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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骆憬甫《我的一生》第二章:童年时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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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骆憬甫《我的一生》第二章:童年时期(上)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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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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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骆憬甫《我的一生》第二章:童年时期(上) (574 reads)      时间: 2005-2-03 周四, 下午6:35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骆憬甫《我的一生》

第二章:童年时期

一、一位舅公先生

七岁那年,请的是舅公先生。这位舅公先生(郑韵泉)年已六十开外,发白、耳聋,是近视眼而不戴眼镜。他是一位老秀才,性喜诗词。因为他自己喜爱诗词,于是教我们读“四书”之外,还要教我们读唐诗。他叫附馆的大学生(已能做八股文、试帖诗的预备考秀才的童生)代我们抄写了一本五律的唐诗,教我们读。真是对牛弹琴,这些“牛”那里听得入耳呢!我也是当时听不入耳的一头“牛”。每当下午约四点钟时,他聚集了一班听琴不入耳的“牛”.讲诗教诗了。舅公先生摇头抵掌、口中咂咂有声地赞美诗句的佳妙,同时低吟高唱地读那诗句,虽然也有“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诗谱配合着读,但是翻来倒去总是这四个老调儿,总嫌呆板单调,不及和尚道士念的经好听。

1、学会了三十个韵目

舅公先生抄了三十个韵目给我们念,我把它念得透熟。夏天乘晚凉时,父亲睡在竹榻上,拿了这张韵目单听我背诵,我很快地背着:“上平声: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七虞、八齐、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父亲笑眯眯地说:“好!那么下平声呢?”我又很快地背道:“一先、二萧、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阳、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父亲认为很满意。我后来对于诗韵很熟,这是舅公所赐。

2、循循善诱,顽石不肯点头

舅公先生对学生是挺和气的,他总是循循善诱,可惜是不懂儿童心理,拿教成人的方法来教儿童。像上面所说的教唐诗的就是一例,因此弄得顽石不能点头,闹出一场借了背书痛骂先生的趣剧。我们有一位堂兄,行为非常恶劣,秉性非常刻毒,他有一次召集全体同学商量设法臭骂这位舅公先生一场。他唆使一位名叫家仁的同学在背书时去骂,骂的句子,也是这位恶毒的堂兄编的。他同时约定其他的同学在家仁背书的时候一齐高声朗读,混乱耳聋的舅公先生的听觉,使他听不出骂的句语。计划好了,立刻实行。家仁拿了书放在先生面前,背朝着先生摇着身子背起书来,全堂同学连我兄弟俩也被堂兄压迫着鸦鸣鹊噪地高声朗读,家仁就高声大骂先生道:

“老头子,偷桃子,刮(刮字要读重浊音)搭一棍子,打得扁子子。”

这样周而复始的骂了几十遍,其实书一句也不背,骂够了就算书背完了,向先生拿还了书。可怜的舅公先生被他白骂了一顿,还以为家仁书背得很熟呢。

3、一顿好打

第二天早上我们进塾时,看见舅公先生怒气冲冲铁青着脸,从塾外拿来了一支毛竹爿,约有二尺半长,藏在他的座位旁边。我当时莫名其妙。其时同学陆续到塾,先生也没有什么表示。歇了一歇,家仁来了,先生等他在座位上坐定之后,偷偷地把竹爿藏在背后的右手里,慢慢地踱到家仁背后,猛力地把家仁的曲辫子抓在左手,右手就举起毛竹爿凶猛地在家仁的背脊上乱打。家仁因辫子已被先生抓住,要逃也逃不脱,便嚎啕地大哭起来。全堂同学知道是“东窗事发”,都惊惶得了不得,以为先生要普遍地责打了,至少打了手心还要“拜乃”(就是跪了读书,私塾的术语,好像和尚道士跪着念经一般),但是结果呢,除了家仁一人晦气之外,其余概不株连,这叫做“杀一儆百”却又是恐怕要“投鼠忌器”。原来家仁是被我们恶毒的堂兄出卖了。他定了计划,编了骂句,唆使家仁代表去骂先生;这天晚上,他又秘密地向先生去告发,把一切罪恶,都归家仁一人。先生听了堂兄的密告,认为家仁对他这样的侮辱,自然是怒不可遏。但是假使全体处罚吧,那么告密的堂兄和幼小被逼迫帮凶的我兄弟俩是罚呢还是不罚?因此他只得杀一儆百.免得事情扩大。只是晦气了家仁。而恶毒的堂兄却在暗中快活:因为他已痛骂了先生,先生反而认为他是好人;他借刀杀人,痛打了家仁,家仁却已身犯不敬师长之罪,不敢申辩。而他自己呢,犯了“编造骂师句语”、“唆使家仁骂师”、“压迫同学帮凶”、“事后告密邀功”、“陷害家仁被打”的五种罪状.却逍遥法外,高山看火。不但家仁做了傀儡,全体同学做了傀儡,连这位仁慈的舅公先生也做了他的傀儡。

4、又是一顿好打

又是家仁吗?不是,是我。也被舅公先生打吗?也不是.是被我父亲打的。自从家仁案件之后,塾风稍为整肃一下。可是顽童们不向先生进攻,却利用先生的近视和耳聋而改为尽量自己顽皮。先生以为我们都服从他的教训了,仍是和蔼地和顽童们讲诗、对课,作那风雅的事。那些圣贤之道,枯燥无味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你背不背得出也没啥关系,反正你在背书.他的聋耳也听不见。先生这样的宽大,是娘舅先生所没有过的,于是我也尽量地玩了。自从上次我因竹高椅太轻翻倒了撞破头之后,父亲已换了一张金漆的木高椅给我坐,下面还有踏脚,自己可以爬上爬下。我坐在先生对面,时常爬上爬落地玩。有时蹬在踏脚上.在坐板上用自己的唾液吹起泡泡来玩,或者用手指头蘸着唾液在坐板上写字、画花、画人儿。我这样的玩,先生一点看不见。这件事情,被我父亲侦查着了,想去责备先生,可是先生是他的堂舅舅,又不便责备;想责骂那些引导我玩的顽皮学生,可是我父亲不是先生,不便侵犯先生的权;那么自己的儿子总可以责罚的。有一次,父亲刚在中后轩,我由塾中出来小便.父亲见我来,和猛虎一般跳出来一把抓住了我,拎到中后轩中大打一顿,边打边高声大骂,我出其不意地忽被父亲毒打,便嚎淘大哭起来,闹得中后轩中沸反盈天。母亲急忙从灶房里赶来救我,从父亲的棒头下把我拖出,拥抱在怀中,叹口气道:“啊!尿都打出来了!”(因为我本是出塾来小便的,未及小便就被打,所以吓得小便自流了)一面替我换裤子,一面训诫我道:“囡囡啊!你不要再在书房中玩了!你要乖乖地读书,爹爹仍旧是欢喜你的。”父亲见我被母亲救出,他就歇手不打、停口不骂,立着沉思着,似乎在后悔!真的,我是他的小儿子,从小又多病,而且我是一向很乖,并不顽劣,还书声朗朗地肯读书,还能很熟练地背诵诗韵的韵目,他那得不喜爱!这回的打,实在是打给舅公先生听的。当里面沸反盈天之际,外面的塾中,反而鸦雀无声,顽童们都在静听我父亲骂我的句语。耳聋的舅公先生问顽童们:“为什么在打?”不知是那一位同学报告他说:“为了他(指我)在塾中玩。”先生才知道是打给他听的。我换好衣裤进塾时,舅公先生也骂我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地读书?要这样的顽皮,该打!该打!”从此先生严肃了许多,塾风也从此整肃。不过,舅公先生待我们大家总是宽大的,除了那次听了恶毒的堂兄的谗言毒打一次家仁外,我没有见他第二次打人。

二、大姊姊出嫁了

大姊姊名叫丽卿,她比我大十岁,秉性忠厚,但身体很孱弱。我常常听见她在喊腰痛,年纪轻轻,好像老人般的多病多痛。她面貌不及二姊姊美,然而落落大方,有大家闺秀风度。她的婚姻老早就被父母定下了,许配在杭城箭道巷小严家一家木客。

我七岁和八岁的两年,父亲母亲为了大姊姊快出嫁了,忙着替她备嫁妆。细木司、雕花司、油漆匠、箍桶匠、裁缝司、铜匠、蜡锡匠、竹匠、绣花娘子、画匠等,都请到家里来,替她做嫁妆。母亲一样样地设计,父亲一趟趟地跑杭城去采办、添配。布咧、绸咧、缎咧、纱咧、绫咧、罗咧、单咧、夹咧、棉咧、皮咧、珠咧、玉咧、花咧、粉咧、胭脂咧,还有镜箱、梳具、瓷器、陶器,应有尽有,无所不备。尤其是乡下姑娘嫁到城里去做少奶奶,格外要绷场面、争体面,才可以避免尖酸俏皮的城里人的刻薄批评。可怜!父亲母亲为了嫁女儿不知费却多少心血、多少力气、多少钱财!

大姊姊呢,以孱弱的身体一天到晚躲在楼上绣咧、缝咧、织咧,三姊姊帮她做还不够,又去请了一位族姐来帮做。凡是精细的绣件,都是大姊姊亲自动手缝绣.绣得那么地色彩调和、浓淡匀称,昆虫花卉和真的一般无二,其次是三姊姊帮做,那位族姐绣的好像比较粗疏,有些土俗气。那时我虽系七岁童騃,却已能鉴别绣工的好坏。绣的什么四喜袋、钥匙袋、荷包袋、眼镜袋、扇袋、烟袋、名片袋、钱袋……这些袋都是预备新娘带到大家去分送给家属、亲戚、朋友、邻居的,愈多愈漂亮,则新娘愈体面。“袋”就是“代”字的借用,新娘是专给夫家“传代”的。忙呀忙,一直忙到我八岁那年的秋天,大姊姊出阁的日期到了。

严家到我家乡相近的镇上市梢头租了我一家族兄的房子就近迎娶。我家搭厂、挂灯、结采,尤其后面的一所三开问名为“新屋”,平日是砻谷舂米的,这时已洗抹干净,油漆一新,装上精雅细巧的门窗,拄起名人字画,摆上精巧的桌椅,变成一座很雅致的花厅,预备款待贵宾娇客。这是我家第一次喜事。可是不幸我又病倒了,昏昏沉沉地发热咧、发冷咧,所以关于亲爱的大姊姊出阁时的详情不大清楚。有那些女客来送大姊姊?这许多嫁妆怎样发出去?花轿什么时候来接?大姊姊谁给她装新?大姊姊怎样的和她爹娘妹弟惜别?她什么时候上轿?抱上轿呢走上轿?花轿抬去时我们大家的情绪怎样?我一点也不知道。但知道筵席上的果品是大量地从杭城批来的。红果、海棠果,都是原件头大竹篓装来的,佛手的香气触鼻,也不知有多少只,大概也是原件批来的吧?!我大概又是发鳖块,胃口完全倒了,筵席上搬进搬出的肴馔,以猪肉为主体,我只觉得这些肴馔腻滋滋的腻得我要发呕,后来我有二三十年不喜吃肥肉。每想到腻滋滋的肥肉丝,就要联想到大姊姊出嫁的一回事。我长大后生活在杭州城里,每逢秋天走过清河坊大街水果店时,嗅到了佛手的香味,就会联想到大姊姊出嫁的一幕。这两种深刻的味觉和嗅觉,会使我永矢勿忘,这大概是怀念大姊姊的遗爱吧!

大姊姊出阁后,我的病也好起来了。喜事结束后,我只感到空洞、寂寞,走到楼上去看看,她的绣房(绣花的工作房),她的卧房,也是空洞、寂寞,只剩下了三姊姊一个人孤零零地没精打采地在房中刺绣,我只觉得莫可言喻的凄楚。大姊有姊姊的爱兼慈母的爱,三姊姊亦很友爱我们,但有时也和我们闹脾气,那纯粹是姊姊的爱,和大姊姊两样,因此我当时对于大姊姊的出嫁,确有无限的感伤。

三、秋莲出嫁了

秋莲是我家的第二使女。因为我是一个多病小孩,时常需要人抱,父亲母亲哪有工夫抱?姊姊们也都是不健康的,哪有力气抱?所以指定了秋莲抱我。她是一个大脚姑娘,力气很大,免除她别的工作,叫她专门抱我,好像是我的保姆。她和我大姊姊同年,我八岁那年,她应是十八岁,但据她自己说是属老虎的,那么、她是和二姊姊同年为十六岁。她的个子很长大结实,母亲总当是十八岁。她对待我真如保姆般的热心周到,我也对她如同保姆般的亲热。大姊姊出嫁了,她羡慕得了不得,母亲认为她是无耻,于大姊姊出阁后的不多时日,急急地把她嫁给一个离开我家三十里外山村里一个四十多岁的老鳏夫做续弦妻。她临别前悲切切地和我告别说:“小阿官(她一向这样的叫我)!我要去了!我下回再来抱你。我回来时一定带东西来给你吃。你乖乖地读书吧!”我呢,失去了一个保姆,比大姊姊出嫁还要难过。我也有临别的嘱咐,对她说:“秋莲!你回来抱我的呀!回来时好吃的东西要带来的呢!”母亲见我舍不得她去,于轿子出门后安慰我:“秋莲去去就会回来的。”

四、不合理的婚姻刺伤了我幼稚的心

当我六岁到八岁的三年当中,我家于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下葬送了三个无辜的女子的幸福。第一个是大使女巧云,她是我母亲的得力丫头,烹饪缝纫都拿得起,性格温存,相貌娟秀,体格健全。在我六岁的那年,她大概已有十七八岁了,据说她犯有和塾师恋爱的嫌疑,父亲母亲恐怕她出丑,急急乎让她出嫁。我记得有一天,相亲的来了,有二人坐在大厅右首的太史椅上,巧云打扮得相当漂亮,送茶出来,大概那相亲的人看了满意,不多几天,就用小轿来抬去了,据说是给人家做小老婆的。又过不多时,听说已经玉陨香销。母亲后悔得什么似的,曾发誓说:“嗣后婢女出嫁,永不给人做小老婆了。”第二个是大姊姊。大姊姊的出嫁,我幼小的心灵里,总感到有说不出的不满意:把一个多病的大姊姊,远嫁到五十里外的城里去,大姐夫是瞎了一只眼睛的,和我们又不大亲热,为什么硬把大姊姊嫁过去,害她做了铁丝笼中的鸟儿不能自由飞出来,女儿嫁人,这样的苦吗?!第三个就是秋莲,羡慕大姊姊出嫁,就能说她无耻吗?十六岁的姑娘,嫁给了四十多岁的老老头,他可以做她的父亲呢,有这样不合理的事情吗?照母亲说,因秋莲无耻,特地配给老老公约束约束她。咳!这更不合理了!夫妻是要他们和谐的哟,难道要他(她)们反目吗?所以那时我人虽幼稚,对于这三个女子的被葬送,总感到是父亲母亲措置她们三人的不合,不过说不出道理罢了。

五、一场大悲剧:父亲逝世,做了孤儿

自从七岁那年被父亲打了一顿之后,我一直是乖乖地读书.尤其是八岁的那年,换了一位里山朱先生,附馆学生一个不收,单教我兄弟俩,我们一点不顽皮,书也读得很熟。朱先生也教我们读读唐诗,但不像那舅公先生对诗那么感兴趣。到了我九岁,又换请了一位表叔先生,那时已开始要我们读夜书了。我素性是喜早睡的,在昏暗的菜油灯下读那干燥无味的《中庸》、《论语》等古圣贤书,可怜!有一晚,父亲晚饭后来塾中和表叔先生闲谈,我竟在书桌上睡熟了,父亲很慈爱地抱我上楼去睡,并没有骂我一句,足见他是爱我的。他曾经对母亲说:“x儿(指我)十六岁,送他到杭州去读书。”可惜父亲等不到我十六岁!不然的话,我十六岁进了秀才、祝老师劝我们进学校时,父亲一定会依从他,给我进学校的。就是我九岁的那年十一月中不知哪一天,父亲乘船到杭州去了,从此以后,父亲的灵魂就和我们永别了!

据说父亲到杭州是去湖墅大关完纳漕米的。但完漕米的日期还未到,父亲为什么要提前去?据说为了一件讼事,去和亲友商量对策的。什么讼事?据说为一件继承事件的纠纷——因为我们同高祖的有四个房头:我父亲是大房,现在有两个男孩;二房叔叔已死多年,他遗有两个儿子;三房叔叔只有女儿,没有男孩;四房叔祖已死,没有儿女,是绝户,需要有人去承继他。可是二房虽有两个堂兄,而叔叔已早死,死的人不能入继,两位堂兄是孙,孙不能越级继祖,那么二房是没有人可以承继。三房呢,一因叔叔是单丁,不能丢弃三房而出继四房,二因他没有男孩,所以三房也没有人可以承继四房,只有我大房有承继权。我父亲有兄弟四人,大伯父娶亲后死于太平军之役,二伯父和四叔父都未娶亲而死,父亲是老三,他有两个男孩——就是我兄弟俩。依宗法及谱例,父亲可以带了他的次男——就是我出继四房,我哥哥仍留在大房过继给大伯父做儿子。照男权系统时代,这样的办理是不错的,照理应该没有纠纷的,所以当时的宗族会议是照上述的系统决定,而且立有合同议据,各房均已签字认可。

事情已过去七八年了,可是二房堂兄是恶霸,三房叔叔是堂兄的傀儡,他俩联合起来想无中生有地谋攻我父亲,想推翻这继承案。他俩扬言要兴讼我父亲。父亲为了提防阴谋,预商对策,所以借完漕米的名提前赴杭了。离别之前,遗给我们最后的爱——父亲准备好到杭州去的东西,其中有两只活的鸟儿,用鸡罩罩住在新屋中的地板上,据说预备送杭州亲友的。我兄弟俩听说有两只活鸟,一定想要看看。哥哥对父亲要求说:“爹爹,两只鸟在那里?给我们看看!”那时父亲显出很慈爱的面容,允许了我俩的要求,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鸟在新屋里!”父亲一面答着,一面亲自执着黄铜的菜油手把照灯,领我兄弟俩到新屋中去看鸟。只见鸡罩里有两只鸟,有大鸭儿那么大,头上的毛是暗绿色的。“爹爹!这是什么鸟?”“这是水渥鹭!”咳!“水渥鹭”三个字,竟是父亲对我俩最后的遗音?!谁料想得到!我俩看了水渥鹭之后,好像就去睡了,父亲慈爱的面容、声音,恐怕就是在那晚我俩睡梦中消逝了!

父亲在我俩睡梦中去杭州,也在我们将要睡眠的时候从杭州回来。那晚是十二月初五,夜书读毕,我兄弟俩在床上玩,母亲在灯下做针黹。只听得“蓬蓬蓬”有人在敲大厅后面的后门。母亲说:“大约你们爹爹回来了!你俩乖乖地玩,我下楼去开门。”等了好久好久,不但不见父亲上楼,连母亲也不来了。“咦!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兄弟俩怀疑了,穿好了衣裤,执着手把照灯下楼去打听。到了中后轩,只见挤了一屋子的人,没有看见父亲。有人说:“你们爹爹回来了。有病啦,你俩来叫一声吧!”说这话的是谁?记不起了。挤着的人让开来,哥哥和我从人缝中走近父亲身边去喊他:“爹爹!爹爹!”父亲只是“唔唔唔”的直声哼着,不能说话,也不能认识人。气喘急,面色发红,眼光呆滞!慈祥的面容、慈祥的声音都消失了。这是我的父亲吗?于是连夜请医生,通知四亲八眷。我家经常请的阿能先生当夜来了,摇摇头说:“这是火症伤寒,在杭州误服了庸医的热药,火上加油,现已病入膏肓。我吃不消医治,请你们另请高明!”于是又连夜赶人往里山去请一位高明的医生来,他也摇着头说:“病太重了!”百般请求他开方,他说:“实在是鞭长莫及,只好聊尽人事!”会看鬼的品球表叔来了,他拿出一块羊脂白玉,在清水中浸浸,含一口水向病床一喷,然后拿着白玉向床上照照,说是魂灵失落在杭州,应该“叫魂”。其实他是一片鬼话,哄骗人的,于是又打发陪我父亲去杭州的长工到杭州去招魂。左邻右舍、四亲八眷,都陆续地来了。大姊姊得知了急急地从杭州箭道巷坐了轿子赶来。从十二月初五半夜起,到第二天初六的晚边止,不到一周时,医药无灵,祷告无效,家中闹得人仰马翻,父亲竟这样一言不发糊糊涂涂地抛弃我们长逝了!叫魂的长工,还在路上虔诚地叫着我父亲的魂没有到家哩!父亲的魂啊,毕竟招不回来,连那长工回来之后也觉得非常悲痛,洒出了同情之泪。

当时我名为九岁,其实只有八岁零三个月,毕竟还幼稚。十二月初五,大半夜不睡,初六天黎明就起床,看看父亲,仍是人事不知,“唔唔”地哼着,觉得非常失望,无聊得很,独自在新屋中后天井玩,三房婶母(就是后来我兼祧的承继母亲)从后门进来来探望父亲的病,她见我一人在玩,很严厉地责备我道:“你爹爹病这样重,你还有心在玩吗?!”我真痛恨我自己,为什么这样的不孝!于是到病房中去了,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忽然睡熟了,睡得和死人一般。晚边的时候,父亲病势很剧,将和我们永别了,儿女们应该要送送他,可是我呢还是熟睡得和死人一般,摇也摇不醒,喊也喊不醒,由表叔先生抱了送我父亲的终。当父亲一瞑不返之际,多少人在呼唤父亲,想喊得父亲复活转来,中后轩这样闹得沸反盈天,我仍是熟睡在先生的怀抱中,口中不住地背书,大学、中庸、论语,都在睡梦中纯熟地背。因此有人说我父亲命中只有一个儿子送终,所以临终时虽然两个儿子都有在面前,结果仍旧只有一个哥哥送终。我睡梦中丢掉了父亲,多么遗憾啊!我的小妹妹贤卿已有四岁了,她虽然寄养在族叔在德家中.也由在德叔抱了来送着了父亲的终。父亲的魂,终于喊不转来,全体失望了,母亲、大姊姊、三姊姊、哥哥,都立在床前对着默默无言的父亲,嚎啕大哭,我毕竟被这震天价的哭声震醒了,“哇”的一声,也大哭起来。深深地悔恨,悔不该睡得这么熟,以至父亲最后的声音没得听到,最后的诀别不能参与。咳!不孝之罪,百身莫赎了!父亲死了,但是父亲的遗爱,自在人间。

我们的姑婆,得到父亲逝世的凶报,她坐了轿子从二十里外东江嘴地方来奔丧,她在轿中一路哭着,到了我家门口一下轿便嚎啕地奔进来抚尸痛哭。秋莲远嫁在三十里外的山村分金岭,得到了凶报,她一面烧饭,一面埋头痛哭。恶霸堂兄,本来想联合堂叔陷害父亲的,在杭州得到我父亲逝世的凶报,状也不告了,急急地赶回来,跪在父亲的灵床前,一面大哭,一面诉说悔意。我在灵床前看他这番做作,心中恩怨分明,私自在想:“你捣什么鬼!不共戴天之仇呀,我们永矢勿忘!”族伯在亨,和父亲最要好的,我记得他从杭州送来一对二斤白烛上写着这么两句现成诗:“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虽是两句常用作题丧仪素烛上的诗,可是挽我父亲,却很确切。父亲在杭州得病而回,已是失魂落魄,不省人事,不犹如蝴蝶梦中离家万里吗?家中人的血汨,染红了杜鹃,三更寒月,惨照枝头,此情此景,多么凄凉!

六、守孝三年

世界上最悲苦的是孤儿,不幸的我,八岁零三个月就做了孤儿。父亲这样的抛别了他的儿女,并无半句遗言,家里的事,如同一闭乱丝。母亲请了两位母舅来代我们清理。大母舅就是我的破蒙先生,二母舅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瘦瘦的,和胖子的大母舅比起来,显然看得出他俩是异母的。大母舅帮我们办丧事,代我们兄弟写了一张挽额,是“音容宛在”四个字,挽联是“欲报之德,吴天罔极”八个字的丧家习惯用的成句,同时解释给我俩听。二母舅会做手工,替我们糊起一个花花绿绿的灵座,说是给我父亲的幽灵坐的,里面安放了木主神椟,上面挂了四张红绿明角灯,左右摆着两个俑(杭州人称它为仲人儿,是给幽灵递茶递烟的佣人)。三开间大厅上,中间挂起雪白的孝幔,左右两间挂满了亲友送来的挽幛、挽联。一到晚上,灵前点起阴惨惨的素烛,映着周围的轴幛挽联,格外凄凉。每逢做“七”,就有一班和尚来诵经,木鱼钟磬,伴着梵呗声,越显得悲凉凄怆,母亲早早晚晚凭着棺材哭。一个忠诚干练的老妇人,每日三餐代我们向父亲灵前上香供饭,我兄弟俩穿了麻衣素服守孝。好好一个温暖有生气的家庭,弄到这样阴惨惨死气沉沉。除夕不分岁,正月不拜年,元宵节不看灯,凡是儿童所喜爱的事情,为了守孝,一概休止。童年的快乐,就这样消灭在守孝期中,然而我们没有怨恨,只有悲伤。

七、小妹妹回来了

小妹妹回来送了父亲之后,住了几天,她觉得这更好像不是她的家,吵着要她的“阿姆”——在德婶娘,于是在德叔重来抱了她回去。后来丧事办得有些头绪,大姊姊因快要过年回杭州夫家去了,两位母舅也因过年回富阳去了,家中感到太空洞、冷寞,女儿总是自己的,于是小妹妹正式回家了。母亲百般地抚爱她,三姊姊、哥哥、我也都引逗她玩,她方才慢慢地认识了亲人,得到了家庭的温馨。然而她有时候还是常常怀念着她的另一家庭的“阿爸”、“阿姆”、“阿哥”,所以她的那位阿哥常常来背了她去玩。

八、三姊姊出嫁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事,我们兄弟俩年幼无知,不能替力,小妹妹还小,还需要保抱提携,家里种三十亩田,有许多长年短工,要支配工作,料理饭菜,这样一份大家庭,正需要有得力的人帮助,才得支持下去,这个得力的人,除了三姊姊还有谁?可是三姊姊也已在年幼时订了婚。旧社会里女儿订婚,称为“许人家”,这许人家三个字,很明显地表示出“买卖婚”的意思。女子好像是一件货品,是预备出卖的,夫家就是买主;订婚就是定货,男家订了婚,就是定了货,不久就要来拿货物的,女家允了婚.就是收了定钱,不久就要把货物交割的。所以女儿许了人家,所有权已属于男家,已经一半不是自己的人了。我十一岁那年,三姊姊的夫家正式来通知,说是明年要迎娶了,于是我家又忙起来了。这次备嫁妆不及大姊姊那时的丰盛齐备,一因父亲逝世,没有人采办,二因办了丧事,家庭经济拮据,三因三姊姊夫家就在本乡,乡下人和乡下人结亲省俭些、朴素些没有问题,四因母亲一人也没有许多精力可以对付,所以请的各类匠工不是上等司务,绣货不必十分工细,不必十分多,但也忙了一年。到了我十二岁那年,三姊姊也只有十七岁呢!个子很矮小,好像还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般,可怜她也就要离开她还不忍离开的家庭了!母亲、三姊姊自己,我们大家谁都不愿意她在这时候离开,然而她已经是早被别人定去的货了,那能掯得住?而且还有“宿命论”在作祟,说她命中注定要早嫁的,谁敢反对它!

三姊姊终于要出嫁了。那是“已凉天气未寒时”,稻谷已收,农事稍闲。搭厂、挂灯、结彩、宰猪、杀鸡,喜期到了,吃喜酒的远客也来了,有一位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表姊姊,据说是阿成姑母的女儿,她来到我们房中和母亲谈话,并探望病着的表弟——我。我很惭愧,不能起来接见这位难得的嘉宾。我病眼中看她,好像不大美,但很端庄稳重。大姊姊也来了,干姊姊也来了。吹鼓手在楼下天井中大锣大鼓地聒噪得我没法再睡,勉强起来,由一个工人名叫阿有麻子的抱着下楼去看热闹。花轿来了,姊夫坐着来亲迎了。他也是十七岁,但已很高了。有两位陪郎即傧相,是陪了新郎来迎亲的,我记得左首的一位是姓邬的本乡举人老爷,他有着一只白果眼,但是不妨碍他的丰采。他高大的个子,腆着大肚子很威武地立着,好像一个官。右首的是谁,怎样的面貌,记不起了。亲迎礼毕,姊夫换坐小轿先回去,这里等着新娘上轿。那时候做新娘的人都是躲躲藏藏不见人的,所以临上轿之前,没有和她的亲人诀别的一幕,但见闹闹轰轰地由一位年长的族叔抱了三姊姊下楼来,把她立在大厅正中央朝南的一张太史椅上,族长恭甫阿太向三姊姊敬了三杯洒,口中说着临别赠言道:“第一杯孝敬公婆,第二杯敬重丈夫,第三杯和睦乡邻!”以下大概还有几句祝颂语,但是我不懂,也根本忘记了。酒敬毕,仍由族叔抱上轿,花轿出门了,大锣“白养白养”地敲着,火铳“共共”地放着,三姊姊出嫁了!家中顿时冷静了一大半。母亲虽然不洒一滴泪,然而她的心是多么难过啊!“白养白养”的大锣声,据说就是告诉人说:女儿是白生白养的。唉:旧社会做女子的苦啊!旧时婚姻制度的害人啊!旧社会中做父母的生养女儿的没趣啊!三姊姊继着大姊姊出嫁了,加深了我对于旧婚姻制度的愤限。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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