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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颦释雅(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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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师爷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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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9/08/25 文章: 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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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断章师爷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效颦释雅(一)
断章师爷
林语堂先生推崇前清文人张潮,称他是“自己的老朋友”,并多次引用他《幽梦影》中的那段话:“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几番钩沉,终于在网络中找到了《幽梦影》,在“卷上”的开篇之页就读到了上面这段话,不觉大喜过望,赶紧把原文下载并打印出来装订成册。我读这薄薄的一册文字,很有些象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描述林黛玉观看《会真记》的感受,“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呔!此话该打。想那林女士是“堪怜咏絮才”的世外仙姝,岂是我这等浑身俗骨的伧父可以比拟的?其实我的用意不过是借重黛玉女士的锦心绣口而已。张潮先生的每一行文字,都可以当作美学格言来细细琢磨,有些甚至要反复玩味一阵,才能慢慢体会出文中的妙趣。每到这时候就很想把自己的一得之见公诸同好,久而久之就有了把心中的感受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想头。于是,就象做书的大家、名家们在序言中常常谦逊地表示的那样“不识谫陋,敷衍成文”,至于后面的“难免祸殃枣梨”等词就可以省掉了,因为只打算在网上张贴(原来写的是“遥寄亲友,以期分享” ) 。此举颇有捧心之嫌,索性冠其名曰“效颦”,明言露拙之意。
《幽梦影》“卷上”第四小节论及知己:“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莼鲈以季鹰为知己,蕉以怀素为知己,瓜以邵平为知己,鸡以处宗为知己,鹅以右军为知己,鼓以祢衡为知己,琵琶以明妃为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若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正所谓不可与作缘者也。”那麽文章就从知己做起。
张潮文中起首一句是“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这就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意思。走笔至此,条件反射般地想起周大先生书赠瞿秋白先生的联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师爷按:这付对联是前清道咸年间钱塘金石家何瓦琴集《兰亭禊帖》的字而成,并请曾任内阁中书的徐时栋书写。徐时栋非常欣赏这副对联,曾收进他的《烟屿楼集》中。鲁迅在1933年2月购买到这部书籍,对此联也极为赞赏,于是就录赠瞿秋白。)当代太史公们恭维瞿秋白先生和周大先生共同领导了中国的“左翼文化”运动,称他们是“肝胆相照、同心同德的朋友和同志”。卖文为生的大先生对于革命和革命党人确实很有好感:“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然而职业革命家瞿秋白先生在长汀就义前写的那篇《多余的话》却流露了他对于革命的真实感情:“我自己忖度着,像我这样的性格、才能、学识,当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确实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我本是一个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还是‘文人积习未除’的。”。因此我疑心周大先生推许秋白先生为人生的知己,是否有些一厢情愿?看来周大先生的真正知己倒是钦定他为“文化革命主将”的太祖。周大先生以瞿秋白先生为知己的话题是额外引伸出来的,无关本文主旨,就此打住。
张潮先生接下去的那句话就别开生面,发前人所未发,道时人所未道:“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原来精彩绝纶的大千世界中不光是万物之灵的人有知己,即便是物,包括动物、植物乃至没有生命之物都可以拥有知己者的。
第一个例子举的是“菊以渊明为知己”,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但凡上过中学语文课的人几乎都记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且不管是否出于真心,都会或多或少地对隐逸的田园生活表现出几分艳羡的意思。菊以陶渊明为知己,自然是因为陶渊明爱菊的缘故。这在陶渊明的诗文中屡屡可见。例如“秋菊盈园,而持醪无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九日闲居》小序);“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九日闲居》正文);“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以及“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读山海经》)和“三迳就荒,松菊犹存。”(《归去来兮辞》)。
天底下爱菊者成千上万,为什么只推许陶渊明为菊的知己呢?我想这大约是因为两者的品性比较相近。菊是四季花事中开得较晚的一种,“菊花开尽更无花”,彼时群芳凋零,枝头萧瑟,只有菊花灼然秀发,傲睨风露,给寂芜的自然带来生机,使人联想起傲世劲节的君子之德。陶渊明在担任彭泽县令时,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解绶还乡,隐耕田园,一直过着“击壤以自欢”的归隐生活。后世士大夫常常在诗文中有意无意流露出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其实陶渊明“躬耕自资”的日子并不是“有斗酒豚蹄,畅饮歌呼。瓦钵瓷瓯,村箫社鼓,落得妆愚,无是无非,不乐何如”那样的自在日子。而是“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这般的贫窭岁月。连饮酒这种普通人的乐趣也常不能满足:“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
至于采菊也远非想象中那样悠闲风雅,“尝九月九日无酒,宅边菊丛生,摘菊盈把,坐其侧久,望见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归。”(师爷按:“白衣”指刺史王弘送酒的差使,白衣是差使的服装。此后“白衣”就常指代送酒之人,这是施蛰存教授批评瑞典马悦然院士在給他复信中错用典故时说给笔者听的。这件事情待以后有机会专文介绍。)
由南朝宋武帝刘裕之侄临川王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记载了东汉后期到晋宋间一些名士的言行与轶事。全书共一千多则,依内容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三十六类。可是内中没有一则是关于陶渊明的。有人认为是陶氏家族在东晋没有取得世家大族的地位和声望所致;也有人认为是陶渊明那时的地位和影响远非我们现在所想象的那么重要。我以为《世说新语》的收录旨趣主要着眼于清谈之士。陶渊明不尚清谈,文风平淡,正如周大先生所说“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是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所以“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的陶渊明自然就入不了临川王爷的法眼。
然而后世的不少读书人还是非常推崇陶渊明的,誉他为儒学的楷模。以至民间广为流传的“虎溪三笑”中将陶潜﹑道士陆修静和僧人慧远分别当作儒﹑道﹑佛的“三个代表”。(师爷按:据《庐山记》载:“流泉匝寺下,入虎溪,昔遠師送客過此,虎輒號鳴,故名焉。時陶元亮居栗山,山南陸修靜亦有道之士。遠師嘗送此二人,與語道合,不覺過之,因相與大笑。”史家考证,并无其事。盖自中唐以降,儒道佛三教融和之说渐趋流行,虎溪三笑一事或系好事者就三教融和说而虚构。)后人有不少吟唱菊花和陶渊明的诗词。元稹以住舍四周的菊丛与陶宅相似而自得:“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杜牧以采摘菊花,吟咏陶诗自娱:“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郑板桥将菊和陶两者融为一体,认为菊花是悟解了陶渊明的性情,才烂熳开放的:“想因会得渊明性,烂熳黄花开一墩。”。最高明的还是林则徐的“谁知解组陶彭泽,采向东篱也折腰。”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彭泽陶县令却为了采菊而折腰,真可谓“知菊者陶也,知陶者林也。”所以我斗胆添上一条狗尾“元亮泉下有知,当以元抚为知己”。(师爷按:陶渊明又名潜,字元亮;林则徐字少穆,又字元抚。)
说罢菊花,续以梅花:“梅以和靖为知己”。和靖指的是北宋的诗人林逋,字和靖。林和靖早年曾到各处游历,四十多岁返回杭州,选择在西湖旁的孤山隐居。他种梅养鹤成癖,终身不娶,世称“梅妻鹤子”。直到六十一岁去世之前,其足迹都不曾踏入近在咫尺的杭州城里一步。林和靖葬于孤山北麓的宅旁,墓是他自己修的。临终遗诗中有:“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师爷按:据《宋史》记载:澶州一战,真宗与契丹订立澶渊之盟。为了挽回颜面,造出“天书降临之事”。伪言有一神人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真宗遂决议作封禅事,封禅实在是为了稳定民心、声压四海。)表明他不求闻达、不求传世的心迹,真是潇洒自在。封禅之事引得不少文人大献谄媚之言,一纸一书便可得官职。超然的林和靖一眼就看出真宗及朝臣的用意,自然不屑合污,便去了孤山,植梅养鹤,当了个隐者。他有一首流传久长的《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梅花的风骨,就是诗人淡泊的自况。此诗被后人奉为咏梅的绝唱,南宋词人姜夔(白石)就以“疏影”和“暗香”作为词牌的名称写了两首歌颂梅花的词。以致“疏影”、“暗香”也成了诗词中梅花的代字。被誉为词坛殿军的南宋张炎认为“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太白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有诗在上头’,诚哉是言也。”
林和靖爱梅花,讲究境界,认为最好在有水有月的环境中欣赏。“疏影”一句,在一泓浅水中影影绰绰地勾勒出倒映的老杆新枝;“暗香”一句,自一片月色中朦朦胧胧地弥漫出淡雅的香气。林和靖爱梅花,自比人格,喜欢选择冬春之际去探梅:“凡花总欲争春去,疏蕊偏能忍冬开”他不仅欣赏梅花的清姿,更偏爱梅花的骨格。林和靖爱梅花,偏重旨趣,不欢喜红花的艳俗,欣赏梅花的清逸:“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林和靖爱梅,更可爱的还在于他有农夫的务实精神:“种梅三百余树,花既可观,实亦可售,每售梅实一树,以供一日之需......”。在种梅养鹤的同时,他又采药、种药、卖药、捕鱼。“一湖明月夜鱼归,水痕秋落蟹螯肥”,隐居的日子着实辛劳得很哩!食人间烟火与慕清雅高洁并不相悖,这也是林和靖比通常的士大夫们实在的地方吧。信哉!梅以和靖为知己,诚未谬托。
后记:我的另一组系列文字《雅人恨事》(一)、(二)、(三)贴在《独立评论》坛后,被批评为 “文风倾斜”和“好掉书袋”。我写这些文字的初衷只是为了自娱和供亲友消遣,并没有张贴出来给外人看的意思。所以信笔所致,主题难免失控。至于“好掉书袋”云云,也事出有因。盖师爷老迈年高,记性象个特大号漏斗,不像芦笛先生那样腹笥甚丰,记性惊人。所以好不容易寻找到的一星半点东西,都献宝似的一股脑儿捧将出来,满心希望与诸君同乐一番。同时也起个资料“库存”的作用,不至于以后想引用时,再费上一番周折。希望网友诸君体恤我的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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