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

登录 | 登录并检查站内短信 | 个人设置 网站首页 |  论坛首页 |  博客 |  搜索 |  收藏夹 |  帮助 |  团队  | 注册  | RSS
主题: 【旧作】网络拾摭(一)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驴鸣镇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作者 【旧作】网络拾摭(一)   
断章师爷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9/08/25
文章: 615

经验值: 27036


文章标题: 【旧作】网络拾摭(一) (737 reads)      时间: 2009-9-05 周六, 上午5:14

作者:断章师爷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网络拾摭(一)
断章师爷

前不久,在网络上读到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约有三十来首,内容大多是风花雪月的冶游纪事。例如有一首是: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一付寻花问柳,逢场作戏,嬉皮笑脸的浪荡子形相,跃然纸上。据转贴者介绍,这些《己亥杂诗》录自他珍藏的一部《龚定庵诗文全集(重订本)》,系上海人民出版 社一九七五年二月出版的。转贴者还指出,该书的“重订前言”中提及先帝生前多次称赞龚自珍的这些诗是“好诗!好诗!”。由此回想起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还值 文革期间,在某次漏夜颁布的“最新指示”中也曾引用了龚自珍的一首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第二天的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歌颂龚自珍的大块文章,称他为“法家诗人”,看了令人啼笑皆非。当其时也,六亿神州正处于“批林批孔”的热潮之中,御用文人祭 起“一分为二”的不二法宝将所有的历史人物划分为“法家”和“儒家”两大阵营。“法”“儒”之间的轩轵一如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

其实,龚自珍 (1792-1841)出身杭州望族,从六世祖起,累代为官。所谓“家住钱塘四百春,匪将门阀傲江宾”。父亲出任过苏松太道,退归故里后,执掌仁和紫阳书 院。龚自珍自幼聪敏异常,才气过人,博览群籍,过目成颂,为诗为文,独立不羁,绝不落前人窠臼。然而,这位旷世才子的科运却颇为蹭蹬:从嘉庆廿三年(时年 27岁)中举后,五上春闱而不第,直到道光九年(时年38岁),才中进士。可是因为他楷书不佳,写不好光致的“馆阁体”,至“殿上三试,三不及格 ”,而仅入三甲。于是他不得已“乃退自颂,著书自纠”,曾自叹“不得志于今之宦海,蹉跎一生”。他行事异于常人,批评时贤,出语轻狂,认为“礼法非为吾辈 而设”。想不到这位眼高于顶,放言无忌的狂士竟然被一百多年后的无产阶级革命喉舌们册封为“法家诗人”!这也是只有在那个荒唐年代才会发生的荒唐事情。龚 诗人地下有知,当作何感想?

接着,我又浮想联翩起来。当年先帝躺在中南海的龙床上,捧着大字线装本的《己亥杂诗》,仿效“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故事,手把手地教贴身女侍们欣赏这些艳诗 色词,倘或老人家心血来潮地把他的“夜读心得”让张玉凤女士或孟锦云女士从大内传出去,广大革命群众自然又会热火朝天地当作“最新指示”来学习。只是不知 道张春桥先生和姚文元先生这两位舆论总管又会奉送一顶什麽样的桂冠给龚诗人?自然,这种笑话无关本文宏旨,大可置之一旁。就此打住,话归本题。
却说我在《己亥杂诗》中,看到了另一首诗: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诗人在后面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由“太平湖”和“丁香花”联想起这位迹弛不羁,才气纵横的名士与当时一位惊艳绝才,名满天下的佳人贝勒 福晋顾太清的一段绯闻,以及他因此被毒死的传闻。曾朴先生曾经在《孽海花》一书中描述过这段充满神秘色彩的“丁香花公案”。

为方便阅读起见,笔者不惜当一回文抄公,将《孽海花》第三回和第四回中的有关内容摘录如下(原书借定庵先生儿子孝琪之口讲述):““……你当我老子是好死的 吗?他是被满州人毒死在丹阳的。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样的病,喜欢和女人往来,他一生恋史里的人物,差不多上自王妃,下至乞丐,无奇不有。他做宗人府主事时候,管宗人府的便是明善堂主人,是个才华盖世的名王。明善的侧福晋,叫做太清西林春,也是个艳绝人寰的才女,闺房唱和,流布人间。……忽然在逛庙的时候,彼此又遇见了。我老子见明善不在,就大胆上去说了几句蒙古话。太清也微笑地回答。临行,太清又说了明天午后东便门外茶馆一句话。……我老子正走得口喝,本想润润喉,端起茶碗来,咕嘟咕嘟地倒了大半碗,谁知这茶不喝便罢,一 到肚,不觉天旋地转的的一阵头晕,硼的一声倒了。等到醒来,忽觉温香扑鼻,软玉满怀,四肢无力,动弹不得。……可是一条玉臂,已渐渐伸了过来,身体也婉转地昵就,彼此都不自主地唱了一出爱情哑剧。虽然手足传情,却已心魂入化,不觉相偎相倚地沉沉睡去了。……这一次的幽会,既然现了庄严宝相,自然分外绸缪。从此月下花前,时相来往。忽一天,有个老仆送来密缝小布包一个,我老子拆开看时,内有一笺,笺上写着绢秀的行书数行,认得是太清笔迹:我曹事已泄,妾将被禁,君速南行,迟则祸及。附上毒药粉一小瓶,鸩人无迹,入水,色绀 碧,味辛,刺鼻,慎兹色味,勿近!恐有人鸩君也。香囊一扣,佩之胸当,可以醒迷。不择迷药或迷香,此皆禁中方也。别矣,幸自爱!我老子看了,连夜动身回 南。过了几年,倒也平安无事,戒备之心渐渐忘了。不料那年行至丹阳,在县衙里遇见了一个宗人府的同事,便是他当日的赌友。那人投他所好,和他摇了两夜的 摊。一夜回来,觉得不适,忽想起才喝的酒味非常刺鼻,道声‘不好’,知道中毒。临死,把这事详细地告诉了我,嘱我报仇。”

这篇故事情节奇特,文字几近鄙亵,似乎是小说家言。众所周知的是,尽管《孽海花》是一部历史小说,然而取材真实,人物历历可考。据考证,《孽海花》书中人 物有生活原型者达270多人,人物大多用的化名,例如状元郎金雯青影射洪均,名妓傅彩云影射赵彩云(赛金花)等。但是龚定庵、太清春和明善这三位都是以真名实姓出现在书中的。明善是贝勒奕绘,他的侧福晋姓顾名春,字子春,号太清。奕绘是清高宗乾隆皇帝第五子荣亲王永琪的孙子,他十七岁袭爵贝勒,二十七岁入 仕途,后晋升为正白旗汉军都统。顾太清的身世,较为隐秘。台湾历史小说家高阳先生说她本是汉人,儿时曾经住在苏州。她自己署名为“太清西林春”,西林是顾 氏的族望。然而,根据《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的编校者考证,太清本为西林觉罗氏,是汉化的满人大学士文端公鄂尔泰家族之后。她的祖父鄂昌官至甘肃巡抚, 由于受文字狱牵连罹罪,赐自尽。她因为是罪人的后裔,与奕绘的结合受阻,假托奕绘祖父的护卫顾文星之女,改姓顾,才得以嫁奕绘为侧室。

上引这段文字所本的就是清史上有名的“丁香花公案”。尽管《孽海花》中对顾太清的身份和家庭的叙述完全属实,但是龚自珍和她的暧昧关系是否确有其事呢?说 起来,这桩公案由来已久。早在曾朴的《孽海花》问世之前,朝野间就沸沸扬扬地流传不息,但是也仅仅限于口头而已。正式见诸文字的是晚清诗人冒鹤亭(明末四 大公子中如皋冒辟疆,就是娶了“秦淮八艳”之一董小宛为妾的那位复社才子的后人)的《读太素、明善堂集感顾太清遗事辄书六绝句》,其中的第六首是:

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
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诗中的第一句写奕绘和顾太清居住的府邸,座落在太平湖畔(就是著名剧作家老舍先生在文革中投水自尽的场所)。这可见证于奕绘“上元侍宴”的诗注“邸西为太平 湖,邸东为太平街”。第二句写的是两人合葬的地方,位于房山东面的南谷。第三句中借成语“倾国倾城”隐去了太清的姓氏“顾”字。最后一句却引出了迷离扑朔 的“丁香花公案”。这儿的“丁香花”就是出于前引龚自珍的那首诗的注解。据冒鹤亭说是少时听其外祖周星诒说过太清遗事的详情,然而他却未曾提供更多的内 容。后来,他在写《孽海花闲话》一文时,仍然坚信上述龚自珍的“丁香花”一诗“确为太清而作”。

关于龚自珍与顾太清之间的私情,特别是辛丑年间(龚时年49岁)他在丹阳暴卒的原因,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是否真如《孽海花》中介绍那样,龚自珍是遭 宗人府下的毒呢?毕竟《孽海花》只是一部文学作品而已,故事情节自然不能与历史事实等同起来,换句话来说,不能把《孽海花》当作历史教科书来读。现在,我 把在网络上收集到的有关历史研究资料整理出来,介绍如下。

近代史学大家孟心史(森)教授在《心史丛刊》三集“丁香花”一文中,广证博引,对于太清的生平事迹作了考证。他对龚自珍与顾太清之间的艳史予以否定。其主 要理由有三条:一.龚诗作于己亥(1839年),奕绘死于戊戍(1838年)。也就是说龚自珍那首意境朦胧,风流蕴藉的诗问世前一年,太清春的丈夫奕绘已 经去世,又何以寻仇?二.奕绘去世后,太清因与妙华夫人所生的长子载钧关系不和,被逐出了贝勒府邸,迁居到城西的养马营,距离太平湖很远。三.况且“己亥 为戊戍之明年,贝勒已没,何谓寻仇。太清亦已老而寡,定公年已四十八,俱非清狂荡检之时”。孟先生的研究结果,否定了这一私情公案。此文一出,此案似已论 定,再没有人提出异议。

然而,孟先生的文中也留下了一些疑惑和话题。例如,尽管他自谓对于龚顾私情“已辩其污”,但是并没有肯定“丁香花”一诗与太清无关。他在文中引了《诗.郑 风.出其东门》中“缟衣綦巾”,将“缟衣”解释为“定公之妇”。太清与当时在京的杭州籍官员的眷属多有往来。龚自珍是杭人,因此“内眷往来,事无足怪。一 骑传笺,公然投赠,无可嫌疑。”属于很正常的事情。又如,孟先生怀疑,正因为太清和龚自珍眷属有往来,所以才会有那麽多的流言蜚语。甚至于奕绘去世后,太 清被逐出家门之事可能也与此有关。孟先生还认为太清在她的诗集《天游阁集》中痛斥碧城仙馆主人陈文述的那首七律,原因是她认为陈与龚是同乡,流言可能出于 陈之口,所以才会发那麽大的脾气。

这儿,不妨插一段关于陈文述的事。陈文述,字云伯,杭州人,曾任杨州府江都知县,而且颇有惠政。但是此人有一样毛病,中了他同乡前辈袁子才的毒,喜欢趋附 权贵,专好收富贵人家眷属为女弟子。他的诗集名为《碧城仙馆诗钞》,两个女儿,一名萼仙,一名苕仙;妻子名叫羽卿。有人讥讽陈云伯为“神仙眷属”,而他也 居之不疑。这样一位宝贝自然不肯放过名满海内的太清罗,他先是托人致送文物,作为进身之阶。太清拒而不受。陈云伯自讨没趣之后,并没有因此识相些,反而在 寄给友人的信中提及有西林太清春题其春明新咏一律,并和原韵云云,冒名作诗,以期自增声价。太清得知后,甚为光火,遂用陈云伯的原韵作了一首诗大加痛斥:钱唐陈叟字云伯,以仙人自居,著有《碧城仙馆诗钞》,中多绮语。更有碧城女弟子十余人,代为吹嘘。去秋曾托云林以《莲花筏》一卷、墨二锭见赠。予因鄙其为 人,避而不受,今见彼寄云林信中有西林太清题其《春明新咏》一律,并自和原韵一律。此事殊属荒唐,尤觉可笑,不知彼太清与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韵,以纪其事。

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骛安和澡雪鸿,
绮语永沈黑黯狱,庸夫空望上清宫。
碧城行刊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
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光红。

后来,苏雪林(女作家,曾任武汉大学和台湾师范大学文学教授,享年104岁)根据孟森的思路写了《丁香花疑案再辩》一文。她提供了一个证据:“考定公年 谱,他之擢宗人府主事在乙未岁末(道光十五年,即1835年),那年绘贝勒早已不在宗人府了。”这表明龚自珍并没有在奕绘手下任过幕僚。换句话说,也就是 龚自珍没有接触太清的机会,当然没有发生恋情的可能了。

然而,苏雪林也没有否认龚自珍“丁香花”一诗与太清有关。她赞同孟森的观点,认为写的是龚自珍的内眷与太清之间的交往。并且推测关于龚自珍和太清之间有私 情的流言很可能正是出之于这批在京城的杭州官员的眷属之口,再由其中的碧城女弟子传于陈云伯。碰过太清钉子的陈云伯自然乐于推波助澜罗,因此龚顾绯闻沸沸 扬扬传遍了朝野。苏雪林甚至假设:奕绘的长子载钧昏聩横暴,听信传言,在父亲亡故后,压迫庶母出府,寻仇毒死了龚自珍。至于太清被诬的原因,是源于龚自珍 许多诗词中的风流痕迹引起的巧合。她还引用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责龚自珍“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怀疑龚有故弄玄虚存心影射的嫌疑。

上述孟、苏两大家的研究方法实际上是科学理论中的证伪法。此外,也有不少其他学者的考证,兹举其荦荦大者介绍一二。

钱钟书先生曾说过:“太清婢学夫人,意度矜贵,力争上游,与阮芸台、许慎生、钱衍石家眷属交往,宁作此角妓行径?”(这儿的阮、许、钱三人都是嘉庆、道光 年间的大老,所谓诗名与宦名并重者。)古代所谓才女,有艺妓与闺秀之分,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例如唐代的鱼玄机、薛涛等为前者,宋代的李清照、朱淑真 等为后者。钱先生认为明清之交世风开放,前者流行;盛清以还趋于保守,后者复兴。太清原系罪人之后,早年随父沉沦市井,得奕绘宠爱,尊如夫人,当然要自重 身价,岂肯自甘堕落,公开招摇?言外之意,龚自珍不可能与她勾搭成奸。

此外,桑农先生认为从《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中可以看出顾太清、奕绘两人伉俪情笃。两人同年出生,字号相连,一个字子春,一个字子章;一个号太清,一个 号太素;一个称云槎外史,一个称幻园居士。其诗集,一名《天游阁集》,一名《明善堂集》;其词集,一名《东海渔歌》,一名《南谷樵唱》。夫妇间情投意合, 亲密无间,赋诗填词,相得益彰。有把他们比作李清照和赵明诚之后,文学史上又一对神仙伴侣的。太清虽为侧室,奕绘用情专一,两人相敬相亲。嫡配夫人妙华早 逝后,奕绘既未续娶,也未纳妾。官场俗务之余,只是与太清一道,登山临水,吟诗作画。这段美好的姻缘,见诸诗词,不胜枚举。奕绘病逝后,太清作了多首哀 悼、思念亡夫的诗作,其一题为《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积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生之不幸也, 兼示钊、初两儿》。桑先生认为太清对奕绘的感情如此深挚,怎麽可能置家庭名誉不顾,去与风流文人龚自珍搞婚外情呢!此外,桑农先生遍翻《顾太清、奕绘诗词 合集》,不仅太清诗词中没有一个字与龚自珍相关的。

再有一位奚彤云先生著文提及两件事:在奕绘去世前不久,阮元(芸台)出示宋版《金石录》(即南宋时的女词人李清照和其夫君赵明诚共同收集的碑贴),太清题 了一首《金缕曲》,其中有“抱遗憾、讹言颠倒。赖有先生为昭雪,算生年、特记伊人老。千古案,平翻了。”自注云:“相传易安适张汝舟一事,芸台相国及静春 居刘夫人辩之最详。”奚先生认为李清照是否改嫁是另一回事,太清对此事的态度则表明她对于正常的改嫁都不加认同,难道还会在自己夫君在世,琴瑟和谐之际移 情别恋吗?此外,太清晚年续写《红楼梦》,成二十四回《红楼梦影》,其中有凤姐托梦贾琏的话:“色之一字,更是要紧。只图一时之乐,坏了他人的名节,坏了 自己的行止。还有那嘴角儿上的阴骘,更是要紧,断不可谈论人家闺阁暧昧。”似是对于那些宁愿相信“丁香花”传闻确有其事者的谴责。

上引言论种种,广引博证,言之凿凿,颇具说服力,其主题都不外乎为龚自珍和顾太清的私情辩诬。为古人辩诬,很久以来似乎已成了学界的一种风气。不知为什 麽,从他们的高谈宏议中,我总嗅出些道学气来。无论是孟森先生、苏雪林先生还是钱钟书先生或者桑农先生和奚彤云先生,尽管着眼点各不相同,或多或少都有些 奉封建道德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因此,我在网络间游弋时,也经常留心,看看是否能搜寻到“丁香花一案确有其事”的文字。结果陆续发现了几篇,但作者大多出于猎奇的心理,而且行文立意均不甚高明,有些更流于浅薄。最后看到黄裳先生一组题为《集外文》的文章,其中好几篇都论及龚自珍的诗词,在第六篇中发表了他对 于“丁香花”一案的看法。阅后,真所谓“于我心有戚戚焉”。兹拨冗摘录黄裳先生的主要观点,以飨同好。

黄先生是从龚自珍一首题为《暮雨谣三叠》的诗说起的:

暮雨怜幽草,曾亲拮翠人。林塘三百步,车去尽无尘。
雨气侵罗袜,泥痕入画裳。春阴太萧瑟,归费夕炉香。
想见明灯下,帘衣一桁单。相思无十里,同此凤城寒。

这首诗的情境都写得很美,地点是京城,时间是初春的雨夜。在林塘边刚刚把晤过女友,眼睁睁地看着她上车回去。春雨潇潇,打湿了她的鞋袜,雨地上的淤泥沾污了 她的衣衫,归家后想必要在炉火边烘烤。至于她在闺房的灯火下做些什麽呢,只能是“扯不断,理还乱”的相思了,尽管彼此相隔不过十里之遥。黄裳先生大胆揣想 女友就是写《东海渔歌》的女词人,西林太清春。

虽然,黄裳先生无从论证他上述悬拟。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抒发自己的见解。定庵在丁酉年间(1837年)入京接眷,不亲自前往,仅派仆人经办。自己则徘徊畿南相待。《己亥杂诗》中有两首说及此事。

任邱马首有筝笆,偶落吟边便驻车。
北望觚棱南望雁,七行狂草达京华。

他在诗后自注:“遣一仆入都迎眷属,自驻任邱县待之。”

房山一角峥嵘露,十二连桥夜有冰。
渐近城南天尺五,回灯不敢梦觚棱。

他在诗后自注:“儿子书来,乞稍稍北,乃进次于雄县,又请,乃又进次于固安县。”

这是相当令人奇怪的,定庵为何如此惧怕入京城。过去有一种说法,“其出是忤其上官”。另一种说法,就是“定庵因与太清情事,怕太素寻仇”。孟森先生的解释是“定公清兴所至,原难以常理论”。黄裳先生认为这种说法毫无道理,等于没说。

关于上引孟森先生的第三条理由,即“太清亦已老而寡,定公年已四十八,俱非清狂荡检之时”。黄裳先生认为缺乏说服力。且不说两人恋情发生早在此前,纵然以四十八岁而论,也远未“已到无心选梦时”的地步。

至于奕绘亡故后,载钧压迫太清出府,孟森先生称之为“家难”,黄裳先生则认为与太清定庵的密切交往有涉。此类绯事在清代宗室家族,视为不可容忍的奇耻大辱。孟森先生解释“一骑传笺”为“盖必太清曾以此花折赠定公之妇”,黄裳先生则以为是“想当然耳”。

黄裳先生认为太清的交游相当广阔,除了和名媛才女、官员眷属游宴结社外,还与退归林下的达官名流例如阮元、潘世恩、许乃普等时有唱和。阮、潘、许等人和定 庵不是师弟之谊,就是文酒之交。定庵的诗文词藻,举世公认,名满天下。才女太清对于定公的文采风流自然也久有所闻的。所以苏雪林先生以定庵没有在奕绘手下任过幕僚作为龚顾之间不可能有接触机会的结论,似乎也有些武断。

关于太清诗词中无一字与定庵相关,其实也很容易想得通。即使太清与定庵有过唱和,也不可能收入《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中去的。试想在龚顾私情传得沸沸扬 扬之际,“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任是愚蠢者也知道避嫌,何况太清这样的“玻璃心肝水晶人儿”,怎麽会把与绯闻事主定庵有关的诗词收入夫妇两人的《合集》 中,而主动授人以柄的呢?

清人的笔记中常有关于太清的记载,“闻太清游西山,马上弹铁琵琶,手如白玉,琵琶黑如墨,见者谓是一幅王嫱出塞图也。”寥寥数字,极其生动地勾勒出这位佳人出游时惊艳绝代的风姿。

定庵“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他认为“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在他眼里“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一 心“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是真名士自风流,他因为仕途坎坷,又遭丧妻之痛,因而寄情诗文,遨游山水,甚至走马章台,选歌徵色。“落红不是无情 物”自从发妻在他二十五岁那年病逝后,他一心希望能再寻觅到一位红颜知己,以期“化作春泥更保护花”。以太清的才情之盛,风貌之佳与交际之广,定庵是不可 能不为之动心,继而动情的。完全有理由猜测太清必然是定庵惺惺相惜的红颜知己。同是杭人,陈云伯的委琐下流和龚自珍的惊才绝艳正如云泥之隔。

历史资料毕竟有限,黄裳先生也不可能提供更多的考证。然而,他还是引用了清初著名诗人,浙西三李之一的李分虎的遭遇,和龚自珍作了比较。据沈西雍《匏庐诗 话》云:“吾禾三李,秋锦而外,惟分虎足称二难。诗固抗行,词则有过之无不及。分虎客闽中某官署,其夫人亦能诗,慕分虎才,因越礼。某官侦知之,召分虎与 眷属共饮。酒半,舁(“舁”字发音为 yu,共同抬东西的意思)一巨棺,强二人入之,遂葬后园。至今土人犹呼鸳鸯冢。”高层云为李分虎撰墓表,只说是“暴卒”,未言死状。此事绝奇,与定庵的情事绝类。定案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卒于丹阳县署,也是“暴卒捐馆”,死得不明不白。封建礼教杀人,这是两个著例。两人都是诗人,都死于“行为不检”。何其相似乃尔!

上面洋洋洒洒地罗列了一大堆文字,其实全是从他人文章中东抄西割得来的。好在我并没有窃为己有的意思,正如本文题目所点明的,这一组文字原来就是从网络上拾摭而得的。

最后,说上两句我自己的话来作为结束语。按世俗常识而论,我对孟森先生和绿漪女士(苏雪林)的考据功夫表示由衷的钦佩;然而就个人感情来说,我对黄裳先生的情理论析更为认同。与其说是出于对“才子佳人,乐观其成”的传统观念,毋宁说是厌恶道德教条的逆反心理。

作者:断章师爷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上一次由断章师爷于2010-7-22 周四, 下午1:46修改,总共修改了1次
返回顶端
阅读会员资料 断章师爷离线  发送站内短信
显示文章: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驴鸣镇 所有的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


 
论坛转跳: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回复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编辑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删除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投票
不能在这个论坛添加附件
可以在这个论坛下载文件


based on phpbb, All rights reserved.
[ Page generation time: 0.09614 seconds ] :: [ 24 queries excuted ] :: [ GZIP compression enabl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