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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中国还是有希望的（三）——致国内网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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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中国还是有希望的（三）——致国内网友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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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3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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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中国还是有希望的（三）——致国内网友 (1298 reads)      时间: 2008-9-24 周三, 上午4:11
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中国还是有希望的（三）

——致国内网友


芦笛


四、奇特的“自尊自信自闭自宫”


稍知心理学常识的人不难看出，面子之所以对中国人如此生死攸关，乃是因为咱们的心理素质太脆弱，骨子里饱受自卑情结（inferiority complex）的折磨，乃是不折不扣的心理上的弱者，表面咄咄逼人，不可一世，内里无比虚怯。这才会把自己的幸福整个建立在他人的承认上。如果别人不承认，咱们便惶惶不可终日。此所以我要将北京奥运恶毒讥讽为“侍妾扶正认证大典”。即使是在最排外的文革时代，照样也是鬼子放个P，便是“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那阵子的报纸，无论是“两报一刊”还是《参考消息》，连篇累牍尽是鬼子们的赞颂。一个国家的媒体竟然以他国对本国的观感为重大新闻，这种弱者心态奇观，我还从未在西方见过。

这就是咱们为何要反复死吹四大发明——因为底气太虚，所以不能不请出祖宗神主来给自己壮胆。这点鲁迅早就看破了，他曾在《中国人失去了自信力吗》一文指出，中国人从来也就不曾有过自信力，所以才要吹“历史悠久，地大物博”。信“历史”、信“地”、信“物”，其实是一种“他信力”，云云。他没有指出的是，中国人的幸福来自于“自信”，而后者其实是“自欺”的同义语。因此，除非面临斧锯加身的直接危险，国人绝不会承认自己不如人，而若要让咱们承认过去那些“伟大的革命先行者”、“伟大领袖”以及“民族英雄”等等，不过是一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白痴，那就哪怕斧锯加身也绝不会让步了。用敬爱的叶群同志的话来说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收回”。

这就是造成中国近现代一切苦难的主观原因：中国人理解的“自尊自信”，就是晚清徐桐、倭仁、载漪的“自尊自信”，就是毛泽东的“自尊自信”，它将国人关在一个自制封闭系统中，彻底阉割了国人的学习智能，让精英们陶醉在自我膨胀的幻觉中，拒绝向西方学习，听任民族危机或社会危机日益深重，直到沉疴难治，回天乏术。

比较一下老美和其他西方国家，立刻就能看出这一鲜明的中国特色。老美没有历史可吹，也不见人家吹嘘货真价实的“地大物博”，然而一开口就是“can do ”的冲天牛气，大概可算全世界最自信的民族。但这并不妨碍人家反复检讨自己的毛病。当年苏联人造卫星上天，苏联人自己也没想到会给西方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只在《真理报》上发了个不起眼的消息，然而消息传到美国，举国震惊，朝野上下一致沉痛反思，翻箱倒柜地寻找导致美国科技落后于苏联的原因。这结果不但是此后的总统为了安抚民意，把在太空竞赛中获胜当成了全民努力目标，而且实行教育制度改革，甚至改到中小学教科书上去，连外语教育都改变了从二战沿袭下来的“短平快”实用主义教育方式。

又如英国吧。真要吹祖宗，我看全世界没哪个民族能比英国人更有资格——牛顿和达尔文都姓英，离开这俩人能想象现代科学么？更不用说人家在社会科学中的四大发明（自由主义、法治、君主立宪与两党政治）奠定了现代民主社会的基本原则。可我还真没见过人家被辉煌的古人持续“雷倒”，看见的多是人家没完没了地数落过去干过的蠢事：一战时将领的愚蠢指挥，使得英军在索姆战役一天就损失六万人；二战前朝野如何一致陶醉在白种人优越心态中，小看日本“黄猴子”，以致在太平洋战争初期兵败如山；新加坡要塞的设计如何愚蠢，大炮全对着大海，结果日军从陆路过来，要塞彻底成了废物；蒙哥马利如何计划不周，在西线发动Operation Market Garden（市场花园战役），为盟军造成了大量不必要伤亡，等等，等等。那花园冒险甚至还拍成电影，“只给少数人讲不行，要使广大人民都知道”。

说到底，西方的生机，正在于人家对自尊自信的理解不同，敢于正视自己的缺点，敢于把壁橱里的骷髅架搬出来，细细考察毛病究竟出在哪里。这并不会让他们丧失自尊自信，反而正是他们能不断自强的根本原因。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忘记这两条原理，咱们就必然丧失学习能力，为国家反复造成灾难还至死不悟。”（说明，当年红卫兵批斗陶铸，要他背诵毛语录“老三段”，其中第三段是“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结果陶铸把毛的另一语录【据说是他人捉刀】嫁接上去，闹出笑话来。此处后半截话是我加上去的）。

这道理是人都该懂——你要“日日新，又日新”，日新月异，不断自强，就必须具备学习能力，善于把人家的长处学过来。而要学习，前提就是敢于比较自己和他人，敢于找出自己不如人的地方来，否则还怎么可能自强？

国人为何不能明白这连学童都该懂的道理？那是因为咱们的自信只能建立在自欺之上，承认自己的缺点只会引起“自卑心理”。对此，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彭亚非在老金在线《论语鼓吹》研讨会上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他的发言就登在隔壁《寒山小径》上，请革命群众前往围观。在他看来，以西方文明成就为参照物批判儒教，是“文化自卑”。一个民族要有尊严，就得把传统文化变成宗教信仰，用它去“整合”人民的精神：

“有一点我们一定要明白，一个民族、一个文化，它自己的文化信仰不能传承下来，这个民族是没有尊严的。比如说美国政府它可以是一个平等、自由、民主的政府，它的建国理念是人民的建国理念，可是它的信仰文化还是基督文化、还是基督教。它是建立在自己的前提上，我们信仰上帝，我们信仰基督教，但是它并不以它来治国，但是这是它的文化信念体现的一个支撑，没有那样的价值信念、没有那样的道德体系建立起来，他完全靠一种现代的文明理念，他很难对整个国家的人民进行精神上的整合。这个精神上的整合有两个方面，一个，是所谓的灵魂拯救，这是它的宗教起的作用，第二个是精神关怀，任何一个社会的人民都是需要精神关怀的，但是一个完全现代的民主、自由的社会在精神关怀方面它可能会有所忽略，因为一个现代社会每个人有自己的权利，他是自由的，他是个人主义，那普适性的这种精神关怀由谁来做呢？如果没有信仰文化支撑的话是不行的。”

这些话我倒不是一概反对。我反复在旧作中说过，原始儒家不失为很好的伦理学，儒教的谬误是把伦理学放大为政治学，把君臣、官民的政治等级伦理化（也就是把权力伦理化，将百姓反抗官府、臣子反对皇帝当成儿子反对老爹那种违反人伦的大逆不道），并进一步把“三纲五常”捧到“天理大义”的吓人高度，就此成了帝王专制的最佳工具，造出了无数流弊，因此被时代抛弃是必然的，但这并不是说个人不能把它们当成行为规范，我本人就是这么做的，至今深受《朱柏庐治家格言》影响，认为这些名言只要人类社会存在一天，便有着不容否定的价值（当然其中的果报恫吓不足为训）：

“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穷苦亲邻，须加温恤。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
兄弟叔侄，须分多润寡；
……
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
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
勿恃势力而凌逼孤寡；毋贪口腹而恣杀牲禽。
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
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
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
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
施惠无念，受恩莫忘。
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庆，不可生妨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但彭先生竟然认为，为了民族尊严，必须把儒教制造为真正的宗教，用它实行毛式“统一思想”（所谓“精神整合”）。这种话出自现代国人之口，那就令人不寒而栗了。

这且不论，我只想问一声：那么，没有什么传统文化留下来的民族该怎么办哪？莫非民族尊严只能用谎言堆积起来的宗教来维持？

这话好像很难听，却不幸只是用大白话把彭先生的“义理之学”说穿罢了：

“我们现在看西方的信仰文本，你看《旧约》也好《新约》也好，我们作为一个局外人，看这个的时候，我觉得耶稣跟弟子也是老生常谈，为什么西方人几千年一直在阐释它，第一方面首先是信它，你要崇信它；第二个是在阐释它中建立起崇信的。但是它经过了几千年的阐释以后，这个里边所包含价值就建构起来了，这就是义理之学。”

芦某愚钝，理解的意思好像是：孔子或耶稣的真实面目如何并不重要，他们的言行是否是诠释者们说的那样睿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采取盲目崇敬态度，去不断给它抹上化妆油彩，使得他们显得越来越伟大，其“微言大义”都是人类智慧顶峰，在这过程中你还必须虔诚信奉自己涂上去的包装油彩。据说只有通过这种包装工程，才能最终建立民族尊严。

这话确实一针见血，说穿了孔教的本质。而且，正如彭先生所说，大儒们经过两千年的“崇信”与“阐释”，也确实在天朝建立了不可一世的文明优越感、权力优越感以及种族优越感（我已经在《林则徐》文中指出，这就是中式民族主义的基本原则，至今仍然部分适用，维护文明优越感仍是当代爱国主义的重大内容。抽去这一条，咱们也就没有爱国主义了）。

我所不解者，乃是：徐桐、倭仁、载漪等人确实是维护民族尊严的永垂不朽的伟大的民族英雄，你决不能责备他们对孔教崇信与阐释的不够。但他们的伟大事业为何失败了？咱们的民族尊严与自信又怎么会因此彻底轰毁，堕入“用夷变夏”的屈辱境界，以致需要彭先生等志士来重建“整合”涅？我相信彭先生的crusade一定会成功，但该怎样“崇信”和“阐释”，才能保证重建起来的民族尊严不至于再度轰毁？彭先生是否研究过先烈的失败教训，并找出了弥补之道，确信自己业已发明比先烈们用过的更强大的“造教”手段？

就是因为我看出了中式“民族自信心与民族自尊心”不但在过去给中国带来巨大苦难，而且构成了今日中国文明化的最大主观障碍，我才出来比较剖析东西方文明，指出人家的优越性何在，强调中国的唯一出路在于老老实实学习西方。老祖宗的妄自尊大在过去人为加深甚至引发了民族危机，使得人民备受苦难；而如今国人的妄自尊大，则正在妨碍中国采用西式手段去化解深重的社会危机，完成文明化。这话已经写在《为何呵佛骂祖》中了，也一直是我几乎每文都要强调的主题。

这就是我变成网上大汉奸的基本原因。而“汉奸现象”这种中国独特景观的出现，正是国人为了维护虚幻幸福感的正当支出。


五、我为何对国家前途深感悲观？


我在介绍西方民主的一系列文章中强调指出，民主制度的最大的功利合理性，乃是能及时化解社会矛盾，防止它们积蓄下来，恶化为社会危机，招致玉石俱焚的暴力革命。因此，民主制度确实是医治中国千年痼疾的对症良药，但这意味着统治者必须让步。在《重释“民主恩赐”论》中，我指出，与一般错觉相反，社会进步不是靠暴力革命、而是靠统治者主动或被动让步实现的。换言之，统治者的让步乃是在中国建立民主制度的必要条件。不满足这条件，则中国绝无可能取得实质上的政治进步。暴力革命只会适得其反，把柔弱的旧统治者搞下去，把绝不会向人民让步的铁腕强人捧上宝座。它唯一能起正面作用的时刻，就是革命者们“引而不发”，逼迫统治者让步，及时达成妥协，如英国的光荣革命然。但难题在于，革命一起来之后，那多头凶龙就很难控制了。辛亥革命逼得清廷同意实行虚君共和，然而革命乱党却决不愿见好就收，就此铸下了永远无法弥补挽回的大错。正因为我看到这些问题，我才会堕落成为死不悔改的反革命。

比较晚清和现代中国如今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时尚，但在我看过的网文中，似乎没有哪个作者看到，从社会进步的潜能来看，中国现在根本无法与晚清相比。晚清其实是中国最有希望的时代，那是因为它是统治者最可能让步、让步空间最大的千载难逢之机。在被列强反复痛打、最后几乎因拳乱闹得要亡国之后，清廷总算认识到了“不按鬼子模式改革就要亡国”的真理。而士大夫们也总算看到了“西洋文明起码比中国文明更强大”这么一个简单事实，因此朝野上下都一心变法图强。慈禧太后一纸上谕就废除了奉行千年的科举制，断送了无数士子的前程，然而社会上却纹风不动，这在今日根本就无法想象。

今日中国的最大难题，就是再也没有了这种自强不息的主观动力。无论朝野都如此。我在《重释“民主恩赐”论》中指出，统治者之所以愿意主动让步，乃是因为他们看到这么做有利于自己的长远利益，被动让步则要么是为了解决民族危机，要么是为了避免革命。晚清统治者之所以同意大规模的西化改革，最后同意还政于民，原因就是这两重。

然而今日中国却再无这种好事了。民族危机早在二战后便已消失，中国再无亡国危险，国际上毫无压力。老邓的改革造出了经济奇迹，使得器浅易盈的国人特别是所谓“知识分子”们欣然自得，傲视西方，张五常那老而不死是为贼甚至讴歌中国那“世界上最好的制度”。现代科技的发达又彻底剥夺了人民武力反抗政府的可能，使得政府消除了对民变的恐惧心，认定他们吃定了手无寸铁的人民，随便怎么胡作非为都没关系。于是，政治改革就彻底丧失了动力：朝廷再没有为了保存皇室、愿意让步放权的皇帝，民间再也没有热心国事、渴望通过学习西方模式迅速赶上西方的士大夫。国家当然就只能这样一天天烂下去，深重的社会危机只能储蓄下来，毫无用西方手段化解的希望。

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要深感绝望。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反共情绪宣泄，更不是对国人的天资丧失信心，而是基于我对国情民俗的深入了解，作出的“盛世危言”。


（未完待续）

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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