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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目中的当代伟人：我的外公之三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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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心目中的当代伟人：我的外公之三 (806 reads) 时间: 2004-8-22 周日, 下午11:11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我的外公

唐夫

“你呀，从小就迁翻（意指‘调皮’）得很。那年背你去看病啥，你还居然跑回来哈（重庆口语总爱有这尾音），把我骇得安逸（意‘厉害’），就晓得你长大了会惹麻烦。”在外公微笑的晚景中说到我的童年。一次犯病，我在外公背上摇摇唱唱前往职工医院，那里面人群聚集，排队挂号，拿药交费，熙熙攘攘，外公放我在旁边的条椅上。他放下我就掏钱去应付。谁知他一转眼，我就翻下椅子“不辞而别”。从医院回家途径街道，那一段岔路弯拐，上坡下坎，就是成人走过也不可能记牢，我怎么东游西逛就回家的，至今都是迷。外婆见了我还唠叨：外公怎么让你自己回来呀。也许就在后面，她想。可那阵子外公急得团团转，四处询问，到处搜寻。当我在门前和邻居孩子忘乎所以玩耍时，才看到万般无奈的外公，焦急不安，失神茫然，萎靡走进来，突然见到我：“哇！你……！”外公蹲下来，抓着我的双臂：摇啊摇，笑啊笑，把人间的所有喜悦都盈满面容。要知道在中国偷孩子时有发生（直到今天），特别是男孩。外公当时心态，何等痛苦，也许是平生最大的一次打击，那瞬间，真要他的命啊。就那一次，决定了我可以浪迹天涯，决定了我能在此时此刻，悠悠万事，缅怀外公。有幸与老人晚年一块，伴随他回忆，这样的亲情感，珍贵的天伦之乐，人生不多的。

“人生都有遇合，啥事都不可强求。”坐在靠椅上的外公理着烟叶，微笑的面容，慢慢的口气对我说：“比如你和长江（大弟）比较，你的波折就大，他从小读书，当知青，参军，进厂都是一帆风顺，不象你。如果你的遇合好，是有发展的。”这“遇合”是外公的哲学，万事万物，有遇而合，自有规律，不可窍取，不可强求，随遇而安吧。由此心态，外公没有烦愁苦恼，在生命长河里无论颠覆如何，泰然处之，独善其身，慰其心，逸其志，临危不惊，骤然不怒。外公这样流露他的看法，那是最后两年。外婆那时候也七十多岁，俩老人成天除了做点简单家务，外婆生火弄饭,外公修修补补家中破烂，空余时他们就对坐玩戳牌（一种宽寸许，长略巴掌那么样的老式纸牌），每在夜里睡眠之时，相互聊聊旧事，说去世的亲友，失踪的，幸存的，某某什么时候死的，某某那年那月在哪里发生何事，絮絮叨叨，轻言轻语。很遗憾，那话题是一部地方清民演义史啊，可我忙于生计，夜晚洗印照片，校对信封装存待寄，听完也就忘了。1979年底我才从牢狱出来，回到南岸外公外婆的那间经年修修补补的破旧瓦房，小小的四间木板屋，泥巴糊墙，几乎四壁来风。大雨是大漏，小雨中小漏，雨停时依然滴答。和外公外婆、大弟共同居住（弟弟从部队转业回来），我几经寻求生计，就投入照相行业。老人没有嫌弃我这牢狱出来的犯人，被人瞧不起的社会残渣余孽，外公象庞大的港湾，让浪迹的孙子回来停靠，整息，那时连父亲都对我只有鄙视，非但不争气，弄得这辈子完了，再无进取可能。而外公看破红尘的说：仅仅是遇合而已。

那时外公退休在家已经几年，靠仅有的微薄退休金和外婆维生。我所挣的钱都投入破房从新建设上，加之自己也有了女儿，一时无力让老人生活尽善尽美，真遗憾。看到外公老啦，我怕他寂寞，挤出钱为他买台收音机听听新闻时事和音乐，以那旋钮的转动，给外公消除寂寞。晚上外公去街道电视放映室里，一次缴纳五分钱到十点左右关闭。凡我有空就去接他回来，夜色深浓，步幅交接，明显差别，我和外公一路聊聊回来。渐渐的，外公眼目昏花，八十多岁的老人做事仍然心智明朗，有条不紊。生于贫贱，富于中年，落得贫贱。但他的个子越来越更小，更瘦，从精神旺健的步伐到巅巅巍巍。每当那样的时候，我会在内心对外公油然升起敬意，想到我的小时候，外公的背上，外公的歌谣。最让外公欣慰的是，他说我和弟妹都不象我父亲的性格。

父亲与外婆不睦，两人个性辛辣，四川话叫一个钉子一个眼，接火就要干战，那经常争吵的镜头，成了邻居观看热闹的好戏。在中国当年的贫民区，这样的事件经常发生。视之泰然，各自疯斗，在毛加四（人邦）时代是唯一的。而我们家又因父亲怪僻而特别显著，外婆利刀似的口才天下独绝（哦，外婆名叫王熙凤）。每有“内战”，父亲气壮如牛，雷霆大发，声音火爆，拍桌子打巴掌；外婆絮絮叨叨，连词带韵，顺口溜挖苦加降水（意指‘讥讽’）言语不饶人，而外公竟然默默无声，也不说谁的对错。奇怪啊，要是我的话，早就对女婿（我的父亲）发作了，明明每此都是我的父亲不对，斤斤计较，吝啬不堪，对长辈不礼貌。我而今也做了二十多年女婿，可从来没和岳母说过重话，总是尊敬有加，我真为父亲害羞。闹到最后，于1963年父亲别处租房，突然举家“移民”，把外公外婆狠心扔下不顾。那时候我十一岁，弟弟9岁，妹妹接近八岁，小弟六岁。妹妹死活不离开外婆，才被留下，我们好羡慕她。那一大动荡，把外婆难过得要死，她可是把我们一个个带大，我们天天都活跃在二位老人身边，说说笑笑，给他们好多安慰。最难受的我简直上学都想逃课。从那以后，只要有空，我就跑回去（那其实就是我们的家啊）帮助挑水，劈柴，挑煤，孩子的心灵，只感觉和外公外婆在一起舒服，亲情依偎，动物也然。我童年的灾难，没有比离开外公外婆更让我嗜心的难受。不能天天见到老人，总是心欠欠。但外公外婆竟然健康，给我们很少的医疗牵挂，记忆中的外公一生几乎没有病痛，从来没有住院治疗的历史。他那悠悠的步伐，平静的心态，无忧无虑的活着，直到岁月不饶人的时候。

1982年春，85岁的外公终于病倒，经诊断为老年人常患的前列腺炎，双管齐下的还有肺穿孔，外公的身体突然非常虚弱下来，进住185野战军区医院，那是我文里说过的国民党军官学校，与家门仅一条公路之隔。为此，我扔下相机，终日守护在外公身边，看着输液管滴，喂他软稠的稀饭，偶尔也买点牛奶，好像那年头要婴儿号票才能购得。中国医院（高干除外）从来待病人只给药物和量体温，余事由家属护理，我们弟妹等轮流值班，用凉椅靠在外公病床旁，他骨瘦如柴的身体躺在床上已经显得很小，起床去厕所也需扶持。最后，外公完全不能离开床了，尽了最大努力，全家兄弟姊妹（父母都来过）累得精疲力竭，最后的结论：“已经回天无力了”。医生摊开手。为此，外公被病魔折腾整整三个月，生命象一股溪流，滔滔不绝，奔放奋发，涓涓细流，彻底干枯。

外公火葬之后，根据他的遗愿，叶落归根，葬于江津县龙门区的故土。近几年我回国三次，两次为外公外婆（合葬）扫墓，寄托哀思。思旧往事，最大追悔是外公那一箱作品，发黄的纸页，标本，不慎在整理旧房中，为弟妹认为是百年废物而焚毁。可惜啊，那是中国近代工业起步的最原始的宝贵资料，是价值连城的历史博物馆里的重要篇章。呜呼！痛惜！

外公生于四川江津县，9岁到重庆南岸弹子石地区，因洋务派运动振兴中国而得以成才，中年奔波中国各地，抗战息业，“解放”后居社会底层，任劳任怨，一尘不染，高风亮节。外公给我的潜移默化，给我的生命启示，给我的自信和自豪，使我历经万险千难，踏破四海风云，悠然北极，因为我是外公的后代。

外公住过的房屋――而今被弟弟出租给进城的农家居住――还在那更加贫民景象的密集住宅中成旧不堪，每回去，我都要经过那里去看看，瞻仰我的外公，那里有过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身影，他给我的爱，一如流逝的风云，在我的眼里依稀倒流在时光的往昔。

在重庆南岸弹子石地区，三十年代是热闹的水码头，巍巍群山连绵峻拔挺峭，顺山势而下的石梯缓延入江，广博浩瀚的长江从青藏高原奔腾而下，从清流到浑浊，从静静漫流到咆哮呼啸，带走多少英雄。而今尤忆：那依山临江的街市，竹楼，木房，古香古色的情调，蓝天白云下的树林和葱郁的斑斓早已消失；祸乱的时代将重庆城市变得纷繁凌癯，历次运动浩劫已经更变了山川的清秀，人情的纯真。取而代之的雾气灰尘迷漫上空，南岸弹子石成为垃圾和废墟的狼藉地带，狭窄的街道，混乱的建设，满地的杂物，积厚的尘埃，随车往来如妖风四起。肮脏的人流，鬼迷心窍的面容，唯财是贪的神情，已经彻底淘汰了中华民族的纯真。

天！那就是有过桀骜不屈的巴曼子将军之地，有过至今名声寰宇的李冰父子之地，有过东汉共和福利超然的张鲁之地？！成才的江油李白，避难的草堂杜甫，豪书的东坡，空梦的邹容…….。具往矣，外公静静的来到人间，踏过他们的足迹，悄悄的离开，完成了他圣洁的一生：无憾，无怨，无敌，无觞。我知道生命中有人类，就有这样的亲情，无论怎么千差万别，人应该有良知，本质。人类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象流逝的水，飘逸的云，无影之后有无踪。灵性和精神是不会永存在太空或另一世界？我不知道！

但我还是祈望有另外的机遇，仍然在外公背上，听他的最美的歌谣：“黄丝黄丝――马马，请你嘎公嘎婆来吃――嘎嘎。坐的坐的――轿轿，骑的骑的――马马！……”

完！

2004/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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