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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神曲：游街示众之四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经验值: 0

标题: 当代神曲：游街示众之四 (399 reads) 时间: 2005-5-23 周一, 上午6:18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游街示众之四

唐夫

当年的中国各工矿，企业，农村乡社以办学习班名目有权私设公堂，关押榨取，诱骗口供，然后送给看守所正式逮捕论处，罪行的大小取决于单位提供的材料述状的轻重，得看当时是否属于严打时期，凡是遇到运动判刑，鸡毛蒜皮事可以枪毙；反之，判劳动教养最多三年，最少一年也可。法律没有准绳，律师制度也是需设，何况那年代律师在中国的司法词典里根本就没有。那时候判处是见风使舵，常常是抓来不管，扔在看守所，几年不判。风向紧了，就顺便乱判，刑期长短没有标准，死缓，无期，十五年可以在单位就定好，美名为公安地方配合，公检法没有分家，全是浑搞。就我所知被判处的犯人，有的送新疆，甘肃，贵州，或四川边境原盐县，涪陵。四川监狱省级监狱，成都省一监狱，重庆省二监狱，南充省三监狱，雅安省四监狱。重庆北碚区域南至沙坪坝区，北至合川，方圆大约两百多平方公里，这里除了看守所，还有西山坪劳教农场。在那不断严打的时代，经年累月不知究竟抓捕，枪毙，关押，判刑，遣送了多少，多少人有罪，只有天明白。就我的初步估计，1977年的“双打”运动，北碚当时只有几十万人，抓捕的有好几千。中国的司法黑箱作业，谁也无法知道究竟。

可能批斗会场布置未毕，要与市里统一，与北京部署谐调，那是个全国游街日，全市所有公安干警各就各位。从区看守所出来我们没有直接去广场，而是被送到原地名叫黄角树地段派出所，那是户口所在地，也是发放或立即随抓随便写逮捕证处。这里“卸货”只有二十个来个犯人，押进派出所里院坝后我们被喝令蹲下，象中式拉便的姿态加双手反绑，成圆弧状。那天的观众云集门外，这里没看守所严肃，干警和民兵坐凳抽烟，安静无语。我偷眼一看门外，目光正碰到我厂的一位女工，她的神情异常恐怖。这是个能骂爱吵的女人，除了怕领导，别的无所不为，那天我的模样会从她口里，进入工友们的恶梦。

从捆绑以来一时多了，我的绳索象锯子拉动陷入手臂，手指先失去知觉，然后手腕麻木，延至整个手臂，阻隔动脉流通，反压在胸腔，如潮水汹涌澎湃，喉头变得粗壮，不知自己已凸起青筋，后来邻近犯人告诉我。我的脑袋里嗡嗡鸣响，眼睛阵阵发愣。我听自己的呼吸声象老人喘息，心口爆炸的如雷管燃烧。我开始数数一、二、三、四… … ，神情越来越晃惚，眼前一黑。

据说动刑捆绑犯人十五分钟就可失去知觉，一年后我见到王守田（写在死刑犯篇章里）被这样捆过，他还不到半小时。那天我居然坚持那么久，可能身体还行，我如果没有倒在派出所，而是昏迷在中途的车上，就难说了。

醒来时，感觉我的人中穴被掐疼发胀，认得的王所长在眼前给我灌药水，手臂的绳索已经松了很多，顿时喘过气，觉得舒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昏迷癫狂，此事古难全，回过神来，依然故我，等待游街做反面教员。

热烈的太阳还在移动，我们蹲在地上冥冥麻木静止，忽然一声叫喊，“起来，集合上车！”大概有谁接到通知，立即起动。于是，所有的警察把烟头一扔，民兵精神一震，这边，那边，嘿！对着走，呼声四起，象驱赶鸭子吆喝。门口道路两旁的观众闪开，汽车的后箱板开着，依然用杠杆办法把我们“橇”上去，驾驶员发动车辆，连接成队，不快不慢，等距行驶，回走我们来过的道路。这时罄空万里，我们穿进城区公路，一路尘土飞扬，浩浩荡荡，徐徐开往汇集的广场，那里人流注满，随着囚车开进，人潮象推浪那么掀动，铺开。最大的广场就在北碚公园旁边，是每次批斗和枪毙人的集会选地，那天严肃而热烈，路边的红旗标语，广场上人声鼎沸，聚集了各工矿企业农村单位的民众，主席台上麦克风声音嗡嗡怪响，密集的人头，花花绿绿的衣服，人山人海汇，象穆斯林在麦加圣地般的人群拥塞。随我们囚车的到来，麦克风里响起声势浩大的激烈口号，所有的人举手跟随高呼。我们的头被压得更低，第一部车上是死刑犯，第二部车为我们四个反革命份子，第三部车如何，我无法得知，刑事犯罪份子随后，牢狱里还有不少反革命积压着，出来的仅仅是少数。囚车开至最前面主席团可见处，我们站立笔直，深抠低头，胸牌亮出，一个警察抓一个犯人的衣领压紧头颅，弄成拐杖模样，车箱里站满民兵。车板外是粘贴的标语，象现在赚钱的广告。各路囚车依次跟进，几百个犯人这下集合在广场前面的中间。设计好的队形位置，

这广场约有两个足球运动场的面积，四周有树木围绕，一边临街，另一半绕着公路，车轮扬起的灰尘把树叶弄得没有绿色，树干没有枝叶的象水泥桩。观礼台可以容纳几十人，照我曾经见过的模样，上面坐着的应该有穿军装的和干部服的一群。有的手上拿着纸卷，有的上口袋的笔帽闪亮，条丝椅上有几个肚皮远远的挺了出来。围观者远在场外，有的爬在树上。听老一辈讲，以前重庆国民党枪毙共产党的时候，也是人山人海的观众。估计清朝末年杀徐锡林，挖心肝下酒，埃热闹的人们要挣夺起来，如华老栓花钱买到血馒头似的兴奋。

记得我曾有一次路过这附近码头街边的草药摊，看见一个瘸子和一个瞎子下棋，不少围观者看得聚精会神，那瞎子的盲棋不错，杀得瘸子丢盔卸甲。大家都在兴头，突然临街有高音喇叭叫起来，有人听出大叫：哇，游街罗！要枪毙人了，快去看呀，拿钱都买不到的西洋景！周围守菜摊的小贩，鬼混的浪人，赶场的农民，，棋边的围观者一窝蜂散去，瘸子把棋一揎，一跛连一跳的追赶。瞎子慌忙拿起棍棍，点点掂掂的问：那里？！那里？！

此时此刻我也是西洋景了，今天这浩瀚的观众里，一定有那卖草药的瞎子，下输棋的瘸子，守菜摊的小贩，赶场的农夫，街头浪人。一如既往，学校今天停课，工厂今天停工，市场今天关闭。人们自觉或不自觉，情愿或不情愿，要被赶到或者说被吸引到这广场，看喜闻乐见或触目心惊的场面，人山人海，旗杆林立，标语遍布。

每年九月末是特殊的日子，年年如此，政府看待国庆，就象农民看肥猪屁股。年年国庆前全国都要判刑，枪毙，游街示众，天安门的检阅才会心安理得。估计那天不下十万人之多，整个城市万人空巷。我们只能看见自己的胸牌，囚车上站立的犯人高出地面，光光的青皮脑袋，弯腰驼背的匍匐前倾姿态，紧扣在肩背手肘上的绳索，以及胸前那黑牌，再伴随宣判罪状的麦克风，口号，形成劈天盖地的气势，那是墙上华国锋巨幅画像上微笑的目的。密集的人海让车辆开进，无数密密麻麻的脑袋摇摆，象揎起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向边缘扩散。我曾经也参加过这类必须参加的大会，说是政治任务，我也象他们今天看我们这样的看别的犯人，将来他们会有不少人象今天的我们这样被捆绑起来，供他们中的他们欣赏。几十年都是这么干的，以后也会这么干。我低头弯腰为的是有朝一日回到他们中间，再去看别人被批斗游街。

我知道这些观众有的厌淡，有的随波逐流，有的力争表现，为升官准备。那叫觉悟，觉悟有问题比癌症比肿瘤厉害，为了觉悟爹妈可杀。太阳下久久站立，无数的手挥动扇子，背上已经湿透，热汗变臭气。酷热的天气令人窒息，太阳普撒的热浪，把广场周围的树木烤得东倒西歪，干枯的树叶稀稀拉拉落在路上，任谁踩踏。上午几乎过去，罪名与黑牌齐挂，人潮共车队捧场。闹嗡嗡的口号声，唾沫嘶竭的批判声，伴随荡漾的横幅，标语，旗飘，各种杂语声，共同汇集在阳光下，形成光怪陆离的景象。密密麻麻的人头，各色各样的衣服，各式各样的体型，胖瘦高矮，精灵，麻木，摇头晃脑的，呆若木鸡的，把整个操场堆满。随着头参差不齐的摇晃，起伏不平。就在我车旁的人群，有人把口痰随地一吐，哎约一声，发出个女高音，嘿，对不起呀！这人蹲下去擦鞋，不想又抵近另一个人屁股，响一炮，许多人顿时闪开，捂住鼻口，哈哈大笑，人浪波动，花样百出，声色各异。有谁说，“嘿，严肃，严肃点，注意政治影响！”

这广场边我知道有几个语录碑，这碑使我想起几年前重庆南岸上新街区委广场的一个批斗会，红卫兵和基干民兵一往如旧，又去南岸织布厂里给陈木匠捆绑挂牌，他是黑五类，挨批挨斗不足为奇，从来顺从不二。那天几个小伙子提着绳索，拿起棍棒，边说边笑，往工厂里木工房里去。陈木匠正在专心致志的弹墨划线，身边一排木匠工具闪闪发亮，脑袋里全是几何算术。他一抬头，一惊，突然就抓起手边的斧头，跳起来，扑上去… … 。

于是，另一个批斗大会又有了，枪毙陈木匠，也有这么热烈的会场，这么多的观众，这么多的犯人。广场上人山人海，都去看枪毙一个大名鼎鼎的凶手的行刑镜头。爱热闹的人想见死刑犯陈木匠的尊容，东穿西钻，那里有块巨大的语录碑，鹤立鸡群，高高伫立在观礼台旁边，距离囚车最近，视角正好。人们一窝蜂爬上去：坐的，站的，爬的，吊的，象叠罗汉，满满磊起。那实际是一垛砖墙修砌，金光闪闪的字体里面已经疏松，腐烂，正当听到宣布对陈木匠执行死刑时，这庞然大物颓然倒下，十多米的高，一两尺厚的巨墙咂下人堆，呵！一时间，哭爹喊娘，短手残腿，身首异地，粉身粹骨的不计其数，这个迷至今为南岸老人视为鬼神有灵。

批斗会上的麦克风已经响了两三小时，警察的手掌压在我的头上热乎乎的，不时交换手势，弄得我后颈窝极不舒服。反剪的手臂，关节酸麻，眼前只有迷迷晃晃，昏昏沉沉。不一会，麦克风停息片刻，换了个声音，开始依次念念有词道来在场犯人的罪状，罪证，罪行。我不由清醒，反革命罪居先，我的罪状为：

“...该犯思想一惯反动，书写反动文章，攻击党政领导，把矛头直接指向毛泽东，周恩来，华国锋...，，仇视社会主义。尤为伪劣的是：于1976四月起，该犯煽动群众，停产罢工，滋事生非，围攻，冲击，扭打领导干部，造成损失六万余元。破坏唐山抗震救灾任务，扰乱社会主义建设。经上级批准，予以逮捕法办。”

六万余元，怎么算出？说我的煽动，那是我揭发书记，工人愤怒：书记要滚蛋，不然就不干。那次工人石国华与接班人打架，书记偏袒另一方不解决，石愤愤不平，不敢言不能言。我对他说：“走，找书记去，我陪你！”本以为讲理，见书记极其武断，石气急败坏，情不自禁一挥手，书记没挨着，他自己的五短身材倒旋了360度。为这空巴掌，四舍五入算成我的罪。说我恶攻毛，周，华和社会主义等，书记为他们的基层代表，怎么说都可以。一幕幕往事在在我脑海里翻腾，一年前的事不象一瞬间的泡沫呀。时间在1976年七月，当然和唐山地震“预谋”了。

一个又又一个罪行的宣布，从麦克风里的嗡嗡叫鸣中热烈滚出来，铺洒到广场的人头上，引来人们无聊而怠倦疏懒，悄悄的疏散是群众大会的惯例。就在广场慢慢的松动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最高分贝的吼叫：现在，批斗游街开始！象是一针兴奋剂么，使厌烦了的人们来了精神，连忙涌在路旁，看犯人在囚车被浩浩荡荡押出会场。

所有的街道房屋上标语横斜，道路两边拥塞观众，长长的车队威风凛凛，高音喇叭喧嚣句句，尘烟滚滚，色彩迷乱，看热闹和稀奇成为路人的乐趣，伴随这样的乐趣，正好附和党的治国方略，我们是吓鸡的猴。

漫漫的路开始了，长空下的山野河流，从市区到乡间，各行各业得令关闭停止，所有的路边汇集了人群。游街、对我而言，当是检阅，也如欢庆，那天960万平方公里面积的地域上，辉耀的旗帜，拥塞的人流中，浩浩荡荡车队上，是我们低下头颅，寻觅着共和的歧路 … …。

2005/5/23 深夜一点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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