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师爷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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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9/08/25 文章: 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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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断章师爷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雅人恨事(5)
断章师爷
在本文的前两部分中介绍了张爱玲女士的“三件恨事”,又引出了彭渊材和朱国桢二位先生的“五件恨事”。想来这世上很少有人会质疑张爱玲女士的趣味底下,尽管她一再坚持“自己是拜金主义者”并且“愿意保留自己俗不可耐的名字”。曾任万历首辅大臣并总裁过《国史实录》,一生著述甚丰的朱国桢先生不用说也是一位文辞雅驯,情趣脱俗的老先生。至于“晓大乐,授协律郎”的彭渊材先生,终其一生不断闹出笑话来,也还算得上是位追随风雅的人物。所以他们三位的恨事流传下来也都成了不失典雅的佳话。然而,不管雅人俗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恨事,只不过俗人的心事无非是柴米油盐缺少或儿女子孙不孝,除了老天爷和他们自己,很少会有人去留心。说了那么些雅人恨事,下面且说一桩俗人的恨事。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外。性至悭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买衣服来穿。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树木就好做屋柱,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会作家,一日不吃饭,就饿将起来。恨爹娘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来时未免费茶费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看过话本小说的人可能记得这是从明朝冯梦龙先生撰写的《警世通言》第五卷“吕大郎还金完骨肉”中摘录下来的。相信大多数人看到这儿都会轻蔑地笑笑,暗暗咕哝一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守财奴!”就跳过去看下面的正文。
然而,细细想来这位金钟先生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呢。问题在于这几句话不应该从他这样一位“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外”的人口中说出。眼下网络上流行一种说法,称为换位思考,也叫角色转换,就是在处理或者考虑一件事情的时候,把自己和对方所处的位置关系交换一下,自己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以对方的思维方式或思考角度来考虑问题,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倘若我们把自己切换到“家无隔宿之粮,身无御寒之衣”的赤贫境界,就会觉得金钟先生的话尽管算不上是“字字千金,句句真理”,却还很有些道理。金钟先生一恨天,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设想一个衣衫破旧单薄的贫苦孩子在寒冬腊月如刀的朔风之中冻得瑟瑟发抖时,他(或她)脑子里会没有转过“如果一年四季都是春天该多好啊!”的念头吗?金钟先生二恨地,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那些终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王老五们,在勒紧腰带苦苦筹措木料等着起房娶媳妇时,何尝不会弥生出“若是自家屋后长满枝干茁实的大树,岂不省却了多少心思去准备大梁和椽子”的幻想。金钟先生三恨自家,恨肚皮不争气,一日不吃饭就饿将起来。凡是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人,只要不太健忘,想必都听过这样的传闻或有过类似的感叹:“还没到月中,一个月的粮票已经统统吃完了,下半个月怎么活呢?怪只怪把持不住自己的肚子!”。金钟先生四恨爹娘,恨他留下众多亲朋,往来时费茶费水。贫贱夫妻百事哀,人情寡薄淡如水,面对一屋子嗷嗷待哺的孩子,再好客的主妇也不会有心思去张罗亲朋之间的应酬。金钟先生五恨皇帝,我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相信在一个公民意识不健全的社会里,暴富阶层面对高额的派税单时普遍会产生“老子辛辛苦苦挣来得血汗钱凭什么要上缴?”的抵触情绪,因此明星大款们偷税漏税的新闻时常见诸报端。俗人的恨事就说到这儿,权当插科打诨,逗个乐子而已。下面还接着说雅人恨事。
戊戌维新运动领袖梁启超先生对前清文人金圣叹先生十分仰慕,曾说过:“余于圣叹有三恨焉,一恨圣叹不生于今日,俾得读西哲诸书,得见近时世界之现状,则不知圣叹又作何等感想;二恨圣叹未曾自著一小说,倘有之,必能与《水浒》、《西厢记》相埒;三恨《红楼梦》、《茶花女》二书出现太迟,未能得圣叹之批评。”
梁启超先生本人在学术领域涉猎广泛,于哲学、文学、史学、经学、法学、伦理学、宗教学等,均有建树,其中尤以史学研究成绩最著。梁启超先生一生著述宏富,有多种作品集行世,以1936年9月11日出版的《饮冰室合集》较称完备。《饮冰室合集》计148卷,1000余万字。在将近三十六年而政治活动又占去大量时间的情况下,梁启超先生每年平均写作达三十九万字之多,也就是说每天要写一千多字。
梁启超先生为何如此推崇金圣叹先生呢?因为金圣叹先生如李笠翁先生所说的是“焉知数百年后,复有金圣叹其人哉!”的天下奇才。金圣叹名采,字若采,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一说本姓张,名喟。康熙三十五年的廖燕先生撰写的《金圣叹先生传》中有“或曰:‘圣叹二字何义?’先生曰:《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为‘圣叹’!予其为点之流亚欤。”颜渊叹孔夫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叹圣”;孔夫子叹“吾与点也”,是感叹诸弟子中唯独曾点的志向与自己一致,是“圣叹”。曾点先生字子皙,是孔夫子的早期弟子之一。曾点先生是很有个性的人,与他那位写了《孝经》被封为宗圣的儿子曾参先生大不相同。《论语》记载他和子路、冉有、公西华诸先生侍坐孔夫子,谈到个人志趣时,他“铿”然一声,停止鼓瑟,说“暮春时节,换上春装,和五六位志同道合的成年人,带上六七个少年,去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台(舞雩是祈祷、敬拜天地神明的意思)上吹吹风,然后唱歌回来。”孔子听后大加赞赏,赞叹道:“你和我想的一样!”(见《论语•先进》:“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就是“圣叹”二字的出处。以圣人之叹自居,这在封建社会的环境下是需有极大的勇气的,由此可见金圣叹先生狂傲的性情。
梁启超先生的第一件恨事是“圣叹不生于今日,俾得读西哲诸书,得见近时世界之现状,则不知圣叹又作何等感想”。金圣叹先生出生于明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8年),他能文善诗,为人狂放不羁,明亡后绝意仕进,以读书著述为乐。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清世祖亡,哀诏至吴,大臣设幕哭临,当时有诸生百余人哭于文庙,上揭帖请逐酷吏县令任维初。金圣叹先生亦参与其事,遂以倡乱罪处斩,妻子家产籍没。终年53岁。显然,梁启超先生的这桩恨事是根本无法消弭的。
但是我们不妨来作一下横向类比。按照西历金圣叹先生的一生正当十七世纪上半叶,彼时西欧哲学界在认识论上爆发了一场经验论与唯理论的大争论。继英国的唯物主义经验论者弗•培根先生奠定了认识起源于经验的原则后,法国的笛卡尔先生创导了唯理论,主张一切以合乎情理为原则,抛弃传统偏见,反对盲目信仰宗教权威和经院哲学,把理性看成是知识的唯一源泉。笛卡尔先生(公元1596年─公元1650年)几乎和金圣叹先生是同时代的人。众所周知,笛卡尔先生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物理学家和数学家。笛卡尔先生在科学上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他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参与了对光的本质、反射与折射率的研究,并且亲自参与磨制透镜。他最先明确地提出了动量守恒的概念。他的太阳起源学说依靠力学解释了天体、太阳、行星、卫星、慧星等的形成过程,是17世纪中最有权威的宇宙论。笛卡儿先生致力于代数和几何联系起来的研究,建立了坐标系,成功地创立了解析几何学。他主张唯理论,把推理方法和演绎法应用于哲学上,认为清晰明白的概念就是真理。他的哲学思想和方法论,在其一生活动中则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黑格尔先生称他为“现代哲学之父”,也就是梁启超先生口中的“西哲”代表。
反观金圣叹先生,他狂傲有奇气,才华横溢,从小就有吴县第一神童之誉。王应奎先生在《柳南随笔》中称他“颖敏绝世,而用心虚明,魔来附之。下笔益机辩澜翻,常有神助。”。金圣叹先生博览群籍,好谈《易》,亦好讲佛,常以佛铨释儒、道,论文喜附会禅理。评点古书甚多。称《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为“六才子书”,拟逐一批注,但仅完成后两种。其著作据族人金昌叙录,有《唱经堂外书》包括“唱经堂批第五才子书水浒”、“唱经堂批第六才子书西厢”、“唐才子书”、“必读才子书”、“杜诗解(未完)”、“左传释”、“古传解”、“释小雅”、“孟子解”、“欧阳永叔词”;《唱经堂内书》包括“法华百问”、“西域风俗记”、“法华三昧”、“宝镜三昧”、“圣自觉三昧”、“周易义例全钞”、“三十四卦全钞”、“南华经钞”、“通宗易论”、“语录类纂”、“圣人千案”;《唱经堂杂篇》包括“随手通”、“唱经堂诗文全集”,多属未竣稿,或只存片断,或全佚。金圣叹先生的业绩不可谓小,然而与同时代的“西哲”笛卡尔先生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写到这儿,觉得有些闭气。于是不得不叹惜整个中国的大环境过于闭塞,使得“怜似自古迄今,只我一人是大才”的金圣叹先生无缘接触西方的科学和哲学。
然而,事实上明清之际正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时期。早在明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意大利传教士罗明坚和利玛窦就已进入了广东肇庆。他们有着丰富的神学、哲学、历史和自然科学知识,到达中国后他们积极学习中国文化,将天主教义融合进中国的古代经籍之中,他们致力于制造天球仪、地球仪,成为西方先进自然科学知识的传播者。当时中国的文人学士之中,也有不少人信奉了天主教,例如徐光启先生(公元1562年-公元1633年)和李之藻先生(公元1565年-公元1630年)等。他们抛弃华夷有别的保守偏见,探出头来接纳新知识,为中国科技发展注入新的生机,协助传教士译介了相当数量有关天文、舆地、数学、物理、医学、植物学和动物学方面的著作。形成西学东渐的一次高潮。遗憾的是“为儿时,自负大才”的金圣叹先生尽管生活在离中国最重要的传教中心之一南京不远的吴县,却置身这股东西文化交流的潮流之外,未能成为徐光启、李之藻先生这样的先驱。否则的话,梁启超先生也就不必为金圣叹先生“未得读西哲诸书”而耿耿于怀了。
然而,我无意间在网络上搜索了一通,套句时髦话,竟然大有斩获。发现了不少研究金圣叹先生的美学思想,哲学倾向,人物性格理论的煌煌巨著,还都是与“西哲”笛卡儿先生的“二元论”进行比较的新颖话题:“金圣叹文学批评的人性二元论”、“从‘心物二元论’的视角分析金圣叹的生死观”、“金圣叹文学评论的社会价值与艺术价值二元论倾向”。我挑了篇最短的“金圣叹的三位一体审美观照与西方现象本质二元论的比较”。点开以后试着读了几段,劈面涌来的都是些念起来十分费力,看起来相当高深的超长型句子,例如“金圣叹所代表的中国古代美学思想中的形、神关系的具体内容是‘情致’、‘性格’的典型意义,体现了普遍的精神张力和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自我中心。”以及“欧洲典型理论中的现象与本质、个性与共性、特殊与一般等范畴的‘冲突’,达到了历史的‘真’与永恒的‘善’的统一,强调的是表现为‘永恒的宗教的和伦理的关系’的个性化、心灵化了的理性与精神化了的社会之间的认知关系。”等。望着连篇累牍的“心理内涵”、“本体范畴”、“有限物象”,我又硬着头皮读了几段,实在不知所云,最终还是忍痛放弃了。脑袋发胀之余我倒是突然受了点启发,这些我读来如同天书一样的宏议伟论不就是号称传承金圣叹先生学术薪火的专家学者们读了“西哲诸书”后的感想吗?不过这些感想不是出自金圣叹先生本人的思考,而是由这些学贯中西的后进精英们的大脑代庖而已。所以我想梁启超先生实在不必为“圣叹不生于今日,未得读西哲诸书”而引以为憾。其实只消梁启超先生自己晚死一个世纪的话,他的这桩恨事就可以化解(抑或增加?)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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