹临他的书法,因为清代是重书法的,从儿童入学,以及跻登翰苑,乃至退老园林,也不离此。他印出的书法,是精工木刻的,中楷都用了朱丝九宫格,都写的是欧字(欧阳询)。那时欧字最吃香,据传说最近某一科状元,殿试卷写的欧字,西太后甚欣赏,因此造成一种风气,大家写欧字了。有一套书法,名叫「率更遗则」,大小楷全是欧字,我也写过,写得字像木片一般,真不好看。

这位姚凤生姐伯,和我的宝森姑丈,是胞兄弟,一母所出,何以智愚相距若此,殊不可解。但是我的四姑母,性情也不大好,却有些执抝与偏见。祖母也说:在三位姑母中,是她最任性,而又以当时的盲目婚姻害了她,她生了一子、一女,都不聪慧,都是有点呆气,自然是先天关系,得了我姑丈的遗传,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此我的四姑母,在中年便郁郁而死了。

姚家也是大族,他们的住宅,在桃花坞有两大宅,东宅与西宅。这两大宅房屋总共有百十间,据说还是明代所建,现在出租给人家居住,共有十余家。我的姑丈那一支,他们还开了一家纬线店,店号是姚正和。开设在阊门的东中市大街。这纬线店是做什么的呢?原来做前清时代官帽上的红纬用的,有的暖帽上用的,有的凉帽上用的。此外还有瓜皮小帽上一个红结子,却是丝线织成的。他们工作的地方,就是在店里,虽是一种手工业的商店,却是生意不少,不但是本城的帽子店仰给於此,各地都有来批发的。

⊙我的外祖家

我的外祖蕴山公,姓吴,他的大名,已经忘却,他是苏州典当公业的总理事。苏州各业,都有一个公所,似近日的商会一般,典当业也有这个机构,规模较大,因为从前典当业属於半官性质,须向北京户部领照,然後开设,不是那些押店可比的。这个典当公业,他们称之为「公账房」,理事之上,还有董事,我记得吴大澄的哥哥吴培卿,也是董事之一。

当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家里可称为全盛时代。他家里人并不多,我的外祖母是续弦,我母不是她生的。她生了一男一女,就是我的母舅和母姨了。母舅已娶了舅母,生了一位表妹,比我小一岁,总共不过六个人,但是家里很热闹。

其所以热闹者,第一、家里的男女佣仆多,主人六人,佣仆倒也有五,六人,有厨子、有仆人、有老妈子、有婢女,人就多了一倍。第二、亲戚来得多,他们家里有不断的亲戚来往,)住就是半个月、二十天。第三、我的外祖母性喜交际,常常约她的女朋友和亲戚来打牌(按,当时麻雀牌尚未流行到苏州,那时所流行的名为「同棋」,又叫「黄河阵」,是一百零五张骨牌,也是四人玩的)。

我的母亲春秋两季,必回外祖母家,住半月到一月不定。从前上中等人家,妇女出门,必坐轿子,又因为缠了脚,在街上行走,有失体面。譬如一位少奶奶回母家,必是母家用轿子来接;到她回夫家去,又是夫家用轿子来接,方合礼节。虽然说春秋两季,回到外祖母家住一阵,但平日或有事故,如拜寿、问病、吃喜酒之类,也必回去;还有在新年里,也必回去一次,向外祖父母拜年。

新年到外祖家拜年,是我们儿童最高兴的一天,常常约定了一天,到他家里去吃饭。我的表兄弟姊妹,有七八位之多,饭後,外祖父领导一群孩子到玄妙观游玩。他们起初住在祥符寺巷,後来住在史家巷,距玄妙观都不远。

苏州玄妙观,在新年里,真是儿童的乐园。各种各样的杂耍,以及吃食零星店、玩具摊,都是儿童所喜的。有两家茶肆,一名三万昌(这是很古的,有一百多年历史);一名雅集,外祖父领了我们到茶肆里,我们许多孩子团团围坐了两桌。这里的堂倌(茶博士)都认得吴老太爷的,当他是财神光临了,这名为「吃橄榄茶」,橄榄象徵元宝。以其形似。玄妙观茶肆里,每桌子上几个碟子,如福橘啊,南瓜子啊,一个堂倌走上来,将最大一只福橘,一拍为两半,称之为「百福」(吴音,拍与百同声,福橘是福建来的橘子)。外祖父临行时,犒赏特丰,因此他们就更为欢迎。

在茶肆隔壁,便接连几家耍货店(即玩具店),於是一班小朋友,便围攻了它,你要这样,我要那样。但是我对於玩具,就不喜欢那种木刀枪、虎面子、喇叭,铜鼓、泥娃挂、小白兔之类,我却喜欢那些雏形的玩具,如小桌子、小椅子、小风炉、小暖锅等等,其次,我还喜欢那些机动的东西,有一个翻筋斗的孩童,价较贵,我喜欢它,外祖便特地买给我(这个玩意儿,红搂梦上的薛蟠,从苏州买来的也有此物)。还有一对细工的人像,是白娘娘与小青,都是绢制的衣服,开相也美丽,那是一出「金山寺」的戏剧,我很爱好它,保藏了好几年。

为了游玩玄妙观,我曾闹过一个笑话:那时外祖父临时发给我们每人制钱一百文,以供零用(譬如看玩把戏,买画张,听露天说书,吃酒酿等等,都要零碎钱),我这一百文钱,到回去时,还剩十余文。从玄妙观後门出去,将近牛角浜,有一个老年的乞丐,向我讨钱,他的须发都白了。我把手中用剩的十几文全都给了他(向来施舍乞丐,只给一文钱)。他很感谢,向我作了一个揖,我重稚的心理,觉得礼无不答,也连忙回了他一揖。

这件事,为同游的姊妹兄弟们所哗笑了。他们说:「一个叫化子,给了他钱,那有再向他作揖的道理?」於是故意的形容,故意的描写,说我是一个戆大,一个獃子,连我的母舅母姨都笑我。我窘得无可如何,面涨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但是我的母亲却回护我,母亲道:「好了!我宁可有一个忠厚的儿子,不愿有一个过於聪明的儿子。」(按,苏人当时有一句成语道:「忠厚乃无用之别名」,忠厚在当时不算一个好名詞。)

外祖父在兴盛时期,尽量挥霍,一无积蓄,也不置一些产业,以致他一故世後,这个家庭立即崩溃下来。其实他自己非常节俭,以他的所得专供家人滥用。我的母舅号云涛,是一位公子哥儿,最初学生意,吃不来苦,逃回来了。加以外祖母溺爱,成为一位靠父荫的写意朋友。他拍拍曲子,还能画几笔兰花,字也写得不坏,可是吸上了鸦片烟。外祖父死後,一无所恃,立即穷困,不得已住到甪直镇乡下去了。

母舅无子,仅有一女,小名珠,比我小一岁。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逢母亲归宁,我也随去,常常和表妹一同游玩。不知是那一位姨母说了一句笑话道:「他们不像是一对小夫妻吗?」为了这一句话,我们这年长的表姊们,便作她们嘲弄我们的口实。当时我们很害羞,很觉得难为情。渐渐的我这位表妹不再共游玩了,到十二三岁,甚至见我去就避面,但是你越是害羞,她们越是嘲笑得厉害。

这一件事,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一位姨母提出过,意思是弄假成真,把这一对表兄妹结成婚姻了吧!但那时候,她家正是兴旺,我家日趋中落,我外祖母不赞成,我母舅也不赞成,。在我们这方面,是由祖母做主的,我的祖母也不赞成,她说:「这个女孩子太娇养了,况是一个独生女,我们配不上她。」这也不过偶然微露其意,以後也就不提了。

可怜我这位表妹,後来到了二十七岁,还是一位老处女,终身未嫁。大概自从外祖父故世後,他们迁到乡下去住後,我和表妹从此就不见面。母舅在乡下故世,无以为殓,我那时已是二十多岁了,在苏州买了一口棺木,雇了一条网丝船,星夜载到乡下去,办了他的身後事,那时才和她见了一面。只见她憔悴不堪,舅母说她是有病,什么病我不知道,但的确是病容满面了。

母舅死後,舅母与表姝,又住到苏州城里来了,母女两人,租了一所小房子,做做女红,勉强度日。她们住得很远,我也难得去看她们。有一天,舅母派人到我家,说她的女儿病危,急切要我去一次。我那时已是有妻的人了,我妻催促我即去,到了她家,她勉强拥被而坐,含着一包眼泪,说道:「有两件事奉托,」一是恳求我办她的後事,一是望照应她的母亲。我立刻答应了。她叹一口气道:「不想还是哥来收殓了我,也可瞑目了!」这话似颇含蓄,而很觉悲凄,但我和她并没有恋爱的成份,而久经疏远的。这是为她的父母所害,为什么不给她早早择配呢?(那时候,女子不许自行择配的。)关於这位表妹的事,我曾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却是纪实之作。

⊙自刘家浜至桃花坞

我家自刘家浜迁移至桃花坞,在我幼年时期是一转变。

这一年,我是七岁吧,我们自己没有置屋,都是租屋居住的。但刘家浜的房子大,对面是一个大庭院,花木扶疏。我记得有一棵山茶花树,还有两棵木犀,春来沿壁还有蔷薇花。草花无数,则有鸡冠、凤仙、秋海棠,秋来绚烂一时,都是顾氏表姊的成绩。桃花坞的房子,是一个石版天井,虽也宽敞,却没有花木。刘家浜的房子,走出大门很近,只要跨过荼厅,就到大门,门前还有谭宅的门房,门公。桃花坞的房子,我们住最後一进,到大门外去,要走过一条黑暗而潮湿的长长的备衖。

住居刘家浜时,西首斜对门,即是尤宅,我的巽甫姑丈,即住居在此,他们是一个大家庭,上面老兄弟二人,一号春畦,一号省三,我都要呼他们为公公。春畦生两子,一号鼎孚,一号咏之,这两位都是祖母的母家吴家的女婿,祖母的侄婿。省三生一子,便是我巽甫姑丈。这三兄弟中,鼎孚是个举人,咏之与巽甫都是秀才。再下一代,鼎孚有儿子七人之多,詠之有二子,巽甫有一子,女儿是记不清了。他们是一个巨室,不过有一个家法,不许纳妾。苏州的巨室,恒喜纳妾,但他们家里,却找不到一位姨太太。(按:最後第三代有破除此例者。)

因为距离很近,我小时常常跑到他们家里,他们房子多,穿房入户,也是惯了的,并且他们的小兄弟,和我年相若的很多,更添兴趣。他家有一个小花园,也有台榭花木之胜,有一个池子,养着许多金鱼,儿童们所欢喜。自从迁移到桃花坞後,可不能常去了。到了十余年後,尤家聘请西席先生,我便被他们请了去,教我的几位表侄,此是後话,暂且缓提。

住在到家浜时,东隣有一狐仙殿,仅有两间房子,一个老太婆住在里面,居然有人来烧香,还有一个女癡子,约模三四十岁,不知是否住在狐仙殿内?她认得我,见我一个人在门前,便叫道:「喂!你们弟弟在门前,不要被拐子拐去呀!」再向东去,约数家门前,有一个地址,相传是金圣叹的故宅。

桃花坞接着东西北街,这条路是很长的,街名既雅,而传说唐伯虎曾居此,因才人而著名(但後来则因年画而著名)。我祖母家的吴宅亦居此;不过他们住在东首,我们住在西首,我们租住者,便是亲戚姚家的房子。这姚家宗族既繁,房份也多,他们有东西两宅,各有大门进出,这好似红楼梦上的荣宁两府,不过房子是有些敝旧了,又经过太平天国的兵燹,处处创痕可见。

他们後来都把余屋出租了,东西两宅,总共租了不下十余家人家。一座巨宅,都分析了,譬如某几处为甲所有,某几处为乙所有,由他们各自出租。我们所租住的屋子,为姚和卿先生所有(和卿先生後为我的受业师,此事後述),是他们东宅的最後一进。此宅总共有七进,除茶厅(亦名轿厅),大厅无楼外,其余每一进都是三楼三底两厢房。我们所住最後一进,更特别宽阔,後轩还更大。这一座三楼三底,我们与和卿先生家合住,我们占三分之二,他们占三分之一。

这种老式房子,还是在太平之役以前许久时间建筑的,在战役中,攻占苏州城後,打过馆子的(如行营之类)。大厅上有一张大天然几,留有无数的刀砍痕迹。还有胆小的人说夜间弄堂里有鬼出现的迷信话。而房子也正不及刘家浜的敞亮,因为墙高而庭小,又是古旧,住在里面,不无有点闷沉沉的。要从我们最後一进走到大门外,这条备衖,足有半条巷之长,倘在夜里,又没有灯,只好摸黑,又说什么鬼出现。我们小孩子,真有点害怕。

我的四姑母家,他们住在东西两宅的中间房子,但也是在东宅和我们一个大门出入的,因为他们把两宅完全出租与人家了。在那里有两间姚凤生姻伯很大的书室,这个书室,不是书卷琳瑯的书室,而是一个书法大家的书室。四壁挂满了许多古今名书家的对联字轴,中间摆着好几张大书桌,都是他的学生们到此习练大字的,其中更大的一张书桌,是姚凤生先生自己的书桌,上面有一个大笔筒,插着大大小小许多笔,以及人家来求墨宝的多卷轴儿。

他的书斋外面庭心中,有一棵很大的松树,那棵松树是很为名贵的,它的很粗的树干儿,不可合抱,真似龙鳞一般,而颜色却是白的,大家呼为「白皮松」。据说:这种白皮松,在苏州城厢内外,总共只有三棵,都是数百年以前之物。那些亭亭翠盖,遮蔽了好几间房子,因此那间书斋,他定名为松下清斋。唐诗有一句诗「松下清斋折露葵」,本来这个「斋」字,不作此解,他却借此作为斋名了。

这个松下清斋,当时在苏州,却是无人不知的。因为姚凤生先生那时除了收学生教写字以外,还印出了许多法帖,是他临写了古人的字,刻石印行的。而他写的书法,大楷小楷,精工木刻(苏州的刻工最著名),用连史纸印了,十张为一套,作为小学生习字帖,名曰「松下清斋书法」,每套售一百四十文,没有一个家塾,不是写他的书法的。

来此习字者颇多官家子弟,有许多在此做官的或是寓公,也常来拜访姚凤生先生,所以茶厅中的四人轿,常常停满。因为当时苏州是省城,候补官员很多。倘其主人为侯补道,则可以坐蓝呢四人轿;其有差事者,则前面撑一红伞,後面可以有跟马。来访的人,我记得有一位杨见山,单名是一个岘字,是个大眫子,他的隶书是出名的。(杨见山有个别号曰藐翁,据说他做官,为上司所参劾,说他「藐视官长」,故名藐翁)还有沈仲复,任筱珊等,这些都是寓公,也常来见访。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返回顶端
阅读会员资料 六者离线  发送站内短信
    显示文章: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寒山小径 所有的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


     
    论坛转跳: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回复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编辑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删除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投票
    不能在这个论坛添加附件
    不能在这个论坛下载文件


    based on phpbb, All rights reserved.
    [ Page generation time: 0.173263 seconds ] :: [ 20 queries excuted ] :: [ GZIP compression enabl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