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起于1990年代中后期的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无疑将整一的中国思想界导向了分化。以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之自由市场和民主宪政理论为主张的自由主义认为中国的问题关键在于权力能否退出市场,腐败能否解决。因此,其强调的是「消极自由」、「间接民主」和「程序正义」。与之对应,以西方马克思(Karl Marx)主义、激进民主理论、依附理论、后现代理论、世界体系理论等为思想资源的新左派通过揭示市场经济转型以来中国所遭遇的不公正的国有资产掠夺、极端的社会贫富分化等问题,主张「国家干预」、「积极自由」和「直接民主」。争论的结果是自由主义指责新左派太左,新左派批判自由主义太右。当然,争论过程中也不乏超越左右两极的「第三条道路」的主张,其以罗尔斯(John Rawls)、哈贝马斯(Juergen Habermas)等为思想资源,在承认民主宪政的前提下,试图以公民共和主义和商议性民主作为补充,在选举民主之外,重视公民文化、公民参与和公共领域的公共讨论1。
当诸多学者质疑政治儒学是否受「二施」──施特劳斯、施密特(Carl Schmitt)──的影响时,蒋庆坦言,在他思考撰写时,并没有触及「二施」理论,反因这一质疑,才诱使其阅读「二施」,结果发现的确不乏相近之处。但要说影响,其承认不少受迈斯特(Joseph De Maistre)和柏克的影响。值此,蒋庆不无感慨地说:「前几年小枫对我言:『我理解你,你不理解我。』但现在我理解小枫了。『二施』学说与『政治儒学』之所以有相近之处,是因为『政治儒学』站在『孔子的政治』(公羊学理解的政治)批判当今世界的『政治现代性』,而『二施』学说也站在西方传统的立场(传统神学立场和古希腊哲学立场)批判当今世界的『政治现代性』,故中西面临的问题相同,而人类之心有同焉。」7由是可见,从古今到中西,尽管是不同的理论资源和价值之争,但在针对现代性及古今之争这一价值意义上则是一致的,其共同构成了中国新保守主义。
(二)反现代性的现代性反思与批判
自90年代至今,汪晖对于中国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及其新左派立场是一以贯之的。以波兰尼(Karl Polanyi)的国家干预的市场经济、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反市场的资本主义、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的依附理论、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霸权理论及扎伊尔德(Edward W. Said)的后殖民理论等为资源和支撑,汪晖界定了中国90年代以来的「去政治化的政治」这一政治范式,揭示了其已然及可能导致的种种社会积弊。事实上,不管是波兰尼,还是布罗代尔,抑或弗兰克等,与其说是政治学家或经济学家,毋宁说是历史学家,其关于市场经济或资本主义的立场是基于对于历史的深刻认识和理解,正是在历史演变及其经验的揭示中,洞察到为政治学家、经济学家之抽象主张所无法涵盖的真相。而同样信奉波兰尼理论的王绍光更是明确指出:「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过哈耶克所谓的自发秩序的市场经济,市场本质上是一种双向运动。」他认为,「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成就,不能回避对于市场经济的国家干预和反向运动」8。
当学界习惯将甘阳划归新左派阵营时,他自己则认为自己更倾向于保守主义10。事实上,我们从他主张的施特劳斯之「古今之争」及积极付诸实践的以古希腊自由教育为价值范式的通识教育也不难得到印证。不论是「通三统」,还是「儒家社会主义」,其中皆不乏对于中国传统儒家政治思想的认同和肯定,这自觉地赋予他保守主义的色彩。他认为,中国今天取得的成就应归结于三个传统──古代儒家文明传统,毛泽东的社会主义传统及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之宪政传统──的融合。其中,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之解释,则对应于「共和国」的正是宪政之统,「人民」对应于「社会主义」,「中华」对应于「儒家」11。按照丁耘的说法,这恰恰回应了蒋庆之王道政治之三重合法性:「天人思想」对应「中华」、「尊王思想」对应「共和国」、「为民思想」对应「人民」12。巧合的是,这似乎或明或暗地对应了江泽民关于「三个代表」的论述:「先进文化」对应「中华」或「儒家文明」,「先进生产力」对应「共和国」或「宪政之统」,「最广大人民利益」对应「社会主义」或「人民」。而这无疑被赋予诸如色诺芬之「居鲁士(Cyrus the great)的教育」、马基雅维利之「君主论」、伊拉斯谟(Erasmus,D.)之「基督君主的教育」此类的「君王策」(或译为「君王术」,princely virtuosity)色彩13。
尼采作为现代性转捩和后现代的起源已是知识界的共识了16。加拿大政治学者德鲁里(Shadia B. Drury)认为,以科耶夫(Kojéve,A)为代表的特别是西方后现代思想家和左翼知识分子可以归为左翼尼采主义,而美国新保守主义者施特劳斯学派则被归为右翼尼采主义。在她看来,左右尼采主义及其共同的反现代性立场和主张构成了后现代政治17。而新保守主义在国内的兴起及其与新左派的价值重迭,也证明了当代中国思想界之后现代政治转向这一事实。这一点,尤其体现在甘阳的身上。尽管前述将他归为新左派阵营,但实则我们已然很难区分或界定他到底属于新保守主义还是新左派,到底属于左翼尼采主义还是右翼尼采主义。毋庸置疑的是,其作为一个尼采主义者及其反现代性这一立场和对于「古今之争」这一价值诉求的实践本身。同样,也让蒋庆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被自由主义者批评为极右的『政治儒学』居然与新左派相近」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