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先以为这是今日中国政治环境中一时的现象,但仔细一想,实在我们祖先的文化之中,虽然装满了一些「道德」的字样,却并没有给子孙以真正道德的遗产,至多只是些讲「利」「害」的话头。讲世故的法门。中国素以儒教立国,儒家以亦经为本,而六经之首的易经,也只是些「无咎」「有悔」「既济」「未济」的「利」「害」话。诗经是民歌,除了伪序以外,本无善恶可言。书、礼、春秋,只能当史料看。而据说是传春秋的左传,记得最有声有色的也只是「杀」与「淫」两件大事。战国时代最讲道德的学派是墨家,而最不合这个「特别国情」,最短命的,也是墨家。汉代号称尊孔崇儒,以孝治天下,而开国之君刘邦,即曾向他的政敌项羽讨自己父亲的肉羹吃。他父亲说他不如老二会治产,即位後反问父亲:「他的产业比老二那个多些」?对臣下开口闭门称「乃公」(用现在的话说是「你老子」),这一种侮辱别人母亲的风气,一直传到现在。虽然汉代每一个帝的谧法上都加一个,「孝」字,後世如法泡制。孔子论政说:「民无信不立」,而刘邦答应人民除秦苛法,约法三章,以骗取父老之心,却始终未守诺言。直到文帝才除秦代传下来的肉刑,到武帝才除秦代统制思想的「挟书之令」,而他自己也罢黜百家,消极的统制思想。秦政焚诸子百家之书,只许保存种树医药之书(用现代的话说是只要「实用科学」)。固然为人指为愚民政策,而东汉之提倡图谶,伪造了许多纬书,导士民入於迷信神权,与秦政也只是百步与五十步之别。至於历史,自左传国策以下,讲得最精采的是权诈世故之学。二十四史之中,无书不讲世故,教人如何做乡愿,如何「明哲保身」,因此後世的统治者几无人不尚权诈。英国人常说:“Honest is thc best policy”,中国统治者的脑中不但无此观念,且必笑其迁阔。有二千多年如此这般特别国情的历史,难怪尽管提倡道德,而道德始终不见发扬光大。只有在政府不大提倡道德的时候,倒会产生一些有骨气的人。近人好骂汉末魏晋人物之反抗礼教,道德不好,实则二十四史之有独行传,隐逸传,起於後汉书,而魏晋人士与外来的印度思想一比较之後,才看出儒教文化的缺点,才有高僧、逸士、嶔奇磊落的人物,才有点远见大度:爱好真、善、美、敢於反抗传统,反抗统治者,减少中国史上一些乡愿谄谀的秽丑态。并且,也只有在魏晋时代。儒教的权威失坠以後,一般士人的聪明精力不为六经所限,才有点自然科学的苗芽。如华陀的解剖学,祖冲之的算学,道教的药物学,以及星经水经的成书。但魏晋以後,除时代较近的唐人尚能欣赏此称风气外,直至今日,大都以痛骂魏晋来自标其道德高尚,以主张读经来表示其提倡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