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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我的孃孃和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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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我的孃孃和嘎嘎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经验值: 0


文章标题: 我的孃孃和嘎嘎  (548 reads)      时间: 2004-9-01 周三, 上午8:40

作者:幽灵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我的孃孃和嘎嘎

唐 夫

但愿我的文字有磁性,囊括人间是非,亲友恩怨。是我写此篇的目的。

一 初生之后的邻居


初恋、是梦非梦、似秘非秘,是奇特,似诱惑。弗洛伊德对此有专门篇章心理描述。初恋、象雾里看花,象水里捞月,象万花筒里寻宝,迷幻如彩。

我从醒事起,就和孃嬢认识。她修长的身材,秀丽的仪态,黑色的长辩,就象红楼梦里修尼绝色美女妙玉。瓜子脸,净白肤色,大黑眼珠,水灵灵的,象秋水里透出的月光。最初见她:穿一件大红的半长外套,活跃的形态,天真浪漫的步伐,有时她走一步要跳一步,或轻轻的掂步,说真迷人嘛,可我那时连这词汇都不知。只是喜欢看她,就象看一朵红艳盛开的移动花朵。十多年后的孃嬢长得亭亭玉立,如诗经里颂唱的罗裟姑娘,走到哪里都会让人盼顾。孃嬢的爸爸是我外公的另一结拜弟兄,我们叫他嘎嘎(音平,重庆人对外公的另一称谓)。她叫我的妈妈为姐姐,我应该叫她小姨,但无血缘关系,就以重庆普称孃嬢。嘎嘎的家和我们家门对门,仅仅四五米隔街。在五十年代那片平民住宅区,名叫南岸弹子石森昌泰街,说街是指较宽的过道,没有商店。所以,我和孃孃天天开门即见,两小无猜,有童心童德,没有青梅竹马,没有枝条可摘。

童年的第一个女友就是这位小孃孃,没有读书之前,她拉着我的手在街头奔跑,或者漫步,玩孩子游戏,孃孃不但教我,总由我任性,她的耐心就象她的灵气那么永恒。谁叫她是长辈啊。孃孃说活就象歌声那么清丽动听,一如她的模样。那时候她走那我跟那,手拉着手,就象她的亲弟弟。孃嬢是独女,不知她何时成为嘎嘎的孩子,应该很小,或者不会走路的时候就成为我们近邻。孃孃亲近我。她是嘎嘎(为三十年代国民党军官)在行伍年代中所抱养,据说她的老家是偏远农乡。那时候的孃嬢,成天和我玩耍,剪纸呀,画画呀,上街走路,我们两个小小的孩子,跑跑跳跳,她还教我‘修子’,(这个‘子’的川音别异,是孩子们在地上画框格,用一线穿起的几颗算盘珠子,一支脚独立在框格,从第一格起步,踢动珠子,触线罚停,让对方踢。彼此竞争升级,最先到达最后格赢。)那时候我才会走路不久,就静静的在旁边看她和那些同龄的女孩‘修’。她空了就与我玩,牵着我一步一步的跳。有时候我触线耍赖重来,她也让我,因为我比她小六岁啊。

孃嬢名叫李良臣,男孩子名,可见嘎嘎的心愿。孃嬢读书成绩从来优秀,名声在外,大人们都拿她当榜样对自己的孩子:“看!人家李姐姐,多争气呀!读书都是奖状拿回来贴墙。”我的妈妈也总要我学孃嬢,只有跟她玩才不干涉,还说:“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娘子学跳神(意思是跟坏人就学坏,师娘就是巫婆)。”五十年代,孃嬢算年长的孩子,我们这伙孩子多数一两岁之差。孃嬢上学以后,我就爱看她读书做功课,小小的凳子,就摆在门前,彩色的铅笔,小小的书包,在她粉白的手边,作业本子上有她一笔笔写划,一个个黑字出现,象一幅幅图案跃然纸面。孃孃的字体秀丽象本人。她那么认真入神,一丝不苟,偏斜着头,还拉着我的手来试。如果她用粉笔在墙上涂抹,手指头有了颜色,看我入神的时候就在我的脸上一划,乐得哈哈有声,然后又给我擦掉。有了我想入学读书的第一念头。每天当她上学去了,我会觉得孤单无聊,等她长长的小辩甩动在街口,红红的衣衫飘动,我就跑去,然后看她解开书包,拿出书本,朗朗诵读。她认真的神态也很别致,吐词清楚,声音不大,悦耳,我看着她念字就呆呆细看,那神秘的一个个小方快,象天书那么给了我无穷的遐思,可是什么意思竟全然不知。

在我正要读书的时候,孃嬢突然不理我了,面若冰霜,视若寇仇,看她这样,就象电影里宣传的(假打)革命女烈士要上刑场。我不能理解,竟然不敢再招呼。我已经无法用词汇形容这种感情,那是因为嘎嘎永远失去了妻子,从此这个家庭只有父女俩相依为命,直到嘎嘎的生命终结…….

二 嘎嘎的婚变


她的恨,是因为她失去养母,一位名杨荣华的贵州人。她不知是死了丈夫,或是逃婚,随征战的嘎嘎来到重庆落户。嘎嘎好象也不是重庆人,会不会因外公帮他而落户在渝,是不是因此才与我们邻居?我那时甚至不知道提这样的问题,老人沉默终身。既然杨荣华是嘎嘎的妻子了,理应与我的外婆情同姐妹。杨荣华那时候也四十来岁,胖胖的圆脸,矮矮的个子,黄黄的皮肤。她没有工作,典型的家庭妇女,做饭洗衣和外婆咫尺丈许的间隔,相互闲聊,彼此亲和,近临嘛,胜于远亲。不知怎的,杨荣华在1958年就突然成了我的法定幺姨婆,做了外婆的妹夫的续弦妻子,那对孃嬢和嘎嘎是何等伤害?!可怪哉呢,外婆背个情理黑锅。1957年我外婆的幺妹因肺病逝世,不到一年,孃嬢的养母,从与嘎嘎离婚到与我幺姨公结婚那么快速换位,我们只有惑然惊异。为这事,妈妈在家常说:“哎呀,人不怪人,情理怪人。幺姨妈才死,杨荣华就离婚过门来,旁人看,还说是我们扯散人家,好歹毒哟!”这事让外婆更难堪,也听她私下唠叨过。我的后幺姨婆,孃孃曾经的养母,随我的幺姨公住在沙区小龙坎之后,再没有去看顾嘎嘎和孃嬢。他们每年要来我们家好几次聚会,那是外婆和她弟弟们的习惯。间隔一边是生活了多年的前夫和养女,共患难多年,一走就熟视无睹,孩子可是无辜的呀?没有一点感情?可我那时候想不到这样深奥的人情世故,也许幺姨婆一进门就“藏匿不出”。

杨荣华有自己的孩子。我记得灾荒年最艰难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个子中高,有点土气而服装整洁,从贵州来我家找他妈妈,外婆用面粉加杂粮招待了他,那一大碗面糊,让我好羡慕,那可比任何山珍海味值价。他吃过之后连连道谢,就照外婆指引的路去重庆沙区。杨荣华死的时候我可能在当知青,也许在当工人,或许坐牢,更可能在做生意,幺姨公没有通知大家。哎!老人。后幺姨婆(杨荣华)毕竟和幺姨公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二十多年〔?〕。幺姨公前年我见到,已经91岁,身体健康无病,住在重庆石桥铺,和大舅舅一家四代乐融融的,他成天上下7层楼两次,散步,走走,聊聊。我还想见他,想问问这段历史。他怎么会对杨荣华一见钟情,那么容易续弦?他可是嘎嘎的情敌,孃嬢的仇人呀。我的幺姨公曾海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令华,令国,令芳,现在回去还能见到,他们都是我的亲幺姨婆所生,与我的母亲是表亲弟妹。曾家令字辈是曾国藩之后,我的另一堂妹夫曾令生也是,但他们相互不识。外婆生前常说,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倒!(外婆是天才的顺口溜专家,骂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1958年那片地皮被当地的一个单位征用,集体搬迁一华里路外的空地,由大家择选地方建房,嘎嘎仍然和我们最邻近,由门对门变为一条步行小路隔开。也怪啊,路都知道我们两家有情感隔阂,插开一条。那样的变迁以后,孃嬢从来不出门,更不和别的孩子玩耍,“修子”已经成了她的历史,唯有各家大人打孩子时说:为什么不学人家李良臣?才让人想起这街坊里还有个好女孩。那年头的坏孩子太多,特别象我们这样的贫民区域。童心的她是怎么的情感,我想不到。一个只有寂寞,没有欢乐;只有孤独,没有伴侣的孃嬢是怎样的童年。难道她在学校也这样的度过?一定是的,因为我也有同学来我家的时候,她可从来没有。永远那么温静。不想这父女,真不知这里还有这家人。低调日子,没有一点声息,生活在闹市的这父女俩象深山的孤庙修士。

三 嘎嘎和孃嬢的境遇

嘎嘎名李英,象糯米老头(重庆话,指性格温和柔糯的老人),对任何人都不多言语,大智若愚。外公对自己的结拜弟兄的婚变,又偏偏涉及到自己内亲,这尴尬,我无法揣测。他究竟在社会上有多少金兰之交,从未听说。结拜喻亲,是人类友情的深厚感情升华,国外也然。特别中东人,黑人简直就以肤色算数(称呼都是Brother),但没有中国那么繁文缛节。前文(“我的外公”)说到的外公的结拜兄弟美髯公,很朦胧粗略的童年印象。而对嘎嘎的记忆就太清楚了。从我见他到离开,和外公品格一样。嘎嘎皮肤黑黝〔工作在管制分子集中的下力队伍〕,在旧社会广结弟兄的人,多是人缘相投,地位不低,富豪有余,这方面我的外公都具备。对于嘎嘎,倒是个谜,至今无法解释。结拜兄弟在中国情胜手足,排八字,拜天地,杀鸡血,发重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从我醒事到离开重庆当知青,没见嘎嘎来过我们家,而我的外公也没踏过他家门(他总是在工厂和家门之间往返而已),但交情之深,从他们的招呼,那偶尔的一声哥哥,兄弟的呼叫(一定是没有傍人的时候)真是意味深长,令人感佩。

若干年之后,我读到二战的名人丘吉尔以及照片,就想到嘎嘎,那嘴唇的厚而微微外翻,圆圆的鼻子在胖脸上稍微下塌,饱满的额头,要是和丘吉尔同行,一定会是当然的兄弟。他身材高大、面容慈祥,待人和蔼。我小的时候见他出入家门,总是拿着扁担或者杠子(一种圆木筒,用来抬重物),肩上搭块毛巾,身上胖胖,腰部还有点肥肥下坠,稍热天气就赤膊,可能为了节省衣料。那时候我很小,看嘎嘎象一座山。他那么善良的微笑,平静看待万事万物,沉默无语,神态和目光让我感觉亲近,我总体会到他在笑。记得那时候从早到晚都可不关门,除非整天离家,国民党时代遗留下的治安风气,人品大都可信,邻里之间彼此爱戴,相互帮衬。所以,我天天能见到嘎嘎,他的柴灶就在门口。有一次我居然问他:“嘎嘎,给点钱我嘛?”心怀忐忑,面容发烫,我平生仅有那次,和三岁的弟弟(小我两岁)在他家门,他笑笑:“你拿去啥子用?”说着就掏出钱包,给我五毛钱。天!那时候的五毛,对一个几岁的孩子,真是巨款呀!我高兴得跳起来,和弟弟跑上街去,后面传来外婆“吵”嘎嘎的话语。我们买炒花生,买小画片(当时叫洋画,孩子们用此来相赌,折弯了放在地上拍打,翻面为赢),看街头摊上小盒子里的小人电影,几分钱一场,看小人书。乐坏了整个下午。妈妈下班回来,大怒。那一顿篾块下来,青痕累累,吓得弟弟看得庆幸不当哥哥最好。五十年代初的五毛钱,近于嘎嘎半天的血汗工资,就是现在的大人也不会随手给一个邻居孩子自己半天收入的。这刻骨铭心的记忆,可见他又是如何待养女。

嘎嘎不多言语,说话有点沙哑,这声音听起来很亲切。他对女儿如掌上明珠,五十年代的平民,孃嬢从小到大没有穿过一件补疤衣服,她穿得总是那么艳丽端庄,一付活跃秀气伶俐的少女形态,没有寒酸拘谨的外表。在我们小的时候,衣服是多么的宝贵呀,我很难得穿上新衣,破旧补疤的衣服几乎伴随我到初中。肩上,手倒拐(意‘肘’),膝盖上总是补钉。哎!父亲的鱼杆鱼线可花他半月工资,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这可是天文数字。不知巴尔扎克描写“高老头”含泪绞银器的镜头,能否和嘎嘎整天抬重物为女儿比拟。他对孃嬢宽厚,痛爱,从来没有吵骂,一个旧军人,好像从来不知道人间还有粗鲁二字,叫起“良臣,良臣啊”那口气,就象老牛哞哞的声音,动人而亲昵。孃嬢对嘎嘎也是孝敬有加,见到嘎嘎回家,就拿毛巾,端洗脸水,前呼后应的叫宝宝(可能贵州称对爸爸这样的亲昵称呼吧),重庆有的叫嗲嗲(发音阴平)。嘎嘎终身都是谜,我只见到他一次写墨笔字,那是过年,他贴在墙上,我看了惊呆。我从小就练墨笔,天天月月年年,但始终不能达到专业水平,而我的弟弟就在中学里比赛中获得全校第一,第二名是书法老师,成为佳活,那是他13岁的时候获得的终身顶峰。我看到嘎嘎的字,那几天进去他家要看好久,没两天他就撕了。

现在想来,嘎嘎是怕了。他行伍出身,如果随军贵州,那正是共产党四渡赤水的时候,他是不是和红军交战过,恐怕只有我的外公知道。他是不是骁勇善战的红军克星关麟征将军的部下,是不是令日寇闻风丧胆的孙立人将军的干将,我更无从悉闻,他的级别无人知晓。他生活得那么低调,总是静悄悄的,实足的糯米老头。在那风声鹤唳,人人胆寒的毛泽东年代,嘎嘎处在社会最底层,他的的单位都是黑五类等被监督分子,他本人是不是,我没有听说。但他终身没有亲属,从来不串门,不喝酒抽烟,一如僧侣般清淡生涯,一心扑在养女身上。从对孃嬢的教育上看,他已是隐藏的高人。我的新幺姨婆可能害怕,才离开嘎嘎,也难说。他们没有孩子,人生是盘谜局,谁都猜不透。至今回忆这父女俩,真奇特。最怪的是,孃嬢自己的父母是农村吃不起饭的贫苦人,要是她以自己的原始成份填表入档,就不会遭受学业上最大的迫害了。因为成份,她读了重庆最好的高中而不能升大学。最后做了中学教师。那年头,唉!成份问题害了多少中国优秀的人才,孃嬢只要向党明确自己来历,她会终身获得可能辉煌的路经。但是,嘎嘎就是她的亲爹,天经地义。

现在想来真奇怪呀,嘎嘎不与任何人往来,从来就这么孤单的度日,人家也不去他家串门。其实那年代是喜欢串门的,无事就要相互走走说聊。我见到的嘎嘎平常下力(是他的工作)拿着扁担或者杠子回来,我就要叫声:“嘎嘎!”他温和的哼一声,沙哑的问我:“吃饭没有?”或者“在耍呀,不读书去。”因为日晒雨淋,他浑身酱黄色调,背颈项上大大的肉包,黑黑的象蛇皮,两边肩膀有些红印,那是当天的成绩。也见过他在抬工的队伍里:嗨哟!嗨哟!嗨嗨哟!!一队十几人,抬巨大的长圆木,或者机器设备。那需要手足一致的摆动,还要歌声调息。有时候一个人领唱,大家跟拍,真象外公对我唱的黄丝蚂蚂一样的工作。最多的印象是嘎嘎在家戴上眼镜,聚精会神,静静的靠坐在那张破旧的藤椅上(现在见不到这样的藤椅了)读报,他那胖胖的身体,丘吉尔似的的嘴唇在微微蠕动,整个神情十分的投入。不知道他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在冲锋陷阵的时候,会这么斯文吗?我那时候想都没有想过。但他的家里任何书籍都没有,全是些破烂。我是唯一去他家的客人吧。那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啊!人生就这么默默无闻,直到最后。每当我去的时候,他慈祥的面容笑着看我,话也不多,做自己的事,任我在他家里坐坐,站站,或者看墙壁报上的图片,我觉得不好耍就走了,彼此都无所谓。但我总要去他那里逛逛,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我们两家之间距离不到四米,开边门就见到他的墙壁,正门都对着坎坡下的公路,距离不到十米。这里叫卫国路,从7岁的时候到11岁,我们在那里住了四年。

在中国的民办小学读书,教育环境非常马虎,政府不投资,不属正规编制,不纳入国家教育体系范围。由地方解决教育的学校,教室教具简陋不堪,教师文化低劣,书籍作业凑合,有的学校还要学生自己带凳子上学,那前途多是失学或做工。六十年代中国有很大一批这样中途罢读的学生,家庭出身成份不好就只有这下场。而孃嬢却从民办小学里考进南岸四女中读书,是区里最好的学校。中学她住读,我很少见到她,偶尔见面点点头,都长大了,孃嬢还是孃嬢。我的外婆婚前在家里是长姐,她的弟弟们的岁数小得多,这样下来,我的同龄亲属辈份都大,但我叫这些孃嬢舅舅的都直呼其名。可对李良臣我还是叫她孃孃,有亲情和珍重。她明白意会,我愿意这么称呼一辈子。初中之后,因她成绩好而考入重庆四十一中(原来的巴蜀中学,现在更回原名)那是最高级的贵族学校,那是市委官员的子弟集中场所,也适当的招收少量民间孩子表示平等。孃嬢考进去以后,她后悔了,对我说进错了学校。那是几年以后,时间化解一切恩怨,我们又可以交谈了,但时间已经不给我们经常可见的机会,稍微大点的孩子好象自然便形成男女隔阂。童年的孃孃已经长大,我也进入工厂子弟小学,和孃孃越来越稀疏。

我们和嘎嘎的住房就在一条蜿蜒的公路斜坡上,对面是一片平坦而有几公里面积的军区医院,这坡坎依山斜上的民宅,凌乱偏倒的房屋,刮大风和下暴雨时总有的要倒霉。各家各户的瓦顶盖下的墙壁料有的是土砖,有的是木板,有的是竹蔑,外面糊上泥土。孃嬢的家是木板瓦房,小套间,厨房里有柴灶和炉子,一个残旧的桌子,两张条凳,一把破藤椅,旁边一个小床。卧室里一张床稍大点,摆放正好挤满墙角,都有发黄的蚊帐挂着,一个小茶几桌在里面。整体房屋外墙是木板,五六寸宽竖着排列,木板的边沿不规则,原料的树木不直所以。这样的墙很透风,最宽的缝隙达一两寸左右。里面通通贴满报纸,不然外面可以看个对穿,偶尔低处的纸也破了,看得见室内的地面,凹凸不平。那狭仄的小路弯来复去坡坡坎坎。远远看去,这片民房就象破衣上各种凌乱的重叠补钉,那就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重庆南岸的民宅。从这里到市中区要乘船过江。翻船的次数不多,几年一次,每次几百人喂鱼。我每次在那船上都这样的想:翻了之后我该怎么办,挤出人堆,潜水拱出水面,可家人呢?乘那样的船比我在南美夜渡巴西感觉更丰富,汹涌澎拜的长江,怒潮卷浪,滔滔东去,夏天经常等船几小时,江边排队一两华里,人说那是在涨大水。从我们的住家可以望到江面,以及市中区鳞次栉比的楼房,和江北区的人头山山峰的佛塔。天空就在山后,晚霞也曾出现在云里,孤鹜的叫声可闻,江水平静的时候,渔船悠悠依稀。冬天的礁石冒出水面,象一条大鱼要翻身,黄泥色的长江在冬天成了碧蓝的裙带,美丽动人。

离别了和她的亲密童年之后,转眼已到“灾荒”年间。

四 那与孃嬢的初………恋


记得我最后一次和她亲近的交谈,是我十多岁的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和街坊邻居的伙伴去弹子石广场(我写过一篇散文‘恋洋马儿’里提到的就是那地点)后面的一个大堰塘里游泳。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个有足球场大的污水坑。

那是个盛夏的午后,暑假中的她正在家里读书(她总和书本交道)。一件“大事“让我四顾彷徨,六神无主,见孃孃在家,就闷闷不乐的靠在她的家门口,一动不动看她。我想我最小的时候也是经常这样靠着她家的门框看她,那时候她读小学,认真做作业就不会理我的,我可能才会走开。我就那么呆着不动,她已经见惯不惊了。真怪啊,她就能与世无交,整天静静的读书,而我总那么贪玩。可能我那天的脸色太阴沉,她先一怔,就问我:“双喜(我的小名),你站在门边啥子嘛,进来。你怎么啦,这么不高兴。来,进来坐,就坐这张凳子。”孃嬢合上书,温和的目光,和颜悦色的口吻。她起来坐在桌子边的条凳上,让我坐她的藤椅。孃嬢十足的大姑娘了,辫子很长,皮肤越来越白,微微的瘦削显示出她的秀美。

“我要‘遭’(意指挨)打了。”我的恐怖的神情她已经感觉到。她吃惊的问我:“为什么?”

“我才去洗澡(指“游泳”)回来,可在广场堰塘裤子给人偷了。而且是昨天才穿的崭新的那条。”

“啊!怎么被偷的呢?”她张大眼睛,合不上口。

“是清明(比我大的邻居男孩,前几年回国,到旧地聊天,说他已死)他们叫我去的,堰塘里那么多人都在游,我拧成一团。放在岸边,没有注意,游高兴了,就没有看顾。谁知起来想穿衣,一看没了,找也找不到,给人偷去。我还是用清明的上衣围着回来的。”那时候游泳是赤裸裸的,才十来岁。

“都给偷走了吗,衣服裤子一哈(意指‘全部’)都遭(也然)了吗。”孃嬢问我,很关切的神情。她也有一丝暗笑,可能想到我没有内裤的狼狈镜头。

我们围着挨打的话题说,她总劝我不要怕,只要给爸爸好好的说,不会挨打的。我知道结局,也不想多说了。但她的话语能让我感觉舒服安慰,不知不觉就这么聊,驱散着我的恐怖。那恐怖我在五岁随外婆去她的弟弟,三舅公家玩,在公共厕所里,不慎将鞋丢进深坑里,怕父亲知道,也同样的感觉,让亲属到处找,我就不做声,很怕父亲的耳光。害惨了那么多人到处找。至今都没有说过。下次回去聊天一定想起来提一下,也是乐趣。

“你现在很少回来了,读书很忙吗?好难见到你了哟。”我不知怎的转到别的话题。

“住读嘛,总是功课很多,读着很好玩的。我喜欢,同学们都是女的,周围山林,有空转树林,空气也好。你喜欢读书嘛?”

“不!就看课外小说书,经常被老师发现,就罚站,或者写检查。我烦读书,天天一样,没有耍事(意指‘乐趣’)。哎,不读又不得行。你怎么这么喜欢读呀,我早就不想了。你被老师罚站过没有。”

“没有过,老师从来不说我的。你不读书不行啊,将来做什么?你想以后干啥?”孃嬢大孩子的口吻了,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人,知识为她所爱。

“我呀,当火车司机,或者远洋水手,天天都可以看到新鲜的景物。”我完全忘记了挨打的恐怖,就和孃嬢滔滔不绝的说起来。大慨孃嬢怕我不高兴,就陪着我聊天。我们天南地北玄吹。

“你将来长大了,工作了怎么办?”我突然问到她这个话题。

“我工作了就让宝宝(指嘎嘎)不干活了。要是我不住这里的话,就接他和我住一块儿。”

“你有自己的妈妈爸爸,去见过他们吗?”不知怎的,关于她是抱养的,我也从外婆平常无意流露中已经知道。

“去过,我这个暑假还去过,农村嘛,就是那样。回去很不习惯,没有几天就走了。乡里蚊子多,做作业都被咬。”听着孃嬢谈乡下,我设想出旷远幽深的农村山水,锄荷日当午,汗滴和下土是怎么的景象。那是多么不同的地狱生活。若干年后我当了知青才明白。

我们这样说啊说,孃嬢耐心的陪我,直到父亲下班回来,一声呼叫,我脸色顿然一变,腾空跃身赶忙跑回去。随口说:“孃嬢我走了!”

第二天,我在门口和几个同龄孩子爬在地上打玻璃珠子,孃嬢出门倒水,停了一会,就在她家的门口喊我:“双喜,你来,来呀。”她招招手。我依依不舍的离开“赌场”,随她进屋。她拿出红药水,埋着头,给我那条破皮的伤口擦上,她的头久久没有抬起。我突然抽出手来,走到外面,将地上的污泥沙洒在伤口,回头对孃嬢说:“好啦,我要打珠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做这样的记号,也许是为了永恒的记忆。

现在,这伤痕已经只有7公分长,倒是自我欣赏的乐趣。

那是我对孃嬢的最深印象的一天。

那个夏季之后,我和孃嬢只见过一两次,都是擦肩而过,点头叫她,那简单的两字里有习惯,有尊敬,有爱戴。她点点头,象朝霞般的笑容对我一闪。孃嬢已是亭亭姑娘,长长的辫子,秀丽的面容,端庄而自珍,见而可敬可鞠。印象里还是她的七八岁,红红的衣服,匀称的身材,美丽的神态,蹦蹦跳跳的身影。天真的孃嬢,活泼的孃嬢,愉快的孃嬢。我总是随意进出她的家,她象对待自己的小弟,我象在自己的家,那是孃嬢的学龄,是记忆犹新的镜头。在我的印象,孃嬢圣洁而伟大,她是我来到人间的同龄人里,为我记忆的第一人,最亲密亲近的第一女性,门对门,面对面,我开始学步和她在一块,我开始玩耍就被她手拉手指教,我开始知道学习是受她那孜孜不倦而潜移默化。就此而言,知我者,孃嬢也!好珍惜这样的情感,童真的淳朴,这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两代人,男女之间,朋友之间,姐弟之间。叫她是孃嬢也是姐姐。她那么孤独,那么沉默,鹤立鸡群般在我们贫民区里,遗憾我们两家之间的奇遇,让嘎嘎单寡终身,让孃嬢童年缺情。

五 永别的遗憾

父亲和外婆多年的口舌之战,成了落荒而逃的败军之将,我们是随军的残卒,破败逃离,不走不行。那是我十二岁那年,孃嬢已离家住读。那夏天,那谈话,那宽慰成了永恒记忆。这绝不是一个小男孩的遐思,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没有杂念。所以我把初与恋之间用省略号,那是我的太初,恋是历经几十年风雨没有忘却的思。思非儿女情怀,是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觉,离开孃嬢再没有了这样的情感。要说我珍惜童年,这是唯一的怀念。在冷漠的人生中,在我成长的恐怖和累累伤痕之中,如惊弓之鸟的我,不能自持是我在外的行为,屡教不改是我的天性。但我见了她是亲密的朋友,依恋的大姐,可敬的长辈。她应是拉着我的手让我摇摇摆摆的学步,应该有的,没有失去养母的时候,她也是天天来我家啊,没有我的时候,她会不会象我在她的家一样随便和自然,应该是的。可恶的世情冷暖,可怕的嘎嘎历史使她早早的醒事,可畏的历史让她失去机会深造,孃嬢冷漠而高傲,自尊而奋发,不遇而怀才。

那大慨是“文革”里的一天,我在外婆家里,我经常有空就去,距离三四公里路。外公在桌边坐着,一如既往整理他的叶子烟,嘎嘎走到我们的家门前,对外公说:

“大哥,我走了。良臣要我搬到她那里去住。”嘎嘎沙哑的语气,对外公的尊敬情感还那么深厚。

“你走了啊,怎么就走了呢?”外公语塞,忙站起来,那复杂的神情我不解-惋惜而祝愿。

“良臣安了家,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是单位分给她的。他不要我一个人住这里。”嘎嘎还站在外面。

“哦!好,好了,你得靠了,良臣会照顾你的,这孩子好乖,我们看着她长大。也该这样,你享福了,没有白养。你一个人生活不方便,都这么大的岁数了,应该去,好,好!”

“是啊,她说了好久,‘宝宝,我分了房子就来接你’,这下有了。她也要结婚 了。”

“结婚了?!多好呀,你等抱孙孙!终于苦出头了。唉……有空来耍,要来哟。”外公赞誉不止,同时想到自己的境遇。外公的语言拘泥了,几十个春秋,天天见面不觉,一下走了,老啦,百感交集。两位老人就这么对看一会,默默无眼。我在旁边看着呆呆的。

嘎嘎转过头对我说:“双喜,嘎嘎走了,你好好孝敬外公,做个好孙孙!双喜很乖的,我晓得他。”他再面对着外公,又对我招手,目光深邃,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再说了。

嘎嘎就这么癫癫巍巍的走了,深切的眼神,望着外公,一步步慢慢的拖开步子。已经退休的老人,现了老态,那肩上的肉团突出,那背脊的弯曲,高大的身形已经下陷,抬过万千吨重物的身躯已经矮小。嘎嘎几十年如一日的简单生涯,一根杠子,一身筋骨,一磨皮肉,为的是这个养女,呕心沥血,始终如一,他付出了所有的爱,培育一朵鲜花,而今这花成熟了,嘎嘎有了晚年的依靠,最后的安慰。他活得艰辛,活得平淡,活得静悄悄的。文革中没有他的伤痕和血泪,嘎嘎蔽匿一切,藏住了自己惊天动地的青年。一个有文化的旧军人,在三十年代,绝不会是一般的士兵,以他那手书法,绝不会是常人,是不是挥戈杀敌的将军,是不是一夫当关的勇士,是不是孤胆英雄?一个个的迷直到若干年后我醒事了,才悟及丝毫。想不到那一面竟然永别。嘎嘎成了记忆的幻影。慈祥的老人,艰辛的历程,我永远尊敬的嘎嘎。我还记得他给我五毛钱,笑一笑的神情,看我拿着钱跳跃的离开。那和他挥戈上阵,枪林弹雨,舍死忘生是怎么样的迥然不同啊。我知道好多抗日的优秀健儿,民族英雄,都成了黑五类,被打入另册,死于非命的无以计数。而嘎嘎的后半生得以如此,也是吉人天祥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悔恨自己的婚变,是不是遗憾妻子成了我的幺姨婆?

现在孃嬢六十左右,可能早已退休和丈夫欢度晚年,子女(不会就一个吧)安乐一堂。要能熟悉电脑,冲破火墙,读到我的文字,她会不会想到:“7怪呀,居然双喜也能捉文”。要是她的孩子在国外,在海川,看到我的描述,恍然大悟:“哟!妈妈原来是…….呀!”几十年风雨一瞬,“双喜”从知青,工人,坐牢,零工,个体,出国,现居北极,许是陈旧的可晓“新闻”。

那是个多么奇特的世界,朱门酒肉熏,路有冻死骨。章诒和说往事并不如烟,是的,历历在目,不是烟,是苦难丛生的世界,是活跃的亲人世界,是六亲不认而又相濡以沫的世界。过去已永远不再,未来的永远不知,唯有文字让我想着她――这位圣洁的妙玉。

如能时光倒流,我会呀呀学步追随孃嬢,任她牵我“修子”,任我胡闹,任我看她放学回来,摔动的长辫子冒出街口,任我看她在墙上书写粉笔之后抹上我的脸。

哈哈的笑!

2004/9/1 四稿




作者:幽灵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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