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
登录 | 登录并检查站内短信 | 个人设置 网站首页 |  论坛首页 |  博客 |  搜索 |  收藏夹 |  帮助 |  团队  | 注册  | RSS
主题: 一个沦陷区青年的自述（下）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寒山小径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作者 一个沦陷区青年的自述（下）   
六者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经验值: 816
文章标题: 一个沦陷区青年的自述（下） (757 reads)      时间: 2005-2-24 周四, 下午9:26
作者：六者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一个沦陷区青年的自述（下）

三、恢复自由

谈到我获释经过，其间还有著几段插曲，值得追述：首先是难友和家属亲友的通讯方法，原则上，日寇并没有按照旧内瓦公约的规定，准许难友们接见家属或通讯，最多，你家里送东西来，他们可以代为转达而已，但不久难友自己便寻得了解决的方法，由於难友们在南京做工的场所大半固定不移，而监视的台籍青年又很好讲话，日子一久，难友和工场四周的居民便渐渐熟悉赢得同情，接著便允许借自己的住址作为难友转信的地方，每月一次，转个三封五封，毕竟同是黄帝子孙，这些居民有时还帮同寄发或代买邮票，就这样瞒上不瞒下的持续了很久的时间，我虽然不需要外出做工，在生活安定以後，也曾托难友带寄过几封家信，并利用他们的通讯处接获回鸿，稍减我浓郁的怀乡情绪与家愁。

这样很快接近阳历新年，一个震动全所的消息传来了，管理本所的日寇部队长已经调换，原来的仁丹胡子调往他处，由一位名叫森五十男的中尉继任，据说他原来是师范毕业，曾经担任过小学教员，後来抗战发生，受了日本军国主义和武士道精神的感染，才升入士官学校深造，毕业後不久便被派到南京，但担任这阶级虽然不高但却非常重要的职务，接事之初，免不了要来讲话一番，想不到却留给每一位难友良好的印象，并带来相当的希望，追源究本，当归根於日寇对付沦陷区的人民与俘虏在政策上的重大改变，原来那时候日寇在太平洋上已转为劣势，处处易攻为守，而且节节失利，为了人力方面的不足，正在软硬兼施的要求汪精卫伪政权徵兵出战，因此不得不改高压政策为怀柔手段，对付难友态度之转变当肇因於此，另一方面，森五十男本人的个性与作风也有相当的关系，他有著圆圆的面孔，适度的身材，白晰的皮肤，一望而知原来是一个文人，而且态度也比较和蔼，言词间并无威胁利诱意味，反而像说教似的予人劝慰、譬解、说服。据说他本人还特别爱好汉文汉字，由於心理上有如此倾向，作风又王道得多，不但军属们的精神生活大为改善，而且难友们求生的意志也给鼓舞起来，他第一天讲话，就公开宣布自从他接事以後，将取消种种不合理的束缚与虐待，并准备每月释放若干名确实无抗日思想与行为的难友，最後则勉励大家并肩携手，共体时艰，同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而努力云云，後一段虽系宣传八股，令人生厌；就是前面所开出来的支票，是否空头还有待事实证明，大家不敢遽尔相信，但无论如何已足表示新任作风将和旧任不同，带来了若干希望与温暖，先前，在那个仁丹胡子手里，原也有一部份住在京、沪、杭一带家庭环境较优或与敌伪有渊源的难友家属，希图通过人情与金钱的力量，活动活动可以获得保释，结果非但毫无用处，反而增加日寇的怀疑与报复，往往藉某一机会调赴芜湖、裕溪口等地去做苦工，就此一去永无下文，吓得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听天由命，自从森五十男讲话以後，活动空气才又陡然活跃起来。

阳历元旦过後，便众说纷纭，谓有十几位难友将在不久获得保释，而且说得绘声绘影像煞有介事的样子，到了元月中旬，事实证明传说的不虚，真的有十一位难友被放了出去，总队部书记长便是其中之一，这可给予全体难友莫大的兴奋，连我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写了一封信托难友带出去寄发，告诉兄长们在一年半载以後，我或许也会有恢复自由的一天，而且，目前的身体和生活都还好，请他们放心，慈母前则仍请代为隐瞒，只说我在南京做事，免得她老人家知道真相後著急，因为，我深知她老人家的个性与爱我之深，无论如何受不了偌大刺激的，而就事实推断：第一批放出的难友在所里至少呆了两年，甚至有在三年以上的，我来了不过半年多，再呆过一年半载或者更长久一点也是情理中事，我真佩服森五十男的聪明和日寇当局见风转舵的迅捷，俗语说：打死人要偿命，骗死人不偿命；在战局逆转之时，惟有怀柔政策能维持苟安的局面，取得更多的人力物力。要是继续压榨的话，说不定早已激起事变了，就拿这次获释的难友来说：大多数已血肉乾枯，意兴颓唐，人生观和生活态度都已澈底改变，即使叫他们再去抗日也已无此能力，可是在宣传上却收到莫大的效果，不仅大家歌功颂德，有办法的在想尽办法去走门路，就是无家可归的难友们在做工时也比从前卖力了些，而且逃亡的事也大为减少，你能说这不是怀柔政策的功效嘛？

隔了不久，三哥们回信来了，在告诉我慈母身体健康和家中情形以後，明白的表示了他们的决定，他说：「既然如今可以活动，我们也将尽力而为，目前已筹得部份的款，预备再请一个会或者卖去些田地，凑成整数，和四哥即动身前来南京，设法找一找在伪立法院担任秘书的罗建中先生和家乡谢家的亲戚萧××——那时正在南京担任伪国府参议，官拜中将——进行看看，届时当再设法与吾弟联络云云。」这消息使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可以设法和三四哥见一次面，叙叙离情；尤其是这一次分手几乎造成生离死别，素来手足情深的我们能不为之欷觑？另一方面，却使我无限担忧，因为我深知家庭的经济环境，自从家乡沦陷以後，两位兄长为了保持正气和名节，始终不肯腼颜事仇，不得不放弃有著固定收入的公职而在家赋闲，阖家生活只靠祖遗的几亩薄田收租所得，和四哥经营的单帮生意所入，平素维持已很困难，那里还有余款可供活动用途，何况日寇汉奸们的欲壑是无止境的，即使我们罗掘俱穷，他们也许还看不上眼，而全家生机却从此断绝，长夜漫漫，一家老小，将何以堪？再说，我本来没有什么罪名，被俘後遭际又相当顺利，又何必去花这些冤枉钱呢？因此，经过我再三考虑以後，又马上追了一封快信回去，请他们取消原议，千万别再增加我精神与良心上的负荷，我一再分析理由，痛除利害，却无法改变他们的决心，兄长们爱我之深，於此可见，如今我执笔为文时，四哥虽同在台湾，三哥则因陷身大陆，受不了共党的蹂躏与生活的压迫，早於民国四十四年冬月去世，慈母也已经於四十六年仙逝，而为人子为人弟的我，却到民国五十年方才从南洋亲友处辗转接得了噩耗，失怙之痛，折翼之恨，笔难尽述，而今已矣，夫复何言！

接著，二月份又释放了一批难友，包括总队部的张翻译在内，大家格外兴奋，似乎是希望无穷的样子，只有我的心情份外沉重，为个人遭际，为整个家庭，为慈母兄长的爱护，为国家民族的前途，我变得更落落寡合，不苟言笑，工作一完，总是怅望云天，或倚枕凝思，让无限心事，蚕食煎熬著我的内心。

我记得很清楚，直到二月二十四日傍晚，一位做工的难友带给我三哥的便条，才知道他们在四天前已来到南京，目前正住在泰来旅社，要我设法於明天外出见面，共策进行，无可奈何中，我只好商得总代表的同意，找一处工作最轻松，警戒最马虎的地方，顶替一位难友的名字号码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以做工的名义外出，如今已记不起工作场所的地名，只觉得随队监视的台胞实在对我太好了，从一出大门，转入珠江路，四哥发现我的时候起，他从未干涉我的行动，让我们兄弟三个边走边谈，到了工场，除了开始和终了动几下锄头以外，几乎全部时间任凭我和两位兄长在路旁民家自由自在地谈话，绝对不来干扰，我也把握机会，除简单报告被俘经过和目前生活以外，一再恳求两位兄长回去，别将家庭生活所系的经济命脉为我断送，但随便我怎样申述要求，都无法改变他们的心意，只教我把被俘後历次口供详细追述，俾作为撰写报告请求保释的依据，并要我在月底以前再出来晤面一次，共同商讨进行的策略，他们还告诉我这件事始终在瞒著慈亲，这一次南来也只推说是同来做棉花生意的，好在母亲从来直心直肠，未加追问，所以他们此次非寻求出一个眉目不可。

到了傍晚，我怀抱著一腔愁闷归来，除却和吴明生兄稍称倾吐一下郁积外，在难友前只告诉说是两位兄长因老母患病念儿心切特地要求来保释我的，事情既毫无把握，三四哥叉不肯回去，我当时情绪的低落和内心的沉重是可想而知。

到了月底，我果真又出去和兄长们会面了一次，由於上一趟已充份赢得监视台胞的信任，这一次又曾请鲍翻译打过招呼，监视的台胞索性让我跟三四哥回到旅社里去，我也答应下午五时前一定回到工地，就这样君子协定，我居然获得了一天的行动自由，在俘虏营中不能不算创下了空前的奇迹。

乘此机会，我和两位兄长饱餐一顿，又接连拜访预备托他们进行保释的两位——罗先生和萧某——听他们的口气，虽愿尽力帮忙，却无丝毫把握，我心知他们根本就是存心敷衍，不愿也不敢为我的事去见他们的主子，所以在准时归队之前，仍旧再四请两位兄长回去，免得白耗经济与时间精力，但三，四哥却固执不肯，而且一再表示一定要等到三月份难友放出以後，问问他们到底用什么方法活动才最有效果，然後再考虑是否继续进行抑或放弃而决定行止。三哥又告诉我已获释放的张翻译如何向他毛遂自荐企图敲榨，他如何应付一类的琐事，傍晚时候方始各自分手。

事情既毫无眉目，两位兄长又如此固执，我内心的沉重更不难想像，回所後用罢晚餐，即连衣倒卧床上休息，连吴明生兄等问我也懒得答覆，只摇头点头随他们的问题略作表示而已。

大约是晚上八点钟光景，好久未曾见面的广田和朝野芳雄又来了，上官志标和其余同事们连忙起来予以接待，交谈，但他们却偏偏走向床边（我们的办公室和卧床连在一起），拉着我向後院操场走去，带给我从来不敢想像连做梦也做不到的消息。

原来，预定在三月中释放的十位难友名单中，有一位名叫苏小素的，曾经担任苏州典当业同业公会理事长，不知为什么得罪了敌伪当局，也给当作俘虏送了进来，此君富可敌国，却悭吝无比，举一个例子来说：所内一日三餐的菜肴，无非是些黄豆鱼乾之类，他因患有胃病，食量有限，每顿均有很多剩余，却从来不肯分给其他难友，宁可晒乾自己作为零食，其他家里送来的食物水果以及现款，当然更不必谈了。因此，所内难友无不嗤其鄙吝，连翻译卫兵对他也无好感，他亦不以为忤，依然我行我素。而远自他被捕送来南京以後，家中即派有专人长期包住珠江饭店进行活动，希望获得保释，初以日寇政策未变毫无效果，自森五十男接事後，活动复转积极，终於钱能通神，上面一切都已答应，只待管理部队将考查结果答报上去即可批准。森五十男原也预备把他列入释放名单之内，谁知当他将苏小素三字提出之後，部队里的翻译以及办公室内的台籍青年，竟异口同声，群起反对，而且条分缕析的列举他十大罪状，认为此种人放了出去徒然剥削平民，毫无用处，森氏大概向来从善如流，便接受大家的要求重又把苏小素三个字划掉，这样便决定了他继续拘禁的命运，而在考虑另一位难友以补足三月份释放的名额时，广田和朝野芳雄便提出了我，而且夸张的称誉我如何纯洁天真，如何尽忠职守，又如何乐於助人，赢得所内难友一致爱护等等，其他同事则从而附和，顿使森五十男莫名其妙，不知何以竟有这么多部下替我讲话，於是他翻了一下我的口供和有关纪录，也看了看我的二寸半身照片，圆圆胖胖的面庞颇有几分和他相似，也许这一点潜意识促使他采取决定，起初还推说我在所时间太短而且又缺乏保证，难如众议，想不到大家又众口一词愿意为我担保，最後他终於同意了大家的要求，将我的名字补了进去，预计三月中旬即可恢复自由云。

以上一段话完全是他们告诉我的，确否固无法求证，但似乎他们也没有向我邀功讨好的必要，可是我乍听之余，还是不敢遽然相信，只一再称谢他们的好意，认为我还不到释放的时候，请不要和我开玩笑以扰乱我的情绪，害得他们一再的赌神罚誓，并扬言他们对我从来没有撒过半句谎言，完全是基於同胞爱和正义感，所以才自动提出来的，也没有想到森五十男队长居然接纳了他们的意见，真的将我递补进去，这才匆匆忙忙跑过来告诉我这意外的消息，态度的诚恳，言词的真切不容许我再有丝毫的怀疑，只有紧握住他们的手，泪眼模糊的凝视著他们，表示我深深的感激；同时告诉他们两位兄长亦已来京请求保释，而且三哥还预备明天甘冒危险，亲入虎穴，以母病和我本来无罪为理由来亲自向你们队长请求，我问他们此举有无必要？他们最初认为可以不必多此一举，反正是已经决定了的事，上面也不会更改。继而又赞成我三哥前去一趟，认为这样可以使队长了解我外面也有人愿为担保，可以便他更放心一些。

接著他们又问了一些我还乡的路线，所需的旅费，问我有否预为筹措的必要，如有所需，他们并愿助我一臂之力，我再三称谢，看看手表已近午夜时分，方才相互作别，告辞而去。

就这样，我便没有再托难友带便条阻止三哥冒险，而以焦急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他此去的结果，第二天刚吃过午饭，朝野芳雄和广田又快步走了进来，一见面就用日语告诉总代表和鲍翻译等：「刚才队长通知：小书记——指我而言——明天便可获得释放……」这突兀的消息，使大家顿有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感觉，纷纷以惊诧怀疑的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并要我告诉出来究竟走了那一条终南捷径才能如此迅速，事实上事情的演变我亦是同样的莫名其妙，只得把三哥预备面见森五十男的计划报告出来，答应他们外出後再将详细情形说明，霎那间，这消息传遍了收容所每一个角落，认识的难友纷纷前来道贺；总队部同仁更忙着张罗要为我饯行。

原来，同仁们日常相处，百无聊赖时也常常苦中作乐，说说故事，讲讲笑话，有时更互相打赌，扬言一旦获释，将送给同仁几打美酒，多少斤牛肉香肠，多少斤花生米，使大家浮一大白等等，我因年纪既小，时间又短，本来无置喙余地，但拗不过大家的催促，也只好信口开河，承诺下比他们更多一倍的数字，在当时内心，以为反正我出去定当在你们之後，又何妨大方一些，谁知：事实的变化竟出诸意料之外。

晚餐席上，除了平素的菜肴以外，又添了一大包牛肉乾和花生米，外加番茄炒蛋，罐头凤尾鱼等，另备美酒两瓶，同仁们一再劝饮，要我乾杯，上官志标更妙语如珠，请我原谅，并无其他招待，只有一杯花酒（意指花生米下酒）聊申折柳送行之义；另备滚蛋一盘，请君吃後，即速滚蛋……，这印象至今未曾使我淡忘丝毫，同仁们一面为我高兴庆贺，一方面又不免为自己的遭际而悲伤，因此，酒酣耳熟，放浪形骸，有的慷慨高歌，有的竟嚎啕大哭，我的情绪也充分激动，热泪盈眶，只得连连称谢，并为大家祝福。

这一晚，我整夜未曾交睫，先和吴明生兄在院中闲步，互道出去後的计划和抱负。他也勉励我继续为国家效劳，千万不要灰心，但愿若干时日之後，彼此能同在後方基地重聚，午夜过後，虽然躺到床上，兴奋的心情依然不能入梦，就这样眼睁睁的直到天亮。

洗漱早餐後，同仁们早已帮助我将简单的行李整理就绪，我穿上一套呢制中山装，偷偷的将入所以来用小簿子所写的几本日记（约莫通讯簿一般大小）放进贴胸的口袋里，明知这将冒著生命的危险，但由於来之不易，饶有纪念价值，我终於这样的做了，事後想想，确实幼稚得可笑，更是愚不可及，要是万一给日寇搜出的话，不独自己万无生理，而且可能影响到全体难友的命运和日寇的作法，可是在那时候是想不到这些的。（可惜这些日记都留在上海未曾带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由於昨天广田和朝野芳雄并没有说明是上午或下午释放，害我平空又躭了不少心事，以为事情又有了变化？直到下午一点多钟，才见他们两人兴冲冲的走了进来，要我跟他们到队部里去，这才和上官志标等一一握别，他们也欢欢喜喜的送到大门口卫兵室，依依不舍的看著我离去。

到了队长办公室，将简单行李放置室外，然後报告入内，森五十男一见，便显出习见的笑容，高喊「ソ—ガ，原来是你。」接著又问了一遍年龄、籍贯和为何被俘等等，我也照旧陈述，最後，他问起我是否有个年迈的母亲，而且目前正在生病？我也答称曰是，这才在一张白纸上写明：「汝因无抗日思想，勤务勉强（按即工作认真）故予自动释放，担保人不要……」等文句，又发给我一张通行的书面证明，便伸手向我道贺，连呼「オメレ卜，オメレ卜」不已，并笑指墙壁上挂图，笑问我「××」究在何处，原来我县无籍籍名，他们都误以为镇江，相与大笑不止，我也乘此机会，主动将行李打开，请他们检查，这样大方的做法，反而使他们不好意思，连称「不必不必」，就这样轻易地使我又过了一关，要不然果真给搜身检查出日记来的话，我的命运很可能又会来个一八Ｏ度转变亦未可知。

这时候广田和朝野芳雄等也纷纷前来握手道贺，我真无法表露我对他们的感激，只有让一股同胞爱的热流，藉双手紧握时传递到双方的内心深处，我将永远为他们祝福祈祷，更期望台湾能早一天回到我中华民国的怀抱，惭愧的是我并没有如他们所期待的毫无抗日思想，外出後并尽力为中日亲善而努力，反而在不到半年以後，重又和其乐兄间关内渡，达到去大後方的目的，这对他们似乎违反了诺言，我相信他们即便获知，也会谅解而赞成的。

一切手续都已完毕，却还不见叫我离开，使得我又不免满腹疑云，直到四点敲过，卫兵将三哥引导进来，才使我恍然大悟，原来队长是约好三哥来这里接我回去的。

这才在一片再见声中，和三哥一同步出队部的台阶，沿著水泥通道，走过卫兵岗位，来到大马路上，雇了一辆三轮车，向泰来旅社驶去。

这一天是民国三十二年三月三日下午，九个月来，历经惊涛骇浪，生死关头，尝尽人世间悲欢融合生离死别滋味的我，身心方面才获得充分的舒展，不由得深深的呼吸几口自由空气，虽然南京已变成了魔窟，膏药旗和附有黄色标帜的国旗仍不免处处给予我窒闷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总比囚禁的生活好多了，惟有失去自由的人，才能充分了解到自由的价值与可贵。

车上，听三哥告知：他於三月一日冒险前去看望森五十男队长时，本来没有丝毫把握，甚且内心不免恐惧害怕，为了避免语言方面的隔阂，他写好了一份详细的书面报告，详述我求学，服务和被俘的经过，并列举事实，证明我并无抗日行为，最後则以母病为理由请求保释，当卫兵带他进入办公室的霎那，内心忐忑更甚，谁知森五十男见了，竟对他大感兴趣，招呼他坐下以後，一再欣赏三哥工整的小楷并啧啧称羡不置，又忙抽出我原来的口供资料加以核对，大概由於内容相符，同时他个人特别爱好汉字的潜意识，促使他作了提前释放的决定，据三哥说：「森氏翻阅再四，又向左右用日语问了几句，最後方才在纸上写下「明日来」三个宇作为答覆，三哥心想：我来一次已经放大了胆，要不是为了自己兄弟谁愿意这样冒险，还要我明天再来做什么？因此便接著写上「明日来做什么」的问语，森氏凝神半晌，便又加上「共归家」三字，使三哥惊诧得目瞪口呆，不知为什么竟会这样顺利迅速，但又不敢多问，只得请示到来时间後退出。

经我说明个中曲折後，三哥才完全了解，同为我庆幸不已。

回到旅社，放下行李，随即出去理发沐浴，整肃仪容，接著兄弟三人同出应罗先生晚宴，算是为我压惊和接风，我说起在所内和难友们的打赌，虽系玩笑性质，却不愿自食其言，因此，用罢晚餐，便和两位兄长在街上选购好两打高梁、若干斤香肠，牛肉乾和花生米，又特地买了两枝国产新民钢笔，送给广田和朝野芳雄留作纪念，虽然区区之物，并不足以表示我内心的感谢於万一，但至少总代表了我一点点心意。

繁星满天，暮色沉沉中，我们将这些东西送到收容所对面的卫兵室，卫兵们对我也刮目相看客气多了，随即派人进去找总代表上官志标和吴明生兄前来拿了进去，藉此机会我们又谈了十几分钟，实践了我答应他们告诉经过的诺言，然後在一片珍重声中，目送他们又走进收容所的大门，卫兵再将沉沉的铁门缓缓关上，一门之隔，不啻幽冥异路，恍如隔世，我为自己庆幸之余，焉能无动於衷，重又为难友们的遭际悲伤而进出了同情的眼泪。

为了避免张翻译的纠缠敲榨，同时我自己也归心似箭，因此，只休息了一晚，也无心赏玩南京附近的风景名胜，便在第二天清晨，搭乘京沪线的早快车离开了我生平第一次到过却毕生也忘记了的地方，於薄暮时分返抵家中，当兄弟三人齐站在慈母面前向她老人家请安以後，三哥方才将我这了一番惊险的遭遇禀明，害得她老人家边听边掉眼泪，顿呼谢谢菩萨和祖宗保佑不已。

全文完

说明：本文节选自刘剑寒先生的私人回忆录《晨曦集》，略有删节及文字处理。於网络发表并未得到刘先生的授权，深表慊意。

作者：六者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返回顶端
阅读会员资料 六者离线  发送站内短信
显示文章: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寒山小径 所有的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


 
论坛转跳:   
您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
您不能在本论坛回复主题
您不能在本论坛编辑自己的文章
您不能在本论坛删除自己的文章
您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投票
您不能在这个论坛添加附件
您不能在这个论坛下载文件


based on phpbb, All rights reserved.
[ Page generation time: 0.307099 seconds ] :: [ 23 queries excuted ] :: [ GZIP compression enabl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