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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个体生涯：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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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个体生涯：运气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经验值: 0
文章标题: 个体生涯：运气 (437 reads)      时间: 2004-8-12 周四, 上午7:22
作者：幽灵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个体生涯：运气
唐夫
运气、每人生都有，只是体会不同而已。
小时候，我家有半截吊楼，上面有器具，书籍，陈年杂物，对我是最具诱惑的博物馆。一次，楼梯给我个倒栽葱，醒过来才晓得额头凸起了乒乓，让人另眼相看。
十岁那年的夏天，我在长江戏水，一股激流缠住我，被童年伙伴奋不顾身援手击退。后来他却酷死于文革中。
十五岁后我挂名红卫兵，串联里扒火车，铁轨本想肢解我，而车门把手倒紧紧帮我回到正确路线。后来拳脚，棍棒，刀枪，坦克，大炮，战船都在重庆纷纷上阵，枪声象撕布一样，覆盖山城，对我而言还是有惊无险。
当工人的年华，有次氧气瓶盖压力表冲脱如弹，差点让我羡慕了邓仆芳。
二十六岁时，领导派我做反革命，警察派我测验铁棍，绳索派我为端午粽子，一掐穴位，十滴药水，几天髡首示众之后，本以为要残废的双手，竟在绵绵的自我推拿中恢复职务。
要说灾难在中国，恐怕除了毛主席，就要算车轮见效快、贡献大、花样多。我的运气，与此不无关系。按佛教定义，十二生肖我怕都有过了。做人莫非在祸兮福兮，哭兮笑兮中幽哉游哉。
八十年代，重庆公路还是烂疮似的连着汉唐小道，突然间，那无影无踪的二战的弹坑上来了本田铃木雅马哈等摩托车。最先的个体户，不是被叫共匪官人释放的犯人，就是称蒋匪流寇的残渣，或海外的余孽，本愿做牧羊苏武。谁知时过景迁，摩托车竟就成了他们的首批玩具。我在那时出狱，才离别光头，就有了摩托。
一九八七年秋，我决定去院校住读英语并兼顾自己的生意，这就需要不时要往返于市区和郊区，还得途经火葬场，触景生情。那时高烟囱周围还无人居住，“万人大楼”网开阴阳，闹中求静。钱纸飘烟房顶，白花摇曳草丛，偶尔寒鸦鸟嘀，不是鬼哭，也似神嚎。深秋，四川盆地绵绵细雨，泥泞烂路，最是灰尘弥漫，令人灰塞鼻孔，黑色衣领，雨天的裤脚，要是金钱豹也通灵性，是要笑话我们的艺术。那时候公车经常无章行驶，司机们有时软罢工，游客们总要集体伸长脖子张望许久，才蜂拥冲锋陷阵，舍死忘生，残废的还是少数。电霸更是魔高一丈，谁要想回到旧社会嘛，套句鸠山的话：就看你知趣不知趣。
十月五日的暮色异乎寻常，一片弥雾覆盖，我穿过闹市，绕过扭曲的公路。萧瑟深秋，凄风苦雨，阴惨惨令人烦恼。为了头部易于遮雨，脖子里不至于流进雨水，便于使用整体雨衣帽，我没有戴上头盔。行路中，后面超车，前面来车，已经溅满我浑身泥浆。此时车声鸣鸣，雨声哗哗，街灯黄黄，天色越见浑黑。摩托的喘气声，迎面的风雨声，世界的混沌声，声声烦恼。随着路边尘树，块状的田野随后飘移，我虽然疲于奔命，毕竟是轻车熟路。人说七月半(农历) ，鬼乱串，如果真是，那鬼已经回返故居，也许如此，万人大楼开始拥挤不堪，总有调皮的要出来调皮。
就在我经过火葬场时，突然路灯熄灭，几辆相距很近的电车急刹声，吱吱嘶叫。霎时间，我的摩托飞起，一亮、一黑，我就了无知觉。
谁想问死亡感受，我倒是有了毫无痛苦的体会，甚至连蚊叮虫咬的知觉都没有。
我最初的感觉是受到强光刺激的瞳孔，眼帘被指头撑住，随着电筒移开，见到白褂上蓝色印字“重庆大坪军医院”，哦！在手术台上，我昏昏的意识到。一团药棉冷冰冰贴上嘴角。针头扎上，药水从伤口溢出，一会没有了痛觉。在穿针引线的手势下，兔子嘴了，我想。因为流血过多，浑身象软泥一滩。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视痛苦为享乐，把临终被病魔的熬煎写得妙不可言，我可想不出甜言蜜语，剧烈胀痛冲击头部，如海涛轰鸣，象云雾团团挤压；象山洪，狂风，万面鼓声。我的鼻，眼。口，耳以及内裤都有瘢瘢血迹，右眼肿突，眼眶乌黑，恰与熊猫眼睛色泽反比。医生说我的头盖骨多处破裂，最长的裂缝达十公分。这叫我想起破裂的瓦形。
我再醒来，已在数张病床的房间里，每张病床都有输液瓶架，都有亲人伴随伺候。滴滴输液吸引着我，妻何时几十公里外赶来，我无从知道，夜里醒来，只见她眯糊在小小的活动床，似睡非睡。
第二天清晨，两个年青男女护士端着药盘，推着氧气瓶过来，打开罩布，两根杆面杖似的空针筒，粗壮的针头使毛发倒立。他们翻转我的背脊向上，消毒药棉在上面擦洗，护士的手指在脊骨上试点。针尖轻轻划破皮肤，由轻到重，由浅入深，象蜂刺，象挤压，象撕裂，象抽筋剥皮似的从脊骨延至全身。枕头留住我紧紧的十个指，两根交叉的针筒还在加劲。一根用来抽出混合着脑髓的瘀血，另一根输进氧气填充大脑，以保持颅压平衡。随着气压的扩展，我感到身体象脱离了自己，脑袋里面有了蘑菇云。血浆混合脑液被抽了出来，我的身体空虚得象倒尽粮食的布袋。赭红的脊髓在流进针筒，慢慢爬向刻度线上端。曾经听说抽了脊髓的人，就象日本电影“追捕”里的横路进二。看样子，我大概能超过他的。
抽了五天脊髓，脑液由红转黄，由黄变灰，终于停止了针头锥刺，人说我的眼珠转起来有了光泽，妹妹免得再拿着病危通知书就怕。我嘴唇的缝线已经取掉，话不由自主的又滚了出来，与同房的病友的玩笑应运而生。我注意到一位头部包扎，近似苗族的青年，对于身边伺候的女人，与之对话风马牛不相及，后者哭笑不得。
“他怎么受伤来的？”我问她。
“他呀，还不是给车撞的，可没你的运气好哟。”她说道。
“也是因为摩托？”我继续问。
“不！开他妈的小车嘛，在重庆宾馆。上周送港客去北泉观光，撞上东风车，一死，二伤。北碚九院(当地市级医院)把他脑壳揭开，说是取瘀血，你看嘛！就哈(傻)了，那个龟儿医院唏撇！(糟糕)，要是来这里，象你，就不哈（傻）了。”她说我不哈，我真想哈她一下，作为安慰。
“哦！转院来的？！”我再问。
“当然喏！那些在越南被打开花的脑袋都来这里修理。你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我们听说是在摩托车上冲撞的，没得哪个说你有救。看你，笑话都来了；看他！没得搞头(希望)了。”她指着她的男人，后者睁大眼睛，望着她傻笑，以为是赞美他。同病房的七嘴八舌，有的点头，有的对我笑笑。
“嘿！骑摩托的都戴有头盔，你怎么还撞破了头？”她意外的问。
“幸好他没有戴头盔，不然，断裂处不是颈椎，就是脊骨。”妻这样回答，不无道理。
出院不久，听说就在我出事的当天，对面摊位的同行也因摩托撞车，落得身首分离，留下一对双胞胎仅半岁。同时，全国忙着判刑和枪毙，布告上有个三轮车司机，罪状是把人撞昏后扔在荒野。结果是缴子弹费，把自己弄进那火葬场，帮公检法的完成高额指标。
“唉！那阵子突然一黑，前面的电车立即停下，我一看要撞上，慌忙一盘子打向左边，刚好你的摩托车上来。我只感觉车身一震… 就遭了，唉！我傻了眼，只见你的身子象箭飞起，脑袋直冲车头，再反弹回摩托座，连人带车倒下。完了，肯定完了！我不由自主的叫喊，紧紧踩住刹车… … ”他说得倒很坦诚，后来我才知道是他的车灯无光，在昏黑的雨夜一团庞然大物横冲出来，真是见鬼！
一月后在一个破车修理厂里，我的摩托车斜靠在那辆肇事的货车旁，前轮反弯90度，车身中杠凸起高出坐垫，车灯上下扭曲。这就是我的本田摩托车，轻巧的蓝鸟，如今只有破残的遗体，我模着它无声默默。再看那货车，牌照没了，前档横杠正曲进，鼻梁形车头“解放”的“放”字左边正好凹进成碗，那就是我的头型。
做人，我想能够依赖的，只有运气！
200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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