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师爷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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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9/08/25 文章: 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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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断章师爷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雅人恨事(6)
断章师爷
梁启超先生“二恨圣叹未曾自著一小说,倘有之,必能与《水浒》、《西厢记》相埒”。见识卓异的金圣叹先生评诗衡文的众多文化遗产中与市井细民阶层的读者最贴近的就是“唱经堂批第五才子书水浒”和“唱经堂批第六才子书西厢”两文。
金圣叹先生在评《西厢》时,鞭辟入里地指出“《西厢记》止写得三个人:一个是双文,一个是张生,一个是红娘”。他赞美莺莺、张生的叛逆行为,讥讽冬烘秀才目《西厢》为淫书,而推《西厢》为“天地妙文”。李渔先生在《闲情偶寄》中说道:“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传世,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许而赞叹之也。”他认为“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
金圣叹先生在评《水浒》时明言“《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他归纳出“草蛇灰线法”、“绵针泥刺法”、“背面铺粉法”、“欲合故纵法”、“横云断山法”、“莺胶续弦法”和“大落墨法”、“倒插法”、“夹叙法”等一十四种写作手段。金圣叹先生在评点的同时, 也对原作加以修改, 除词句外,还作了全局性的删削。他判定《水浒传》后50回系罗贯中先生“横添狗尾”,故尽行砍去,声称他所得“贯华堂古本”并无续作,又代施耐庵先生作序于前。遂成今传的70回本。金圣叹先生还断言《西厢记》第五本非出王实甫先生之手,也是“恶札”,故截去而以《惊梦》收尾。
作为小说评论家,金圣叹先生真可谓前无古人,但是金圣叹先生确实未曾写过一篇小说。梁启超先生认为“倘有之,必能与《水浒》、《西厢记》相埒”,我们无法证实这种判断的正确,遗憾的是也无法证实其谬误。梁启超先生的“必能与《水浒》、《西厢记》相埒”的结论是建立在“倘有之”这个完全不存在的虚假前提上的。这种设想可以套用一个十分流行,但是并不符合学术规范的词语“伪命题”来表示。命题是个哲学概念,可以通俗地定义为“对事物做出判断的语句”。梁启超先生的判断是一个不符合客观规律的命题, 所以只能称之为伪命题。写小说是一种激情的文学创作,评论小说是一种理性的文学分析。优秀的小说作家不见得能对文学作品提供真知灼见的评价;卓越的文学评论家也未必就写得出受欢迎的小说。借用周大先生的一句话“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颇有些像厨师和食客。”把《水浒》、《西厢记》比作名厨烹出的两道佳肴,金圣叹先生就象尝遍人间至味的美食家。面对这两道佳肴,金圣叹先生可以见微知著地从其选料、佐料、搭配、刀功逐一品评;再游刃有余地对其煎、炒、爆、炸、炖的各道工艺火候详加剖析。倘若施耐庵先生和王实甫先生对着金圣叹先生大叫道:“那么,你去写一本书来给我看看!”那未免有些可笑了。 评点过《水浒》、《西厢记》的金圣叹先生不一定就能写出与《水浒》、《西厢记》相埒的作品。所以,梁启超先生的这第二桩恨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自己假想出来的,似乎有些多余。
梁启超先生三恨“《红楼梦》、《茶花女》二书出现太迟,未能得圣叹之批评。”《红楼梦》成书于乾隆年间,《茶花女》于1848年出版,顺治十八年被杀的金圣叹先生自然没有机会看到这两本书了。从金圣叹先生评点《水浒》和《西厢》后,书评已经不仅仅作为一种评书人对小说内容的理解和文字的欣赏,而逐渐演变成对小说整体结构的补充和再创作。
《红楼梦》现存的版本,可分为两个系统:一个是仅流传前八十回的,保留脂砚斋评语的脂评系统,另一个是经过程伟元先生、高鹗先生整理补缀的、删去所有脂砚斋评语的、并续写完成一百二十回的程高本系统。所谓脂评本上都保留了大量的朱红色批语,题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字样。(关于脂砚斋的身份,主要有四种说法:一.作者说;二.史湘云说;三.叔父说;四.堂兄弟说。)。通观全书脂批的口气,有相当多的部分表现的是女性化的口气,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一条行批:“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黛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同回宝玉一句“多情小姐同鸳帐”惹恼黛玉,其旁行批云:“我也要恼”。不少学者认为“断乎非女性不合”,“又是个女子声口”。然而,《红楼梦》的读者群自然不光限于女性罗。倘有一位独出手眼的文坛巨擘,如金声叹先生者,对《红楼梦》逐回点评的话,应当是包括梁启超先生在内的不少读者的企盼。
下面再说说《茶花女》其书。《茶花女》是法国亚历山大•仲马先生根据自身经历写的一部作品。他为了与同为作家的父亲大仲马作区别,称自己为小仲马。《茶花女》中的主角玛格丽特是个贫苦的乡下姑娘,到巴黎后成了红极一时的“社交明星”。她随身戴一束茶花,因此被称为“茶花女”。玛格丽特为贵族青年阿尔芒的真挚爱情所动,离开社交界,与阿尔芒同居乡间。阿尔芒的父亲责怪玛格丽特毁了儿子的前程,玛格丽特被迫离开阿尔芒返回巴黎重操旧业。不明真相的阿尔芒盛怒之下,在社交场合当众羞辱她。玛格丽特一病不起,含恨而死。阿尔芒读了玛格丽特的遗书,方知真相,追悔莫及。小仲马先生是大仲马先生在奥尔良公爵府上当公务员期间与女裁缝卡特琳•拉贝的私生子。大仲马先生以多产闻名于世,其小说大都以真实的历史作背景,情节曲折生动,往往出人意料,有历史惊险小说之称。大仲马先生的大多数小说早已被人遗忘,目前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的只有《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等几部作品。有人把仲马父子的作品做比较后,认为大仲马先生的所有作品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小仲马先生的一本《茶花女》,大仲马先生幽默地说:“我从我的梦想中汲取题材,我的儿子从现实中汲取题材;我闭着眼睛写作,我的儿子睁着眼睛写作;我绘画,他照相。我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小仲马’”。
梁启超先生早在1896年就发表了提倡翻译的文章《论译书》,继之又提倡翻译政治小说,将小说的作用提高到了可以新道德、新宗教、新政治、新风俗、新学艺、新人心、新人格的高度。一时间,有意识地吸收西方的科学、哲学和文学,成了一种风气或时尚。梁启超先生本人也被推为“小说界革命”的主帅。
《茶花女》最早的中译本是福建闽县人林纾先生译于1897年的《巴黎茶花女遗事》。这是中国介绍西洋小说的第一部,为国人见所未见,一经问世,立即风靡海内,备受赞扬。另一位福建侯官人严复先生曾称赞道:“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浪子肠”。有趣的是林纾先生翻译《茶花女》纯系偶然。当时林纾先生的夫人不幸去世,遗下一女二子,友朋为慰其丧妻之痛,买舟邀游。同游者中有一位刚从巴黎回国精通法文的朋友王寿昌先生,于是朋友们便一起鼓动林纾先生开笔试译,以遣闲情。林纾先生不识任何外文,因此翻译的方式是采取王寿昌先生的口译、林纾笔记润色的合译之法。接着林纾先生接受商务印书馆的邀请专译欧美小说,先后共译作品180余种。介绍了美国、英国、法国、俄国、希腊、德国、日本、比利时、瑞士、挪威、西班牙等国家的文学作品,包括俄国托尔斯泰的《现身说法》、法国巴尔扎克的《哀吹录》、雨果的《双雄义死录》、大仲马的《玉楼花劫》;英国莎士比亚的《凯撒遗事》、笛福的《鲁滨孙飘流记》、狄更斯的《贼史》、司各特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柯南道尔的《歇洛克奇案开场》;希腊伊索的《伊索寓言》;西班牙塞万提斯的《魔侠传》;美国斯陀夫人的《黑奴吁天录》等。林译小说在士林学界引起的反响极其巨大。后来的新文学革命者,如胡适先生、周大先生、周二先生等对于林译小说都给予高度评价。康有为先生也作诗赞曰:“译才并世数严林”。林就是林纾先生,严是严复先生。
严复先生在社会科学的翻译上最有建树,他翻译的《天演论》、《原富》、《法意》、《社会通诠》、《名学浅说》等在中国思想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外他还首创了“信、达、雅”等三条翻译标准。提及严复先生,我想插一段以前听来的传闻。据说严复先生留学英国时和日本的伊滕博文先生同学海军,两人还是同班,而且严复先生的成绩优于伊滕博文先生。结果伊滕博文先生回国后出任首相辅佐明治天皇实行维新,使日本一跃成为世界强国;严复先生学成归来则被清廷委以散职,只得靠译介西哲名著抒解胸中积郁,后来又被人拉去捧袁称帝,成为“筹安六君子”之一。事实上,严复先生于18771879年间赴英留学,先入普茨茅斯大学,后转到格林威治海军学院。而伊滕博文先生则于1863年入伦敦大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学习,翌年回国。严复先生和伊滕博文先生留英期间,既不同校,又不同时(相距14年),上述两人同学云云,纯系不符事实的传说。
写到这儿,又想起儿时曾随大哥、二哥去广中路、广灵路一带的大华农场抓蟋蟀玩,那儿有一座麒麟塔,据说是为了纪念抗日战争期间被朝鲜人暗杀的日本人而建造的,大跃进时被炸毁了,只剩下钢筋水泥的台基。传说原来麒麟的双眼是两颗珍宝,后来被人盗取了。伊滕博文先生正是被朝鲜义士安重根先生刺杀的,莫非麒麟塔是为了纪念伊滕博文先生的?仔细想想,又觉得有疑问,安重根先生是在哈尔滨火车站行刺伊滕博文先生的,而且时间是日俄战争期间,也就是二十世纪初。那麽,麒麟塔里埋葬的又是谁的骨殖呢?经查询,才得知死者是“一二八”事变日本驻上海的陆军司令白川大将,他被朝鲜流亡政府组织派遣的抗日志士尹奉吉先生在虹口花园炸死。后来出任日本外相,并在停战投降书上签字的重光葵先生也被炸断一腿。想到那儿,写到那儿,无轨电车开得太远了,还是回过来说金圣叹先生吧。
放言怪异的金圣叹先生衡文“直取其文心”,敢于发表“人所欲说而不敢说”的话。所以梁启超先生希望金圣叹先生能以“灵眼觑见,灵手捉住”《红楼梦》、《茶花女》这两部书,从而“略其形迹,伸其神理”。对于梁启超先生的这第三桩恨事,我倒颇有些“恨”同身受的感觉。
这儿摘录几段金圣叹先生点评《水浒传》的妙语,与读者诸君共飨。在阮小五不去坏仗义疏财的晁盖的“道路”的话下批:“《水浒》一百八人人品心术,尽此一言”(第十四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公孙胜应七星聚义);李逵一出场,就亲切的批道:“李大哥,来何迟也!真令读者盼杀也!想杀也!”(第三十七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条);在宋江系狱,李逵道:“吟了反诗,打甚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后的批语是“骇人语!快绝!快绝!”(第三十八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在卢俊义被捕后,批道:“最先上梁山者,林武师也;最后上梁山者,卢员外也。林武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卢员外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第六十一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然而,最出人意表的是金圣叹先生在第四十八回“解珍解宝双越狱,孙立孙新大劫牢”后的批语:“赖字,出《左传》;赖人姓毛,出《大藏》。然此族今已蔓延天下矣,如之何!”看后,真正令人“绝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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