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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提上来和马伪弟弟以及网友共同讨论“全民犯罪”是否等于“全民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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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提上来和马伪弟弟以及网友共同讨论“全民犯罪”是否等于“全民无罪”   
所跟贴 提上来和马伪弟弟以及网友共同讨论“全民犯罪”是否等于“全民无罪” -- Anonymous - (512 Byte) 2005-3-31 周四, 上午7:42 (464 reads)
马悲鸣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5898

经验值: 57789


文章标题: CRIME是罪,EVIL是恶,罪是法律,恶是道德。 (157 reads)      时间: 2005-3-31 周四, 下午12:28

作者:马悲鸣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忆冯爷


·维一·



冯爷还在世,现在就回忆他,似嫌过早。可我又不得不赶紧回忆他,怕
时候久了,他的好些有意思的事儿被我忘了。前两天,我还打电话回国
给他,知道他还在,就是声音更哑了,有气无力的。我要挂电话,他一
个劲儿的说:“回来瞧瞧吧,回来瞧瞧吧。我这儿半年也来不了一个人,
安个电话,也没人给我打,算是白安了。”

他怕快不行了, 我想。但也难说。

那年“六·四”过后不久,我刚到哈佛,吃了午饭,和一个教授在教研
室里闲扯。我说,看电视上邓小平那副老眼昏花的样子,大概活不了多
久了。他就说其实也不然。比如说头几年,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眼看
自己快不行了,就捐了她所有的钱给哈佛的系里,但是加了个条件:得
等她死了之后才能花。当然她没死也能花,那就得算借,花了不但要补
上,还得还利息。系里一想,她也活不了多久,现在系里正等著钱修房,
先花了,不管补上还是利息,反正早晚还不都是系里的钱,背著抱著一
般沉。

钱也花了,房也修了,可老太太没死。系里拆东墙补西墙,为了补上挪
用的那点儿亏空费神费得太大了。所以说,人事难料。

果然让这位教授给说中了,邓小平也是“六·四”过了好些年才死,而
且死前还干成了不少好事。

可是冯爷不同,他再干也干不成什么事,枉有了一肚子的学问。


我跟冯爷的认识是通过一位小学的同学。

还是插队回城的第二年,一天我去看同学刘君。说了会儿话,他便送我
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就开口说了,别瞧人都长得差不多,穿得人
五人六的,可真不敢貌相。你瞧那边那个光脊梁的,懂六国语言!说著
他还伸出大姆指和小姆指,一脸的神气劲儿,不由得我不留神看。顺著
他的眼神望过去,街那边,一位大汉,果然好身量,古铜般的皮肤泛著
油光,裤腿儿卷到膝盖以上,一只大脚蹬著地,另外一只脚踹著他的四
轮小车,正从付食店门口的土筐里往外捡烂纸。

“怎么样,信不信?”同学还一直在瞅著我,怕我不信。

“我怎么会不信,我当然信,”我连忙说。这时候我正愁找不到一个老
师学德文,见有这么好的机会,便顺势央告他:“怎么样?既然你那么
熟,给我介绍一下?”

“我不认识,都是听人家说的。这样的人,我们这条胡同里有好几位。”
说罢他就要往回走。

“别介,这个人你不认识,别的也行。总不能一个都不认识吧?”我说。

他好像觉得,如果承认一个都不认识也太丢面子,而且这么一说,我可
能连眼前的这一位也会认为是他在吹牛。于是沉吟片刻,抬头对我说:
“这样吧,过三天我给你一个回话,让我爸爸跟那个人说说,这就要看
那个人同意不同意了。”

“哪个人?什么样的?”我挺想先打听一下。

“先别问。见面再说。还不知道行不行。”他打住我的话头,说罢就截
直往院子里走,也不回头。大概是吹了牛,现在一脑门子的官司,还不
知道回去怎么和父亲交代。

那年头,唱个外国歌,看个外国画片都恨不得犯法,就更别提说外国话
了。我想我也真难为他。

不想第三天刘君果真来了,手上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有人名和门牌号
码。他说:“就是这个人,去找吧。他会四国外文,整本整本的哲学书
都是他翻译的。”别瞧他一脸的无所谓,我知道他是在强按著心中的得
意。我千恩万谢过了,他就又嘱咐道:“这人可是个邪性的,我爸爸说,
多少人都跟他处不长,你要是往后跟他合不来,可别怨我。你见面管他
叫冯爷就行。”

“不会,绝对不会。我怎么会怨你呢。”我知道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
我知足得很。


等见到冯爷,说实话我真有点失望。他长得既不象那位捡烂纸的大汉一
样身材魁梧,也不象学富五车的泰斗那般温文尔雅。听说他不到五十岁,
但显得有六十开外,牙掉了好几颗,精神显得很萎靡。后来才知道那都
是因为文化革命闹的,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营养不足,精神也就打
不起来。

家里的陈设倒是在我意料之中,符合那个年月的学者身份:一般来讲,
知识的水准高低与居家的困窘程度成反比。他住的是东屋,里面黑黑的,
一块木板床,两个床架是铁条搭的。桌上、床上到处都是书。屋子不通
风,一股霉臭味。

在我打量环境的工夫,他斜著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著我。我知道该是自
报家门的时候了。我先是说和刘君是起小的同学,虽不在一个中学,可
总还是玩在一处。他父亲从小看著我们长大,那年他当校长的父亲去挨
斗,临出门时他奶奶用《周易》卜的那付大卦就是让我扔的铜钱。我们
家没有一个党员,不过也没有一个右派,就我一个儿子,没有兄弟,没
有姐妹,绝对是个清白人家子弟。他倒也没说什么,沉吟片刻,最后添
上一句:“这就好。”

然后我就跟他说学德文的事。我发现他并不是怎么难处的人,说话还挺
幽默,有时候甚至象个孩子。这样的人我最喜欢,于是三句两句就扯开
了。

冯爷问了问我原来上学和下乡插队的事,我都照实说了,然后还加上自
己的感想,说在乡下别的没瞧见,老百姓的穷可真让人开了眼,不但贫
农穷,地主也穷。

说到穷,冯爷搭上了话头:“要说穷,我是真穷。我不是说我现在穷,
我是从小就穷。”说到这儿,他忽然来了兴致,说:“老八应该依靠我
呀!我不是贫农,也不是雇农,我是绕世界要饭的。这不比他们还穷?”
说著他还用右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字。后来我才知道他
这表示的是八路军,代表共产党。

“那您还真看不出来从小就这么穷过。”我觉著会四国外文的人小时候
差不多都是过得舒舒服服的,要不然哪里会有这份闲心,不由得我吃了
一惊。

可他没有瞎说。冯爷起小跟著爹妈从河北静海一直要饭要到大名。要到
一处有个大教堂的村子,神父给了点吃的,好歹就先安顿了下来。后来
知道那是个匈牙利教区的神父,人挺和气。冯爷没事就爬上教堂外面的
一棵大槐树,往教堂里看做弥撒。神父看他有些灵气,有的时候就教他
一点儿《圣经》,他也爱学,三下两下,学得有模有样。神父见著他爹
妈就夸,爹妈也就不走了。不过他爹妈也不找地主租地来种,要饭要惯
了,还是三天两头跑出去要饭,冯爷就跟著神父过。

转眼就是几年,冯爷也在教堂办的小学毕了业。听神父说北平城里还有
教会办的中学,也不要钱,他便想去。神父知道他有能耐,便写了封推
荐信,给了几个盘缠。冯爷拔腿就上了北平。

到了北平,截直去了城南的汇文中学,那是当时最好的教会学校。他赶
到那儿一打听,才知道敢情还得要报名费,刚上学还得要交学费。所谓
的不要钱,是要等你上学的成绩好,得了奖学金才能免学费。冯爷一听
就蒙了向,正在慌乱之际,看到人群里有个同村有钱人家的少爷,便上
前打探,说出自己的难处。那位少爷自己在外读书,并没有钱可以资助
他人,但那少爷早就听说冯爷的本事,便带著冯爷去找一位同村出来打
天下的营长,那位营长正好在北平驻防。一听家乡来了个这么有出息的
秀才,又听身边的书记官念了神父夸奖冯爷的推荐,营长知道了冯爷还
会说外国话,要上洋人办到学校,简直乐坏了,马上叫人从军饷中拿出
十几个大洋给了冯爷。

就凭这些大洋,冯爷报了名,考了试。发了榜,就上了学,钱交了学费
还有富余。第二年他得了奖学金,一直拿到中学毕业。后来又上了北京
大学,靠的也是奖学金。

冯爷能读书,但不善于与人相处,而且特别爱抬杠。在北大读完了书,
他还想呆在北大,成天还是听课泡图书馆,不愿意出来做事,说是到社
会上去他活不痛快。那时候的北大还真不错,由著他。解放也好几年了,
正在“镇反”,就是镇压反革命。他的房东的女儿也在北大读书,有一
天给揪了出来,罪行是因为她和她先生都信天主教。警察也来了,说话
快要逮捕了。冯爷和房东的女儿不在一个系,可当初房东知道冯爷是老
北大的高材生,见识也广,于是就托付冯爷有事照顾他女儿。冯爷受人
之托,又住著人家的房,觉得这事得管管,于是就跑到房东女儿的系里,
跟人家说他懂天主教,如果人家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他可以给解释。冯
爷还确实懂天主教,因为他一直上的都是教会学校。警察和系里的人当
然说不过他,抬著抬著杠,警察就急了,说是要不然把冯爷一块带走算
了。冯爷一听害怕了,但他懂得政府的政策,忙说,你先调查一下我是
什么出身。我是要饭的出身,现在政府正要依靠我这样的,你怎么胡来
呀。大概警察的出身还没他好,话头就软了,放了他一马,不过房东的
女儿还是给带走了。

后来政府看房东的女儿和她先生岁数都还小,刚二十出头,再说抓的人
太多,监狱也不够用,就把他们放了出来。冯爷说,房东老两口当时也
给抓进去了,还是他把房东的女儿两口子从监狱接回来的。等房东也出
了监狱,觉得冯爷恩重如山,一直到文化革命都没给冯爷涨房钱。反倒
是文化革命红卫兵抄家,把房子归了公,房管局才给冯爷加了两块钱房
租。

当时冯爷知道北大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赶紧找了个事儿,到工农速成
学校教进城干部学算术去了,离开了北大的是非圈子。我们这一辈没人
经历过“镇反”,但文革的厉害都领教过。等冯爷说完,大家都说,好
玄呐,听著都害怕。您经了这么大的事,可怎么还爱抬杠啊。

这样的大杠后来他是不敢抬了,但抬杠的毛病不好改。

且说他到了工农速成学校,有了工资,冯爷算是独立生活了。

“我那五十多块钱花不完呀!你想想,炸糕两分五一个,还给一大勺白
糖。”除了在教会学校吃黄油面包那两年,再就是在北大白吃白喝那几
年,然后就得数刚出北大那两年了。这大约是他一辈子最阔的时候。

可是他抬杠的毛病太大,一来二去的就和来学习的干部们干上架了。有
一回,几个干部正在谈论学习马列主义哲学的心得。其中一个觉得自己
有了一些体会,于是就谈上了。他说哲学大师艾思奇有一条讲量变到质
变的例子,佩服得不行。大家就让他说说看。这人并不知道冯爷也在场,
更不知道冯爷给马恩列斯编译局翻译过马克思、恩格斯的玩意儿,他就
说,艾思奇说量变到质变,就象雷峰塔,你从塔脚底下把砖抽出来,一
块,两块没关系,抽得多了,到了一定数量,雷峰塔哗啦就倒了,量变
就到质变了。大家果然佩服得一踏糊涂。可冯爷搭碴说,你就没想想,
要是不从塔脚底下抽砖,而是从塔顶上拿砖,你得拿完所有的砖才成。
你的量变什么时候到质变哇。那人脸一红,不说话了。但是干部们都觉
著冯爷的政治觉悟太低,当个教员不够格。

后来不到几年又开始了“反右”。听冯爷自己说,在此之前已然看出来
这是个有意卖出的破绽,他就赶紧辞了职。我们对他的眼光有些将信将
疑,但不管怎么说,他真是辞职不干了。他还说,当初要不是溜得快,
肯定也做了王羲之。后来才明白他指的是王先生的官衔:右军。

从那之后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不管街上怎么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他也
不管,一门心思给几个出版社翻译点书,挣点稿费。空下来的时候就泡
泡图书馆,也不用政治学习。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倒也十分自在。
我们后来听了都纳闷,那时候政府怎么忘了管他了呢。

到了文化革命,也不用政府管,冯爷自己就到政府报到来了。因为出版
社都关了门,闹起了革命,几个原来跟他联系的编辑,死的死,关的关,
没人让他翻译东西了。他一下就断了来源,只好到街道革命委员会找活
干。人家街道革委会一商量,觉著他的出身还真不错,就让他去扫街道
上的公共厕所,一个厕所三块钱,让冯爷扫十个,一个月三十块。冯爷
还真干了几天,但冯爷吃的太差,没有营养,那冲水的大皮管子他拉不
动哇。

冯爷只好靠著在天津的一个妹妹每月寄来十块钱过日子。每次一说到这
儿他就来了气:“你们吃窝头就咸菜说是苦日子,对我来说那可是高级
的。冬天没钱买冬储大白菜,等著你们买完了,我把你们撇下来不要的
大帮子撮回家,剁吧剁吧,包菜团子。也就是到这两年,我才能到朝阳
菜市场买点猪骨头炖点儿汤,补养补养。”

就这样,大家伙都在专心致志扫除别人和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冯爷却
在一门心思找烂菜帮子填肚子。日子再难熬,大家总都有混过来的那一
天,冯爷和大家一样,总算没有死在文革里。别人熬到了革命的胜利,
冯爷熬到了出版社开门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政府总算让出版社出书了。一家出版社奉了上面的命令要翻译
外国人的书。那时候懂行的人不是抓起来了就是给弄死了,要不然轻一
点儿的,历史有问题,出版社轻易也不敢用。冯爷是要饭的出身,历次
运动也都逃过去了,自然合适。编辑们想起了冯爷,让他接著把文革前
翻译了半截的哲学大师的著作继续弄完。

按说文革这样的机会,一个人几辈子都不一定能赶上一回,应该能学点
东西,至少抬杠的毛病应该可以改掉了,可冯爷依然故我。好不容易找
到这么个翻译书的机会,他还忘不了抬杠。有一回他到出版社交稿子,
碰上一位刚提拔上来的编辑室主任。冯爷说,一看就知道是个屁都不懂
的人,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个人好像抓住了冯爷的把柄,一见面就说:
“老冯,咱们翻译要准确,这没错,但是文字要通顺。比如说,我正看
您的这一段,‘资产阶级的罪’,后来您又提‘资产阶级的恶’,这就
不通了。我们往常都是说‘资产阶级的罪恶’,哪有分开来说的。这要
让读者看了,不成了笑话吗?咱们出版社可不能出这样幼稚的错误啊。”

那位主任正想意味深长一下,冯爷按不住了,说CRIME是罪,EVIL是恶,
罪是法律,恶是道德。然后就引经据典说个没完。争了一下午,他晚饭
也气得没吃,最后还是定稿成“资产阶级的罪恶”。我就跟他说,这回
又是鸡兔共笼了,您老是数脑袋,一人一个,看著一样,您怎么不知道
人家底下的脚不一样多呢?结果呢,不出我所料,稿费压低不说,这份
活计一完,主任立刻就叫他开路了。

幸亏没过几天,一个特别爱国的大科学家回国会见党和国家领导人来了。
人家漏出一句,说是带了一本讲量子力学的书来,应该翻成中文让中国
老百姓都知道一下。另外一家出版社知道冯爷是翻译这本书不作第二人
想的好手,赶紧跟他订了合同,还告诉他这可是政治任务。他这算是好
歹续上了工作,又有口饭吃了。

冯爷尽管爱抬杠,但学问是大家公认的,而且特杂。还有一样,他能过
目不忘,堪称一绝。

有一回我和历史所的马先生闲聊。那已经是有名的大杂家了,博闻强记,
马王堆文物一出土,立刻就把他请了去。后来出版的的汉简帛书里面全
有他的功劳。他纵横捭阖了半天,我佩服得要命,不禁叫了几声好,说
是像他这么好记性的真不多见。马先生说,这不算什么,他有一个北大
的同学,那才叫人佩服。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其实就是冯爷。马先生并
不知道我和冯爷的交情。那时候冯爷没地方住,就住在马先生家里。马
先生正在生肺病,每星期去看一位老中医。从中医那儿回来,冯爷就接
过药包,然后读药方。马先生说冯爷每回都能说出大夫这一回又添了什
么药,减了什么药,多了几钱,少了几分。刚开始马先生不信,就把前
次的药方留起来,跟下回的药方偷偷比较,冯爷居然没有说错过一回。
马先生说,和冯爷谈古论今,冯爷能在他这个史籍专家面前不露马脚,
还算不得什么,一付药方都可以过目成诵,真乃神人也。

我跟冯爷说了,他淡淡一笑,说他无非是学了一点中医,当然清楚药性
的规律。至于说到史籍的记忆,他说他离齐思和、杨树达差远了。冯爷
他这人挺怪,当红的学者总是让他给褒贬了;可是他佩服的,却差不多
全是我到了国外之后才知道的中国名人。象辜鸿铭、顾维钧、陈寅恪这
些人的学问全是他给我开的窍。也幸亏他的指点,我在外国的那些汉学
家面前才没怎么丢脸,要不然洋人肯定以为我是党报派出国来的记者。

冯爷对文人轶事也有极强的记忆力。当初我从云南刚回北京的时候,住
在老北大的西斋。一天他来看我,走在过道里,他突然说,当初四九年
胡适先生准备离开北平的时候,胡先生托运的书箱就放在这儿,一大排
书箱都没来得及运走。后来听说胡先生在东单机场上了飞机,冯爷第二
天还跑到这排过道来瞅过这些书箱,替胡先生可惜了一番,说是没准当
年胡先生和韦莲丝小姐的通信就锁在其中哪个书箱里头。说著还用手比
划著当年码放的地方,仿佛能感觉到胡先生的手泽。可惜我一点也看不
到,只看见革命群众游行用的大标语牌和各色彩旗乱七八糟地堆在那儿。

冯爷读了万卷书,可是没有行万里路。就我所知,他南到河北大名,北
到北京,东到天津静海,西边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到过北京西郊的香山。
但天下的事情很少有他不知道的。

比如说有一回,我和冯爷闲扯,说起在英国访问的时候,剑桥大学考古
系的教授推荐我去一家书店逛逛,说是即便不买书,这个书店也值得去
看一看,书店名字好像叫BLACK WELL。我还在那儿买过一本包德甫写
的《苦海余生》,后来回国的时候,我挺知趣,没有带回国,就送给刚
从国内来的朋友。那位教授当时并没有对我多说什么,我便请冯爷指点
一下那位教授推荐的原因。他听后,胸有成竹地一笑,说那可是个大大
有名的书店,多少学术泰斗、青年才俊都去过那家书店。然后就如数家
珍,例举与这家书店有关的名人轶事。我听他描述那个书店布置的格局
和屋内充斥的气氛,再一回忆,还真和他讲的一模一样。我便称了一声
奇。他便道,这在那些名人的传记中早有描述,读了便知。

另有一回,街上大批判闹得正凶,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他忽然跟我说起
美国的文人爱默生和梭罗。他说,只有在那个悠闲的时代,住在康廓镇
那样恬静的地方,过著那样散淡的人生,才可能产生出像他们那样的文
人。他建议我以后如果有机会到了北美,可以去看看那里的环境,非如
此不能明白他说的道理。

后来到了美国,住在波士顿,小镇康廓离得不远,于是我就去华顿湖边
访过一回梭罗的小木屋。几年之后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不无得意地告
诉他,终于看见了我们当年说起过的梭罗的木屋。他问我是不是就在华
顿湖畔不远的地方?我连忙说就是那里。他说他记得那是个仿造的,是
为游览参观用的,真的已经不在了,原本的遗址还在湖那边另外一个什
么地方。我不相信,过了不久就又去了一回。仔细一读旁边的牌子,果
然这是一个仿造的,我不免有些失望,又去看了冯爷指点的遗址。望著
落日余辉染红的湖面,周围静得只听得到啾啾的鸟鸣,多少也体会出一
点儿梭罗当年的意境。但冯爷的足迹从未到过此地,只是凭籍著梭罗的
散文,早已在尘世的喧嚣声中领悟多时了。

冯爷不但文史学贯中西,对新技术的兴趣也不甘人后。记得还是刚刚改
革开放,大家见了日本人的录音机新鲜得很,可是各种机器的高下却不
是人人可以说得出的。冯爷天天到图书进出口公司去研读录音机的性能
指标。有一天,正说到有个报社的编辑告诉我们,给报纸投稿也要靠关
系,如果不经约稿,自己直接投稿给报纸,其采用率只有百分之零点零
零六。冯爷听了,马上说这不正好是夏普什么型号录音机的抖摆率吗?
我们忙问什么是抖摆率,他便一五一十地道了个明白。到我去德国上学
之前,他什么也没交待,只说机器的抖摆率低于若干若干的绝对不能要,
否则多好的录音也让它给糟蹋了。

因为学问杂,又爱抬杠,所以一直到一九八七年,我跟他学完德文,后
来又去德国上了学,回了北京,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固定的工作。好在过
了文革,也还有人买他的账,时常有出版社找他翻译个东西。但冯爷渐
渐也上了点岁数,身体不行了,孤身一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到医院又
没有公费医疗,花钱一次就是一大把,而且不先交钱医生就不给看病。
冯爷有时候只好借朋友的挂号证去看病,但制度越来越紧了,他也不敢
老这么干。冯爷叹了一回说,我可真是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弊病于一
身了,挣著社会主义的钱,看著资本主义的病。我跟他说,您这是糟贱
资本主义呢,还是糟贱社会主义呢?他也就是一笑,说:“我这是糟贱
我自个儿呐!”不过自从大病了两场之后,冯爷架不住社会主义优越性
的诱惑,也动了心思想去找个铁饭碗。后来,那一年政府有了点儿招贤
纳士的意思,还真让他赶上了,进了北京的一所小学院教英文。

我们都知道他待人处事的经验顶多还是五十年代初的水准,到了八十年
代,最忌讳的就是办事认真,见人抬杠。大家都担心他如何能应付周围
的环境。不出所料,没有多久冯爷终于招架不住,他的英文被众人褒贬
得一无是处,给轰到图书馆做采编外文图书的事。他埋怨了两回,大约
懂得了一点厉害,也不敢象在年轻的时候那样轻易辞职,只好忍下一口
气,到图书馆报到了。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更不用提象冯爷这么聪明的人了。冯爷抬了一辈
子的杠,最后抬的这一回算是歪打正著了。他也著实为此得意了好久。

这是到图书馆之后没几年的事。冯爷在图书馆一来二去也不招人待见,
领导看看冯爷的岁数差不多了,于是就劝他退休。冯爷说还没有个职称,
这辈子总得对自己有个交待。领导挺通情达理,想了一会儿说,你才教
了不到一年的英文,若是评你当教授,名额太挤,别人我不好办。你现
在图书馆管外文书,就申请个副译审吧。这副译审的职称,翻译过两本
外文书就行。咱们这儿没几个真正懂外文的,翻译过书的更没有,或许
还有门儿。领导的一番好话,冯爷听了反而不受用。他跟领导说,要申
请我就申请正译审,我翻译的书有二三十本了。领导说,正译审级别太
高,那得要上级批准,我就说不上话了。冯爷说,行,那就看看上级的
眼光。领导只好也说,行,咱俩就看上级的眼光吧。冯爷于是就申请了
个正译审的职称。

之后,冯爷到了我家,说他听见别人私下嘀咕,评职称不但要有著作,
还得送礼。我跟冯爷说,你们的领导你送得了礼,上级领导你知道往哪
儿送吗?他听了也有点后悔,但他想想他这一辈子的学问,觉得不申请
正译审屈得慌。

上级领导果然好眼光,再加上学校里头也没人申请正译审这玩意儿的,
名额好安排。大概上级领导并不知道冯爷爱抬杠,反而觉著这位同志顾
全大局,居然就让冯爷把正译审给得著了。我们也没给他庆祝,因为大
家都认为这是名至实归。

当了正译审,退了休,钱倒没长多少,但是公费医疗总算有了。一辈子
到临退休这几年才享受上公费医疗,这可是件大事。谁知道,冯爷还有
更好的事等著他呢。前些日子我们打电话回去,他说他那个正译审给合
算成行政级别,成了共产党的高干了,有时候还真能拿回来两片能治病
的好药。他说,这回可和“老八”一样了。电话里听他说话的口气,象
是开玩笑,也象是真有几分得意,没准他又伸出来大姆指和食指比划上
了。


最后见著冯爷是我这次出国之前。他还穿著“六·四”之后买的那双高
级旅游鞋。当初他说是为了有人开枪可以逃得快一点。现在戒严都好几
个月了,看来他又是在开玩笑。一辈子就买过一回这么贵的鞋,他准是
怕人笑话。

听说我要走,他还真有点难受,说是忘年之交就这么几个朋友,这一开
枪,呼拉呼拉又走了一大帮,今后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我就劝他:
“您的心不老,等这些小一辈长起来,您就又有朋友了。您看您当时和
我认识,我才二十出头。这些小家伙说话就是二十。”

他说二十跟二十可不一样,你们这些人经过文革,懂得事,说得上话。
我说,您这是又觉著文化革命好啦?他就说,话不是这么说。最后叹了
一口气道:走吧,走吧,能走的全走,我要是能走我也早走了。话语之
间还真是动了感情。

出国之后就是一通穷忙,也顾不上和冯爷联系。前次妻子回国,我想不
起来有什么可送给冯爷的,知道他离不了古典音乐,就送了两张激光唱
片。其实我并没有特意选择,只拣了两张我喜欢的。后来我去电话,他
一再说,难为我还记得他最喜欢的就是勃拉姆斯和贝多芬的提琴协奏曲,
而且是DEUTSCHE GRAMMOPHON 的 DDD 最新录音。他说他还真跑到图书
进出口公司查了目录版本。这回不知他又是在幽默,还是客气,或者真
的是喜欢。

他还跟我说,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就想买一台质量好的组合音响。这事
他倒真跟我提过,从我没出国他就开始攒钱。后来因为钱毛了,算是白
攒。如今快十年了,钱总算攒得差不多了。冯爷知道我还有个朋友在北
京,是个音响专家,想让我给介绍认识一下,帮忙赶紧挑个好的,要不
然钱再毛了,他这辈子就别想再听音响了。我跟他说,这回就别挑抖摆
率了。他也笑了,说不挑了,不挑了。再挑,钱就不够了。

冯爷攒两个钱不容易。我这次出国之后,他还到我家去看过我母亲。母
亲说那天天挺冷,冯爷穿了一件呢大衣。等告辞的时候,母亲看见他的
大衣上少了一个扣子,就提醒他。冯爷低头一看,脸上一惊,说是坏了,
这件大衣还是一个朋友看见天冷借给他的,少了个扣子,不好还了。母
亲听冯爷说冬天连件大衣都是借的,就说把我的一件大衣拿去,反正我
也不会回国来了。冯爷先是推辞,后来就接下了。冯爷挺感激,说这一
辈子从教会学校出来冬天还没穿过大衣呢。母亲说著说著就又感慨上了,
说这要是在过去,象冯爷这么一个有学问的人,家里一定是栋小洋楼了。

听冯爷一说他攒钱快十年了,我也一惊。那么说我出国也快十年了,说
不定也真该回去瞧瞧,就凭冯爷也该回去瞧瞧。我老是惦记著和冯爷最
后通电话时他说的:“回来瞧瞧吧,回来瞧瞧吧。我这儿半年也来不了
一个人。安个电话,也没人给我打,算是白安了。”

二闲堂,吉光片羽斋。九八年七月三十一日。


作者:马悲鸣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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