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

登录 | 登录并检查站内短信 | 个人设置 网站首页 |  论坛首页 |  博客 |  搜索 |  收藏夹 |  帮助 |  团队  | 注册  | RSS
主题: 【从奴才到反革命】二、迷梦初醒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罕见奇谈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作者 【从奴才到反革命】二、迷梦初醒   
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论坛管理员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经验值: 519161


文章标题: 【从奴才到反革命】二、迷梦初醒 (995 reads)      时间: 2004-5-05 周三, 上午6:16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从奴才到反革命】二、迷梦初醒


芦笛


这样一个从感情上和理智上都献了身的“革命志士”,在文革初期想为党立大功,抓出暗藏的阶级敌人来便毫不足奇。幸运的是,我狂热了两三个月,“红色恐怖”就来了。在《黑崽子》中,我回忆道:


不久后,我就得替自己担忧,顾不得为老师们犯愁了(此前我描写了高干子
弟红卫兵如何毒打教师们)。红卫兵组织大家学习一篇署名为“齐向东”的
北京高干子弟写的文章,题目是《无产阶级的阶级路线万岁》。贵族子弟们
在那篇文章里说,自“解放”以来,全国学校领导一直在迫害他们,而家庭
出身不好的学生们却在天堂里享福。他们宣布,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就是要“把这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粉碎剥削阶级及其子女的资产阶
级专政。贵族们并把学生划分为不同的类别:在金子塔的顶端是“红五类子
女”,亦即革干、革军、烈士、工人和贫下中农子女;在社会最下层的是
“黑六类”,也就是“地富反坏右资”子女。在这政治两极间则是其他出身
的所谓“红外围”。贵族们管自己叫“自然红”,管“黑六类子女”叫“黑
崽子”或“狗崽子”,那在中文里就是“黑色的狗娘养的”意思。

所有的学校立刻处在飓风之中。全市学生在体育场开大会,听贵族学生们的
演说。我听到的每个字都无情地刺穿了我的心。他们明白无误地告诉黑崽子
们:我们将跟着父辈的脚步走,变成未来的阶级敌人。在这个新社会里根本
就没有我们的位置。我们什么也不能干,唯一可作的事便是低下头去,闭上
嘴巴,处处留心,乖乖听命,“如要乱说乱动,立刻镇压!”

这之后是无穷无尽的会议:组会,班会,全校大会。“黑崽子”们被辱骂,
被嘲笑,被用人类脑袋所能想出来的一切下流言语和手段羞辱过来。甚至还
有首人人必须唱的歌曲,那歌词是: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
滚你妈的蛋!
滚你妈的蛋!!
滚你妈的蛋!!!

最后这三行不是唱词,是喊出来的口号。

和北京市的黑崽子不同,我们没有挨打或受刑,但精神上的酷刑一样难以
忍受。一夜之间,我的所有梦想碎成了片片,现实第一次向我展示了丑陋
的面目。我曾是狂热的信徒,曾经不顾撕心裂肺的痛苦来改造自己,以便
“站过去”加入他们的队伍。我从来就没像他们在文章和演说中指控的那
样,梦想过什么“小汽车,小洋房,白大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几十
年后,这倒成了真事),唯一的梦想就是为革命献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
哪怕就在红卫兵抄家那些恐怖的夜晚,我仍然竭尽全力来为红色恐怖辩护,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头重温毛主席的教导“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
把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行当成是不愉快的、然而是必要的过份暴力接受
下来。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人家根本就不要我加入他们的事业。那是他们的革命,
不是我的。无论我做什么,他们决不会允许我加入他们。这一点人家已经
说得如同水晶般清明透亮。一夜之间,我花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在心头筑
起来的宏伟圣殿轰然倒塌,只留下一个惨不忍睹的巨大空洞,生命顿失高
尚的明确的目标,变得毫无意义。夜里,我吞声饮泣,灼热的眼泪湿透了
枕头,但它一点也没有舒缓心头痉挛着的剧痛。

就从那个时刻起,我在精神上脱离了革命。我意识到无论我多么真诚,党
绝对没有那个容量来接受我。我从精神上脱离了运动,不过要花好几年的
时间,我才能看穿那全部把戏,并且找到别的东西来填补留在心头的那个
空洞。


这里说得很明白,“红恐”给我的最大冲击,其实根本不是那些侮辱,而是它彻底粉碎了我自作多情的单相思。我的痛苦成份颇复杂,其中既有“牛虻”式的因欺骗和背叛而引起的幻灭,更有传统的“信而见疑,忠而见嫉”的委屈与气愤,这其实在中国有着几千年的深根。从比干、屈原起,咱们就一直有着这样的“弃妇”,66年的小芦其实也不过是个昏君抛弃了的愚忠之臣,只是没有写《离骚》的才华罢了。

如果文革就在此时停止,我的“从猿到人”可能也就会停了下来,但文革却不断深入,这结果就是揭开了重重帏幕,露出了底下的肮脏。《黑崽子》写道:


老干部们再也没法东躲西藏了,如今他们得尝尝自己配出来的苦药的滋味,
亲身体验一番被公众百般侮辱是何滋味。然而,面对着愤怒的控诉者,没
有几个人有承担责任的decency,大多数都要寻找替罪羊,再也没法规避时,
他们就会没口子臭骂自己,卑躬屈膝地哀求宽恕,和老“阶级敌人”的作
法一模一样。作为旁观者,我忍不住犯恶心:电影上那些不怕毒刑拷打的
英勇烈士们在哪儿?莫非勇敢者都死光了,留下来的全是懦夫?

这些思想不过是我正在经历着的深刻幻灭的一部份。笼罩在党周围的那个
制造神秘与庄严气氛的沉重帏幕正在被大革命无情地揭开,下台干部的私
生活的暴光首先造成了巨大冲击。老干部们的腐败生活方式似乎远远超过
了他们推翻的“阶级敌人”。刘少奇主席访问新疆时,当地官员竟然出动
直升飞机为他去高山顶上活捉雪鸡。据说这种鸟死后肉就不再鲜美,所以
必须用直升飞机穷追,直到那种能跑不能飞的鸟儿精疲力竭,乖乖就擒。
同样地,当他去访问云南时,当地竟然动员十万民兵为他去冬天的稻田里
捉青蛙。所有这些都发生在大饥荒中,就在成千上万的人默默地饿死的同
时!

地方官员也是同样的腐败(下略)…

而且有个规律在那儿:只要一个政治人物倒了霉,他的肮脏的私生活便立
刻被公诸于世。昨天他是个一尘不染的圣贤,今天他却成了个肮脏畜生。
随着越来越多的政治明星在运动中陨落,这个规律就变得越来越明显。见
多了这种名堂,恐怕谁都会问:那么还在台上的那些人呢?我敢说一句:
没谁是乾净的!我过去对老干部和他们那神圣的事业的无限崇拜是一去不
复返了,革命终于让我睁开了眼睛。


但这只是对旧革命的幻灭。我同情造反派,这些人有许多是我的黑崽子哥们。从内心深处,我盼望着他们的革命成功,为中国创造出一个更光明的明天来。所以,几十年后当我在国外读到杨小凯和郑义对造反派的歌颂之时,我完全理解他们,只是不免为老郑感到遗憾,觉得他就像我家那只僵了的小猫一样,停在我1968年的水平。我曾经在《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中摘译了《黑崽子》中的一段话作为对他的劝告,现在拷贝在这里: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那一瞬间,我对“好的革命”的信仰轰然倒塌。革命曾是
我的宗教,我曾经虔诚地相信它是驱动社会前进的唯一动力。在这个事件(按:
文革中发生的一次派性大屠杀,我的黑崽哥儿们当了凶手)发生前,我刚刚秘
密地读完雨果的《九三年》,感动得热泪横溢。我给“自由、平等、博爱”的
口号迷住了,幻想着中国有朝一日中国也能有一次“真正的”革命,象法国大
革命那样善良、那般浪漫。部份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在对过去的革命幻灭
之后,又寄新的希望于现在的革命。但此刻现实向我展视了那无比狰狞、无比
丑恶的嘴脸,我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这些在我面前无耻夸耀他们那骇人罪行
的疯子正是我们革命的儿子们。和他们比起来,就连那些给推翻了的贵族红崽
子们都象是天使。


至此,我完成了从革命志士到反革命的感情转变。

这感情上的变化当然是悄悄发生的,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一个高压的一元社会只会制造出多元的伪君子,奉行花样百出的双重标准,在险恶的形势下以冠冕堂皇的革命言语,为自己谋求最大好处。因此,从革命转变为反革命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志士蜕变为伪君子的过程。当革命激情消退后,人的自私本性就发作了。于是我开始考虑如何利用眼下的革命来为自己谋利益。《黑崽子》回忆道:

经过长时期的犹豫,我最后还是加入了老闷的造反兵团。作为资格最老的“老
造反”,这家伙大胆的赌博现在得到了丰厚的酬报。现在他是兵团司令,全市
各校都有他的山头。他成了职业革命家,成天忙着在校外照管那些重大事务。
关于他的英明睿智的神话不久就开始在兵团的年轻战士们中流传。可惜我太熟
悉他了,不可能把他当成新的英雄来崇拜。如果他的革命成功了的话,我讽刺
地想,那么没谁还会记得当初他干过的那些恶心事。

但我保留着对老巫的尊重,他也在老闷的“兵团”里。如今他的直觉已被证明
如同剃刀一般锋利,我对他的智力的评价就更高了。但我仍然相信,以他的出
身来看,他进行的是最危险的赌博。尽管黑崽子们作为“刘邓资反路线的受害
人”获得平反,我知道被推翻了的太子们其实说的是真话,在毛的眼中,我们
就是一群天生的杂种,是贵族少爷们而不是我们才是他真正的孩子。现在他不
过是在利用我们去打倒他的敌人,这就是他为“红恐”平反的原因。

因此,我决定劝老巫急流勇退,不要再进一步去趟那浑水。但我必须做得很策
略。动摇别人的革命斗志甚至说服人家开小差是重大的反革命罪行。虽然咱俩
是朋友,但那并不是他不会出卖我的保证。

一天下午,我和他坐在学校操场的双杠上聊天。我问他当初造反时是怎么想的,
是从哪儿看出来那不是又一次“引蛇出洞”的“反右”,然后又问他的家长对
他的造反行动反应如何。听完他详尽的解答后,我真诚地赞赏了他的远见卓识,
接着就开始暗示:

“哎,顺便说说,你知道‘方凿圆枘’这个成语吗?”

对话题的突然转换,他一开头也有些莫明其妙,但他随即就明白了我想说什么:

“嗨,当然知道!我完全明白那榫子是方的,孔是圆的。”

“你也明白它不能改变形状,嗯?”

“对,我当然明白,你用不着提醒我这个。”

“那我可真就不明白了,”我是真正糊涂了,“既然如此,那榫子为什么还要
硬钻进圆孔里去?这不活见鬼吗?”

“芦笛,你忘了:既然榫子已经钻进去了一半,那么无论是退出来还是继续钻
都没什么两样。”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再说了。他是对的:既然已经卷得这么深,形格势禁,也
就身不由己了。如果他最后赌输了,哪怕他现在退出,那代价也是一样的,但
如果他坚持下去而最后赢了,就能为自己挣个好前途,这可是谁也无法事先说
准的事,由他去罢。

老闷为我加入他的兵团而心花怒放,他引用拿破仑的名言来恭维我,说什么
“文人的一枝鹅毛笔塞过十万枝毛瑟枪”,还要我去当他那发行全省的兵团战
报的总编,但我婉言谢绝了。我已经告诉老巫,我知道那革命根本就不是咱们
这些黑崽子的事。我加入老闷的兵团的真正目的是想沾他们革命的光而又尽量
避免让他们连累。我那时非常想上大学。1966年7月,大学入学考正式废除,所
有的大中小学全部停课闹革命,尽管我们在前年五月间就考完了毕业考,但运
动却把我们稽留在学校里。谁也不知道运动结束后大学还存在不存在,但既然
希望还未彻底丧失,我就该尽最大努力。据说以后入学得靠“推荐与选拔相结
合”,政治表现当然是最重要的一条,而除了这文革还有什么更大的政治?但
我又不想效老巫赌性命,看来最明智的办法还是保持跟他们的良好关系,同时
尽量避免参加他们的活动。这样,如果他们赌赢了,肯定会拉我这哥们一把,
如果赌输了,则我也不至于让他们连累。

就这样,我让老闷大失所望,尽管我同情他们的事业,我却成了进曹营的徐庶,
一行字都没为兵团写过。我也从不参加、从不过问他们的政治活动,和他们的
关系始终保持在纯粹的哥们友谊水平。我参加兵团一场,唯一干过的一件事是
翻刻印刷《鸡血疗法》的小册子。我那时正想再次出去旅游,可惜手上没钱,
于是主意便打到这上头来,寻思利用公家的蜡纸、油墨、纸张、油印机印出大
批小册子来上街去卖,实行“勤工俭游”。没成想小册子刚刚印出来,“鸡血
疗法”便已名声扫地。于是我一生唯一作过的一桩生意就此砸锅,那堆玩意儿
就这么堆在分团总部的角落里,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直到兵团解散,大夥
儿统统给撵下乡去,那堆废物似乎还在那儿堆着。


几十年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我和老巫坐在双杠上的谈话,不断地问自己:要是那次我把话挑明了说,向他痛陈黑崽子干革命的高风险,会不会让他急流勇退,从而免掉那杀身大祸?但我每次都明确无误地回答自己:不会,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干下去,他根本就身不由己。而且,我那含沙射影的讽示策略是对的,要是我把话说明白了,他肯定要在后来走投无路时出卖我,就像他出卖老闷那样。

不管怎样,老巫是死了,死得惨不可言,而且是在他的同志们的心目中变成叛徒后才死去的。老闷也琅铛入狱,在铁窗里度过了他一生最可贵的时光。我虽然同情他们,但在目击造反派的惊人堕落后,觉得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不过是为自己作下的孽偿债罢了。虽然如此,铁哥们的遭遇还是极大地震撼了我,加深了我对伟大领袖的憎恨:如果不是他发动这“网民”的文革,那么老闷老巫现在只会坐在大学里,既不会害人,也不会被人害。

老巫的惨死使我难受了很久很久,就在那时我读到白居易的诗:“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驻时”,非常惊讶世上竟然会有这种没心肝的主。我面临的形势比白居易险恶一万倍,照样作到了在朋友们白首同归时自己青山独驻,但我一点也没有庆幸自己英明的心思,只觉得欲哭无泪。

我没去参加“兵团”战友们为老巫们举行的追悼会,我只觉得恶心。就在那时我第一次发现,死人其实是活人的政治资本,起到的作用简直是无穷的。集体追悼如同戏剧,充份满足了每个人扮演悲剧英雄的潜在欲望,让每个参与它的角色都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无比的悲壮崇高,这就是死者通常被越捧越高的原因。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旁观这种群众戏剧的出演,从“四五”一直看到“六四”。

十年后,老巫终于给平反了,如我预期,他据说是给林彪四人帮害死的。那天尽管有空,我仍然没去出席官方的追悼会,知道会在那儿再一次看到老巫前战友们的恶心演出。会后二兔跑来向我传达追悼会的实况,告诉我老巫的母亲在会上说了些什么,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悲哀到了极点:十年来,老巫的“反革命”父母苦苦盼望的就是“伸张正义,主持公道”的这一天。他们不能不盼,因为未经官方正式批准的非正常死亡将让他们家的每个成员在政治上永远不得超生,但现在终于盼到了,那又便如何?一条性命、一家人的希望最后竟然简化为两行盖了大印的官样文字,难道世上还有比咱们活得卑微的人?

因为看够了革命和革命者们的丑态,等到下乡时,我在感情上已经彻底堕落为反革命。但那仅仅是感情上的。我在前头说过,我曾是双重的革命志士,不但在感情上充满了革命激情,而且在理智上受过革命理论的全面训练。要背叛革命,做到第一条毫不困难,但要做到第二条就很不容易了。如今海内外绝大多数反共义士,我敢说都只做到了1969年初的小芦做到的事。要明白这个彰明较著的事实,我这个高造诣的前毛主义者只需看一眼他们的文章就够了。


作者:芦笛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返回顶端
阅读会员资料 芦笛离线  发送站内短信
显示文章: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罕见奇谈 所有的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


 
论坛转跳: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回复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编辑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删除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投票
不能在这个论坛添加附件
不能在这个论坛下载文件


based on phpbb, All rights reserved.
[ Page generation time: 0.070375 seconds ] :: [ 23 queries excuted ] :: [ GZIP compression enabl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