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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入团记   
大汉子






加入时间: 2004/03/12
文章: 2453

经验值: 5


文章标题: 入团记 (908 reads)      时间: 2005-2-24 周四, 上午3:03

作者:大汉子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最近看到有网友说“入团”,勾起俺一段回忆。只不过,他说的是大学时的事,俺的故事是发生在高中时期。
读初中那阵儿,入团的事情,俺连想都没想过。一来因为班里团员极少,属于“稀有动物”;二是由于班干部和积极分子一大堆,明摆着,不论怎么排,也轮不到我头上。何况,那时班里同学年龄大的不少,包括我在内的年龄比较小的这一拨,好像都没想那么多那么远。
读高中以后,则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首先是初中毕业那年,高中招生名额压缩,附近几个中学10个初中毕业班,只招一班高中生。而且,若与后来相比,那时升学还不太讲阶级路线。政治表现嘛,除非你受了处分,表现一般的,马马虎虎也都过得了关。可以想见,初中时那些多半来自小市民家庭的积极分子们,就如同秋风扫落叶般纷纷落榜,差不多都被刮到街道行业或乡下去了。而升到高中的呢,绝大多数都是知识分子和干部家庭出身,功课都很不错。无形之间,同学相互之间的评价标准,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也就是说,与以前相比,学习成绩和为人正派与否,在同学们的评价系统中所占据的地位凸显出来。更重要的是,我们那所中学的书记和校长,都是知识分子出身,因为自己或者配偶被拔了白旗、或犯了其他政治错误而发落到中学的高级干部,“政策水平”高(在那个时代,除了执行政策,还能要求他们什么呢?)。我们的女校长就是老北大法律系毕业生,她丈夫(10级,她本人12级)属于习仲勋线上的人,因受株连,她从报社副总编辑被放到了基层。书记也是个“老右倾”,13级,是我党最低的高级干部,不晓得62年搞“甄别”时为什么就没甄别到他头上。而且,由于学生少,高中老师一色清都是大学毕业生。譬如说,我们的物理老师清华大学电机系毕业,原本根红苗壮,又是党员,留苏预备生,只因“困难时期”为家乡父老说了几句公道话,苏联没去成,连党票也丢了。再如,俺们的语文老师也是老北大(49年以前)法律系毕业,58年反右补课时带了帽子,高级法院的法官没资格当了,于是被发配到中学当起了教书匠。还有三个数学老师(前后分别教代数、平面几何,、立体几何、三角和平面解析几何)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有一对儿是北师大毕业,男的是老毛同乡,湘潭人,据说是北师大学生合唱团的指挥,女的是浙江人,人长得很秀气,是跟随她未婚夫一起分配来的,两个人人都很好。另外一个是云南大学数学系毕业的,瘦小异常,眼镜一圈又一圈,倒也显得精干。他的特点,用老毛的话来说,就是“专门与学生为敌”,出偏题怪题,每次考试都有近一半同学不及格,但他晓得变通,若不及格者过多,他就改变界限,视50分甚至45分为及格。生物老师也来自云南大学,一个典型的“川耗子”,热心肠,看女生时总是色迷迷的。外语老师人最好,温和而正派,对学生从来不说一句重话,但教课极认真。他本来是南洋一个左倾华侨富商子弟,新加坡排华时,他回国在北京外语学院学俄语,毕业后给苏联专家当翻译,中苏关系破裂,老毛子走了,他便被分配到中学教英语和俄语。这么一来,学校便摆脱了初中时那种师资以小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恶劣状况,校风为之一变。班上打小报告的自然还有,但很少很少,而且为多数同学所不齿。基本上,只要你平时不犯大纪律,同学关系不是很差,功课好,那你的日子就可以过得很愉快。可以说,那几年是我求学生涯中最阳光灿烂的日子!遗憾的是,在后来的求学过程中,无论是上大学或读研究生,我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一批好老师。

巧的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俺的好哥们儿,与我是同年。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积极分子,只因为他爸爸是市教育局的付局长,学校团总支书记打溜虚,拍他爸爸的马屁,在初三那年主动把他拉入团,一上高中就让他当上了支部书记。支部组织委员是来自外校的一个女生,比我们大一岁。她爸在军区,听说不是正团就是副师那一级的干部,蒙族。班里第一次集会时,她穿一件湖兰色短袖衫,下着花格裙子,辫子过腰,言语举止潇洒、飘逸、大方,显得很出众。后来还知道,她能歌善舞,体育也很棒,还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兼文体部长呢。我们班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老实巴交,是个很厚道的人,父母都是小学教师。
高一上学期中秋节前夕,有一天,那个女组织委员突然给俺写了封信。班里立刻炸开了锅!实际上,她是在上晚自习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信交给俺的,信里无非是说,既然你各方面都不错,为什么不积极要求进步,靠拢团组织呢?小心别走上“白专道路”啊!云云。此外,她还说,支部书记跟她一起,要找我谈话,并且指定了谈话的时间和地点。放学路上,男同学们瞎起哄,都说她对我“有意思”,几个女生也在一旁嘁嘁喳喳。老实说,俺没看出什么“意思”来,只觉得她有点好为人师。当然,俺嘴上没言语,只是觉得被一个女生“教训”,心里有点不大服气。不过话说回来,她毕竟长得好看,身材匀称,一头秀发,皮肤白皙,一双丹凤眼明亮而妩媚,性格又活泼,所以,俺虽然毫无政治上受宠若惊的感觉,但总觉得有种莫明的期待油然而生。那几天,无论看什么听什么做什么,心里都喜滋滋的。
“约会”是在大操场一个角落的大树下,下午课结束后的文体活动时间。支书没怎么说话--你想,他自小跟俺一起混,有啥好说的?于是,这女组织委员就成了“主角”。她说的,开头差不多都是些当时流行的话,话本身没趣,但声音悦耳,而且一笑就露出一排碎白米般的牙齿,一双丹凤眼也朝两鬓方向微微吊起,教人有点心神不定。好在渐渐地,三个人闲扯起来,挺投机,他们俩也好像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政治任务”。三个人说着笑着,下午的文体活动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也没怎么说入团的事儿。
但舆论却在翻波涌浪,都传到读初一的我小妹耳朵里了。我因此有点不好意思,总躲着她。有时躲不过,打了照面,只好傻笑一下。但她却君子坦荡荡,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闲话都没听见似的。元旦前一个周末,她还邀请我跟团支书到军区礼堂去看演出,顺便到她家做客。这时我们才发现,她原来是个蒙汉混血儿。她妈妈是南方人,标致而文静,想来大概是解放军南下那段时期,组织上把这位江南美女分配给他爸爸的。他爸是个典型的老蒙古,人豪爽且好客,居然非要我们跟他一块喝酒,不喝不成。他的道理是:在学校你们要听老师的,老师不让你们喝酒,你们不喝是好学生。可是在我家,你们就得听我的,我让你们喝你们就喝,喝了才是好青年。他喝干酒,不吃菜,我哪里受得了?何况我天生就没有酒量,只要一小盅下肚,从头到脸到胸脯,全都“红得发紫”。可是那天没法子呀,不喝他不答应。我们还发现,她爸爸酒喝多了,管她叫另外一个名字。她这才告诉我们:原来她还有个蒙古名,叫阿拉坦其其格,意思是“金花”。团支书忽然也油滑起来,说:“难怪看《五朵金花》时,觉得有点眼熟呢!”
酒是喝了,戏却没看成:我醉了,没吐,但整个演出过程中一直迷迷糊糊,几乎什么也没听见。散场已是晚上10点多了,外边雪下得好大,虽然还说不上朔风怒吼,但我的脸已被风雪吹打得生疼。她要我们俩当晚就在她家歇息,明早再回城。可是我们事先没跟家里打招呼,家里不放心哪!临上车时,她忽然解下自己的围巾,踮起脚,在我脖子上绕了好几圈,还叮咛团支书路上好生照顾我。支书听了一楞,半开玩笑地说:“哎,你也太偏心眼了吧!啊?”这会儿我酒也醒了,急中生智,赶忙打圆场说:“你这团支书怎么就这点风格?别忘了,我是你们的统战对象,要带头执行党的统战政策嘛!”话是这么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他当然也是心中有数,一路上连说了好几次:“今天你是主客,我是来作陪的。”我也不示弱:“搞清楚点,我才是舍命陪君子哪!自己醉得不省人事了,还硬挺着陪你们看了一场戏。再说了,吃了人家的饭,喝了人家的酒,咱不能出门就不认帐啊!”
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些情景,我才感到,与她相比,自己当初真TMD是个窝囊废!
时光荏苒,转眼读高二了,入团申请书俺还是没写。倒不是不想写,可问题是,写了就得交给依然是组织委员的她,这岂不是有点难为情吗?这期间,她的数理成绩越来越差,在班里的名次差不多得倒着数了。而她又是个很要强的人,自己当那么大的学生干部,成绩这么差劲,难免有点抬不起头来。说实在的,看她一天天蔫儿下去,有时我真想帮帮她。可是怎么个帮法呢?再说,她这种情况与偶尔落了课不同,“帮”也没用。高二下学期期中考试后,她突然不上学了。各种传说纷纷扬扬,多半都说她参加了文工团。有好事者跑来问我,我哪里晓得?不久,我接到她一封信,是寄到我家里的。赶紧拆开看,令人扫兴的是,她这次说的竟然是一通革命的大道理,什么革命工作只有分工的不同了,让我们在不同岗位上为党为祖国努力奋斗了,等等。--切!你跟我说这些干吗?可是你别说,她惟独没有忘记的,还是我的“入团问题”。
高三下学期了。有一天,俺老爸也跟俺说起了入团的事。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其缘起是,那天,俺们女校长找我老爸看病,顺便聊起了高考的事,并说希望我毕业前能争取加入团组织。我知道,校长是为我的升学和前途着想,老爸又何尝不是如此?于是我便找老朋友团支书商量。他说,组织上早就考虑过你,也找你谈过话。但你的臭架子太大!你总不能要组织上求你入团吧?我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禁打了个冷战,突然发现这小子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这事要搁过去,我肯定立码一句话把他噎回去。可是现在此事干系重大,我不能再由着性子来。我忍了忍,对他说:“好,过去就算我不识抬举,行了吧?现在,你说该怎么办吧?”他这时已经当了两年多支书,积累了不少经验,而且毕竟也快成年了,比过去老练得多。略加思考后,他对我说,你先写分申请书,简单点。我尽快跟团总支书记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在毕业前解决你的组织问题。
我照办了。
可是事情并不像我原来想得那么简单。开学没几个月,班里已经发展了两批,都没我的分。五四是第三批,据说也是毕业前最后一批,还是没有我。我的心凉透了。他这时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隔三叉五就到我家来找我了,我对他也若即若离,彼此之间好像有点什么障碍似的。大约在五月中旬之末,他来找我,非常严肃地通知我:“组织上决定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但你首先应当向组织上讲清楚你父亲的历史问题,并且要有个深刻的认识。”停了停,他接着说:“按照组织原则,这话我本来不该对你说,你应当主动向组织上交待才对。可是我考虑到,你各方面都不错,而且你父亲的问题也早就审查清楚,不属于敌我矛盾,只要你自己有个明确的认识就可以了。所以,我今天才跟你说这些话。”
我理解、感激他的好心,也明白处在他那个位置上,作为朋友,能这样对待我,在当时实属难得。可是,我该怎么对组织上“认识”我父亲的历史问题呢?所谓认识,无非就是指责他、批判他,甚至辱骂他,此外还能是什么?可是想想老爸一个人肩扛着那么重的家庭负担,镇反、三反五反、肃反、反右和反右倾等等,他虽然都已平安无事地过来了,但其间他所受煎熬,识文断字的母亲最理解,我们弟兄姊妹又有谁不知道呢?是的,在同事当中,父亲的工资不低,但家里有五个孩子上学,他有多难啊!就在不久前的“困难时期”,说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父亲有那么一点“优待”,可是他何曾自己独享过一点?想起这些,要我批判父亲,我实在是张不开口啊!母亲对我说,要你认识,你就认识认识,爸爸妈妈不会怪你。我眼圈湿了。母亲叹了口气,便没再说什么。
--反正到了,我还是没入上那个团。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对家父的历史问题缺乏正确认识。不仅当年中学的团总支这么说,后来大学毕业时,军、工宣队给我做毕业鉴定时也这么说。这个结论,想来至今还记载在我的个人档案里。
不过,我跟我们那个团支书之间的友谊,却一直保持下来。那一年,我俩都考上了重点大学。区别还是有:他的专业是保密的,而我则只能报考理工科的普通专业。至于后来,他在政治上的前途却并不顺利。因为文革前夕,他父亲已经出了政治问题,文革中又被打成了叛徒加走资派,党的大门对他关闭了。再后来,我到北京读书,听说他在某地当上了邮政电讯局长。年前我跟小妹通电话,小妹告诉我,他已经死了。闻之不禁黯然。
我当然还记得美丽而善良的阿拉坦其其格。我见她最后一面,是在1969年。那年夏天,中共九大已经开过,政治气氛稍微有些缓和。因为家母生病,我请假回去看望母亲。有一天,我正跟从乡下回来的小妹走在大街上,突然听到从身边驶过的一辆公共汽车上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小妹眼尖,一眼就认出来是她。我回头望去,可不是?她正从车窗口探出头来,一边朝我招手,一边呼喊呢。我使出浑身力气追赶哪趟车,等我跑到下一站,她已经在那里下车等着我了。看上去,她笑颜依旧,端正而挺拔的鼻子两边,一双丹凤眼和一排碎白米似的牙齿还是那么有魅力,但她的憔悴,却是任何笑容都掩盖不住的。我早已有种预感,注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果然,当我问起她父母时,她忍不住哭了。两个老人都早已被整死,原因她没说,我也没问。令我感到震惊的是,那时她已成了新寡--她丈夫,文工团的一个编舞,也被整死了。她这次回城,就是为了她父母和丈夫平反的事。在当时那个世界上,她只剩下两个亲人,一个是她的外祖母,一个是她的女儿,三个人也是分居两地,天各一方。在那种情况下,我能说什么呢?实际上,我确实也不记得自己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因为即便在当时,我心里也明镜似的:自己说的无非都是些不得不说的废话,对她毫无意义的话。正如现在我写下了上面这些文字,她看不到,我那位已死去的少年和青年时代的老朋友、老同学也看不到,因此对他们都毫无意义一样。
也许正如高行健所说,这世界本来就没有意义;而人生的意义,却没准恰好就是在这“没有意义”的世界的背景上编造出来的吧?当年令好几代青年梦寐以求的“入团”的意义,不就是这样吗?

作者:大汉子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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