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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神曲：最后的晚餐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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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当代神曲：最后的晚餐 (348 reads) 时间: 2005-6-05 周日, 下午12:43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最后的晚餐

唐夫

对于犯人，无论关押时间年代长短，都没有一片瓜果，半滴饮料，小颗点心，中碗夜宵，甚至连茶水也不可能有。当然，梦里除外。最后的晚餐的确是最后，再无嘴巴舌头咀嚼的机会。这当然与达芬奇无关，和耶稣更没有联系。晚餐后的犯人，每天做人的希望，欲望，渴望通通罢休，每天生命起点和终点以及所有的刺激，便是那微不足道而又万分珍贵的贰叁叁结束。

晚餐前有个午睡，那是监规，午后一点钟，岗亭里便有扯开喉咙的高叫：“睡觉了！” 。扪心而问，中餐之后是有点平静，在饥饿到极点时有了杯水车薪的食品倒进，就更加激发了对吃的强烈感受，身体象即将熄灭的炉火，突然得点燃料，亮了一下便黯淡下来。记得我小时候做饭，为了省媒就在两顿炊事之间将炉火覆盖，留一个筷子头大的孔，这样火才不会熄灭，炉堂不会彻底冷却。我们的午睡就有那样的效果。午餐到晚餐起码有五个小时间隔，睡掉一半，然后才能坐起来，“彻底熄火”的临界点可以得陇望蜀。感谢那时候的罗瑞卿部长，他想到24斤这个极其精确的食量数据，足以让囚犯恰如其分的根据要求，全方位配合公安工作。

无论是寒冷的冬天，或是炎热的夏天，囚犯的午觉比海潮还准确，听这声震撼人心的命令，象吹过的飓风，大家便一窝蜂倒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是冷、热、寒、暑、晴、雨、雷、电、中午之后就得规规矩矩一个挨一个倒在炕板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或让酷热如浪的太阳蒸煮；听铁窗外飞过的鸟语如歌或盯着房梁上的蜘蛛献技，伴随着枪兵幽然的脚步和他出现在风门口的面孔，我们静静的躺着，象一排排被农民砍伐在地的高粱杆，一顺倒下。人一但没有支配自己的权利，身体就是木偶。这样的午睡当然不错，一动不动的躺两个半小时，让身体的热能消耗在最低点，午睡就象在我们头加盖，留一个孔燃烧的火炉，就能保持身体不会僵化冷却，这是多么英名的措施。为此，我对监狱长至今感激淋涕。

三点半钟我们被叫起床，等两个半小时才有晚餐，而饥饿象警铃在每人的腹腔里摇晃，大家静静的捱到六点钟，有的翻几页唯一允许带进来的马列毛书，有的编织网兜，有的细细的聚精会神搓线，有的呆呆的冥思苦想，都等着晚餐前的提水倒桶和也许要放风的机会。终于会盼到晚餐的时候，那所有的程序和中餐一模一样，犯人们的动作也如此雷同。从晚餐到晚睡的两个小时，才将“吃”的艺术提拔到最高点。牢房里变得热烈而有妙趣横生。那永远没有填饱的肚皮，这下得到的宽慰应有尽有。

晚睡在八点钟倒床，无论牢房里有多少犯人，这下都空余了时间和心情，共同感受和共同语言就是说吃、谈吃、想吃、论吃、听吃，吃的旧事，吃的奇遇，烹调做过的，餐馆去过的，特产，风味，神灵一样的吃法，从过旧社会说到新社会，从牢里说到牢外，从大米说到蛋糕，从烙饼说到面条，从凉菜说到火锅，从小说到老，由胃说到肠，由嘴巴说到肛门，说得天花乱醉，眉飞色舞，七嘴八舌，聚精会神，说的说得绘声绘色，听的听得五官易位，乐呵呵的一个吃字，将两个小时填满，那是犯人不可多得的享受。

“如果我们被放出去了，应该先吃什么？”
“我吃红烧肉！一斗碗尽肥的，不掺一点素菜。”
“馒头！二十个大馒头，贰俩一个，白生生的，肯定吃完。”
“我吃扣肉，吃他妈的两斤，老子不信吃不完。”
“我说呀，夹沙肉最好吃，用坐敦肉做，又嫩又香，加点宜宾芽菜。”
“一支鸡，一支髡鸡，用小火炜一个通夜，老子一个人吃，骨头都不剩的吃完。”
“把南瓜挖个小盖子，里面掏空装肉，再涂上泥巴埋在柴火堆里，让柴灰的余热慢烤，好吃得很。”
“别说那么多，真的出去了，还真不能吃好的。有人回去就吃鸡，浑身吃肿了，医都没有办法医，死俅了。”
“对的，最先还得吃几天的稀饭，出去补不得，身体已经饿虚完了，吃好了非死不可。”
“吃鸡蛋不会吧，先吃几十个鸡蛋。”
“你哪里吃得了几十个哟，胀死你。”
“怎么吃不了，我曾经就吃过二十个的，屁事没有。”
“过去是过去，那时候你的身体好，现在还敢，鸡蛋不消化，隔食了吐都吐不出来。”
“我用鸡蛋调面粉，用铝饭盒装上放在锅里蒸。哎呀！端出来金熵熵的，那才安逸。”
“唉！你们说这说那，现在就是有点猪潲，我看都要抢来吃了。”
“不是吗，一次提审，那个犯人正好碰上红毛挑着猪食，冲上去就捧起往嘴里灌，还给枪兵狠狠的踢了。”
“嘿！你们说，要是放出去了，还会不会还是把饭菜分开吃？”
“难说，但我一定要一周这样吃一次，忆苦思甜。”
“我要在每年纪念我入狱的那天，就这么吃。”
“唉！其实人活着不就是为吃，没有吃，一切都是空话。”
“嗯！吃，吃呀…….！以前真他妈的不知道，错过好多有吃的机会。”
“老子只要有吃的，叫我说杀了他的妈都可以。免得提审的费力，久不判决。”
“嘿，个龟儿子的，关押几年都不不让家人见面，连吃的也不许拿来，监狱不给我们吃饱，为什么吃自己的也不行。”
“是呀，这就是预审员的杀手锏，要是这样，那他审查你还能省事。象现在，说声你态度不好舍，那就是要你多呆些时候，你吐（招供）都怕吐不赢（极）。”
“有的犯人叫家里人送东西来，就把牙膏盒从屁股那里撬开，再灌进猪油，等到冷却之后封成原状。后来被同号的知道了，要分享，他不干，就告了，再送牙膏就要被撬开检查。”
“也不一定，要看关系，我在十四号房的时候，就知道那个姓王的小子，他老汉是仪表厂的头头，每次送东西来，监狱长就叫他出去吃一顿，有一次回来说吃的是饺子。”

这样的聊天，是牢狱里的精神生活，不由人不想到外面，想到菜市场上那些可吃的东西，想到肉案桌上排列的挂肉，想到餐馆里五颜六色的景象，想到在家里吃饱饭的日子，还有过节中与亲友团聚的杯盘狼藉，那些记忆深处的饭菜，食堂里揭锅的馒头热气腾腾，大米饭白花花的高耸。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可为什么我们竟然没有珍惜，居然不知道那就是天堂，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吃啊吃！多么诱人的词汇，多么动听的语言，只有在牢狱里，才真的品尝处吃的伟大与高尚，玄妙与神灵。杰克.伦敦大概在阿拉斯加淘金的荒原里饿过，但那毕竟有野菜树皮，甚至奄奄一息的狼，困在水里的小鱼。他用铿锵的伶仃峻骨语言，设想的饥饿者藏了满床的面包自慰，可曾想到我们把吃的艺术创造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比起他那么的热爱生命，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在那样的牢房，有那样的晚餐，大家觉得今生今世再做人，能吃饱就强过做神仙，以后做人，当龟儿子都干。吃饱是多么伟大而又幸福的感受啊，为什么曾经竟然那么的不珍惜。一连串的惋惜，一头脑的奥伤，一点点的回忆，环绕在吃的念头，把人生的意义整个概括。每当被提审的时候，只要听说：“你要好好认识自己，久呆在里面‘舍’，怕不好过哟！”就这么轻轻一句，什么口供都不愁了，象这样交出自己的脑袋还不真的不少。本以为早点想离开看守所，有吃的机会。却去了黄泉，那当然不饿了。

我们就这样说啊说，直到被命令睡觉有人嘴巴好像还似动非动，憧憬着吃的意味，旋转着闭不了的眼珠。晚餐、这就才是最后的晚餐！

滑稽的是，天天都有。

2005-6-5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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