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抗拒而又乞求抗拒,凭什么?凭的就是坦然接受命运,然后回溯性地置身于过去(未来的过去)的有可能发生但没有发生的可能性之中。可能性总是高于现实性的。但这里的“可能性”指的是“实在界”的可能性,它与符号化建构起来的“现实性”完全不同。要能坦然接受实在界的可能性,必先要明白“回溯性地置身于过去”是怎么回事(至少逻辑上是这样:识破在先,坦然在后)。齐泽克说,所谓“回溯性地置身于过去”,也就是置身于某种“预先假定的设置”(positing of presuppositions)之中。人在为自己的某种结果寻求解释(理由)时,总是回溯性地将其置于更大的符号性语境之中,“在那里随处可以把意义赋予我们的行为”,比如塞尔维亚就可以把他们与穆斯林的作战说成是几个世纪以来基督教欧洲抵抗土耳其入侵的最后一幕;布尔什维克把十月革命设想为自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斯至法国大革命的雅各宾派的所有激进平民起义的继续与闭幕;柬埔寨的红色高棉和秘鲁的光辉道路则把他们的运动设想为对辉煌的古代帝国的回归,如此等等。黑格尔说,如此叙事总是回溯性的建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只能由我们自己为之负责。(齐泽克自选集:《实在界的面庞》,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4月版,第85页;以下凡引此书,只注页码)但这种回溯性的设置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我们识破了所有的设置最终来看都是偶然性的,是我们自己为自己预设的一种意识形态的解说方式,而理由与结果之间又总存在着某种缝隙与裂口,我们永远也不可能通过先前的链条来解读今天的结果,唯一能使我们“跨越”这一缝隙与裂口的就是移情,“爱情就是移情的典范形态”,因为爱情不需要列举爱某人的理由。而爱情(甚至可以把女人与性关系都包括在内)本身就抵抗着符号化,“无法列入符指化网络之中”(也就是我们惯常了的预先假定的设置之中)。所以,我们要走出所谓的现实感,关注那些在符号化世界中根本就没有位置的事情(第213页)。也正是这些事情,给了我们另走他途的可能性,“迪皮伊主张直面灾难,诀窍也在这里”(中文版前言,第5页)。
一个人“爱恨(love to hate)某人”,就是说某人是一个你喜欢去恨的人;也就是说,只有通过恨他,你才能获得对自我的意识;反过来,“恨爱(hate to love)某人”也成立,齐泽可举例说,如某些蛇蝎美人就是人们“恨着去爱”(hates to love)的女性:“我们知道她是邪恶的化身,但我们还是背叛了自己的意志去爱她,我们为此恨自己,也恨她。这种爱恨情仇显然记录了我们自身内部的某种严重分裂,即下列两方面的分裂——我们无法抗拒对她的爱,但又发现这种爱令人讨厌。另一方面,爱恨情仇的这种反射性的同义反复情形也是悖论性的。例如,当我对某人说‘我恨自己去恨你’(hate to hate you)时,这再次指出了分裂:我真的爱你,但由于某种原因,我被迫去恨你,我因此很自己。即使是‘喜欢去爱’(love to hate)这个正面的同义反复,也隐藏着它的对立面:当我这样说时,它通常必然被解读为‘我愿意去爱你……(但是我不能再爱你了)’——它只是表达了继续去爱的愿望,但一切都为时已晚。”(第122页注释⑿)
于是,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所极力推崇的“自我意识”在齐泽可眼中就成为“欲望”的别名。因为任何欲望都是对欲望的欲望,所以从主体方面来说,只有通过欲望的反射才能意识到自身,也只有欲望本身才是自身存在的本体论根据。科耶夫(A Kojeve)在讲解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时把这一点说得更清楚:沉思着的人(主体)只会被他的所思(客体)所“吞并”,也就是说,在沉思中显示的只会是客体而非主体,人只能借助于某种欲望(比如食欲、性欲)才能返回自身,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人也正是借助于欲望才得以形成,并作为一个“我”向自己或他人显示为一个有欲望的我或欲望之我(the I of a Desire or of Desire)。(参见科耶夫:《黑格尔著作导论》,汪民安主编的《生产》第412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从客体方面来看,齐泽可说,我们之所以能认同他人的欲望,是因为我们自身有着被他人所欲望的欲望,所以“为了产生欲望,主体不得不认同他人的欲望。”(第122页注释⑾)一方面,主体只有借助于自身欲望的反射才能意识到自身,另一方面,又只有当被欲望的客体本身就是欲望时,主体才能产生欲望,因为欲望只能是对欲望的欲望。科耶夫认为正是这一点(对欲望的欲望)体现出人性的特点,比如在男女关系中,“如果一方欲望的不是对方的身体,而是对方的欲望,如果一方想拥有或吸收对方作为欲望的欲望——也就是说,如果他想被‘欲望着’或被‘爱着’,他作为个体的人性现实被‘承认’的话,只有这样,欲望才是属于人类的。”(《生产》第414页)但齐泽可(或他所引用的拉康的话)所讲到的“对欲望的欲望”却并不着眼于人性、、人类、拥有、吸收这些“大词”,而是着力于揭示欲望与欲望的反射、欲望与对欲望的欲望之间所本来就有的分裂;他有时更多地用缝隙、裂痕、剩余、匮乏、不可化约的内核、黑洞、空白这些词语来指谓二者间的不重合;而且在他看来,也正是这种不重合才使我们有可能触摸到在“现实”的(符指化)大网中闪动着的“实在”。所以“爱恨某人”这句话的真正意味就在于以悖论的形式闪动出现实中的实在;这种实在严格说来什么都不是,或者说,正因为它只是空隙、空无,本身并不存在原因,只能在矛盾扭曲中闪动,但又是不可描述的闪动,所以在人的日常生活中,创伤累累的实在界才往往是一个必须被压抑的领域。这就带出了两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一是当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的最后说“对于那些不可言说的,必须保持沉默”时,他实际上就等于再现了俄狄浦斯禁令本身就具有的悖论——正因为它禁止了某事的发生,也才激起了人们想破除这种禁令的兴趣并将“不可能”的“乱伦”转变为可能(第297页)。齐泽可很智慧地告诉我们,当我们想询问纳粹德国当时为什么要把犹太人挑选出来当替罪羊时,我们也就同时陷入了排犹主义者所预先假定(设好)的设置(陷阱)之中,因为你必得先要从犹太人身上找出某些神秘特质,或者从时代背景中挖出一些使得犹太人不得不充当替罪羊的“客观理由”。而所有这一切恰恰就是排犹主义者所想告诉你的。作者说,“犹太人被挑选出来扮演‘犹太人’的角色,完全是偶然的,正如那个著名的反排犹主义的笑话所言:‘犹太人和骑自行车的要为所有的麻烦负责—-为什么是骑自行车的?——为什么不是犹太人?’”(第128页注释(53))。我们一般来说不大容易接受他的这番议论,正如我们总不能把文化大革命看成是一件完全偶然的事一样。但齐泽可却并不就此罢休。他还要说,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新的体验方式;这种体验方式(也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生活方式)不但破除了线性的、核心化的叙事方式,把生活本身显示为多种形式的河流,而且已经侵入了所谓的“硬”科学之域,“如量子物理学及其对现实的多重阐释,……伯吉斯页化石证明,地球生命的实际进化本来是可以发生完全不同的转折的。我们似乎受到了生命的偶然性以及另一个版本的现实的困扰。”甚至,即使“严肃”的历史学家也写出了一本《虚拟的历史》(Virtual History),“它是对近代以来极其重要的历史事件【如克伦威尔战胜斯图亚特王室、美国革命战争、共产主义的解体等等】的解读,认为它们都取决于不可预知的甚至根本不可能的机遇。”请注意,第一,“Virtual”一词在这里也可以解为“实际上的”;第二,齐泽可在这里所想强调的是:“把我们的现实理解为‘开放’情形的可能结果之一(通常它不是最可能的),认为其他可能的结果并没有被简单地消除,而是作为本来也可以发生的事情的幽灵继续纠缠着我们‘真正’的现实,并把极端脆弱性和偶然性授予我们的现实,这种理解和想法与我们的文学和电影中处于主导地位的‘线性’叙事形式是暗中冲突的。”(第236-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