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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活在1989》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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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活在1989》第九章   
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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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02/13
文章: 2510

经验值: 12437
文章标题: 《活在1989》第九章 (1099 reads)      时间: 2007-10-09 周二, 上午8:15
作者：草根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第九章
1、

站在今天看十几年前的事情，就像站在远远的河岸看对岸的一场演出。你在舞台上的时候，整个身心投入，并没有想到你会在十八年后远远地看着自己的过去。

记忆消失很快。当它离你很近，像记录片一样连续而清晰，过几年就支离破碎，成了电影的蒙太奇。时间更久远的记忆，只是一个个孤立的镜头，这也许正是让你刻骨铭心的记忆。摄影师并不纪录所有的场景，仅仅纪录永恒的一瞬。为了达到某种审美的效果，你看到的照片也许不再是原汁原味的，他们被摄影师加工过，甚至根本就是PS出来的伪照片。人的记忆也一样。别人是你的摄影师，你也是自己的摄影师。

要把记忆复原，如同从远古时代的恐龙化石中提取DNA，再把他们还原为活生生的恐龙。我原以为自己的记忆相当清晰，当我与别人交流我的记忆，才发现记忆是那么离散而不可靠。记忆像天上的云，被风扭成各种模样。一切都不是清晰的，正因为模糊，你才可能把历史作为一个想象的故事，你回忆自己的过去，就是把记忆的片断用一根线索串起来。那些永远无法寻找的事实，你可以让他永远空白，或者象《侏罗纪公园里》的科学家，用青蛙的基因填补恐龙染色体的空缺。他人读到这些片断，或许以为那是历史的真相。你自己知道：不过是几个残存的镜头被你的想象串起来，用你的创伤或感情给它着色。即使那些清晰得让你坚信不疑的镜头，也不过是当时的世界在你眼中的印象，当它储存于你的内心，已经被你的心情加工过，而非事实本身。

人的思维，就是提取世界的几个点，用这几个点去代替整个世界。电脑可以读取人脸上几个点的位置，从而判断表情。人也总是用看到或感受到的几个点去代替我们现实的世界。工程师用有限元法作近似计算，其实是人类思维的仿真。我们的有限元思维不能逼近的死角，你可以称之为神，也可以称之为思维的极限。维特根斯坦说：哲学到语言为止。语言就是世界上最典型的有限元模型。

当我们用悲哀、欢喜、失落、愤怒、惆怅等词汇表达自己的心情，不过是给自己的心情一个概念。这概念的内涵相当模糊。甚至无法真正描述它到底是什么。

我用冷漠的、嘲弄的、玩世不恭的语调描述我们充满理想主义的生活，或者用更夸张的嬉皮士作风表达我们内心的尊严。这世界本来就是如此，越是庄严的背后越是荒谬，越是理想主义者离真正的理想越远。世上似乎没有你能走到终点的路，除非你欺骗自己说脚下的地面就是路的终点。

回忆当年，有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我理解那个那个叫袁木的人，为何当年如此无耻。那个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冒着生命危险播放北京屠杀新闻的那个播音员李丹，现在看起来整个是一个平庸恶俗的官僚。柴玲和她的丈夫封从德离婚了，那是血与火洗过的爱情。张伯笠和熊炎成了牧师，王丹成了诗人，那个高喊打倒共产党的丁健先生和共产政府合作封锁我们的网络，成了大富豪，讨了当红女星做老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他们的经历，大概也类似于普通人在失恋后的心灰意懒之中接受了某个媒婆的提婚。理想不能太完美，太美好的理想迟早得扔掉。理想丢进垃圾堆后，腐烂的速度比苹果还快。

我曾经和友人谈论画中的树，西洋的油画你细看只能看到一块一块的油彩，水彩画是一片一片的水渍，中国画则是几条疏朗的线条。如果人脑象电脑那样，大概很难把这些东西都辨认为同一种东西，但人脑就是那么奇怪，全世界的人都认识画中那个图案是树。一个历史事件，远看了，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抽象的东西，你以为你认识它，和你有相同经历的人也认识它，但是在你们的内心，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当你真正靠近当时，你会发现你在靠近一幅油画，一块块完全不同颜色的油墨，和你远看的完全不同。



2、

六四是什么呢？八九年学生运动又是什么呢？在某些人的头脑里，六四就是一个叫王维林的人站在坦克面前。王维林是英雄吗？也许是，那时候他不怕死吗？也许他以为被坦克压死的概率不会太大，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愤怒。王维林不是作秀，他不可能知道某个角落里有一台摄像机正对着他。西方的报道说，六四屠城以后还有一个英雄如此勇敢地站出来，中国的报道说，这样的暴徒戒严部队都不抓他，可见戒严部队真是人民子弟兵。

事实其实很简单，有一个青年人站在坦克前抗议，开坦克的人没有从他身上压过去，就这么一个很普通的事件。您如何解读这个事件，那是你自己的事情。王维林当然不像是专门找碴的，他手里拿着东西，大概是顺路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遇到坦克耀武扬威，一时气愤而站在那里。

人们希望王维林活着吗？人们希望王维林死掉吗？我似乎并不关心他的死活。活着怎样？死了怎样？六四已经过去，多一个王维林，少一个王维林，对六四有那么大的影响吗？他不过是北京城几百万参与者中的一个，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市民一样，每个人对六四的影响都是几百万分之一。

我曾设想，如果王维林活着，如果有一天人们找到了他，结果会怎样呢？也许人们找到了一个大英雄，也许中国政府会让他突然失踪。但是如果是另外的一种“如果”呢？如果这个王维林现在是一个政府官员，是一个有十几位情妇的腐败顶透的贪官污吏，如果这个王维林是一个整天拿红包和药物回扣的医生，如果这个王维林现在是臭名昭著的610办公室的骨干，那么我们该如何对待王维林？那该有多少人的感情受到伤害？

2004年的一个夜晚，我和表妹坐在一家川味小吃店里，她羡慕地说：哥，你们真幸福，我在网上看到你们那个时候游行、绝食，太让人感动了，跟你们比，我们现在的大学生简直太窝囊了，根本就是垃圾。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年轻人永远没变，他们仍然这样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

表妹说：国际广播电台那个叫李丹的播音员太伟大了，他说了那段话后就被政府抓走了吗？后来是坐牢了还是被枪毙了？

我说：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关心这个人。后来我找到了，他现在是播音界的学术权威，政府的高官，官方的红人。我还在几个地方找到他的照片，肥头大耳，官相十足。


3、

那些在六四之夜用石头砸坦克的人们，那些用啤酒瓶、汽油和布条作燃烧弹的人们，我想念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活着，不知你们是否已经出狱。不管你们现在在哪里，又在干什么，你们都是英雄。即使你们曾经干过很多坏事，即使你们现在比我更放荡堕落，即使你们成了贪官污吏、刽子手，我仍然感激你们，感谢你们给我的记忆。

凡人一生难得几次激愤，又能有几次当英雄的机会。是什么让普通人变得勇敢？有人说只有三种情况：受到极大的利益诱惑，被很大的伤害激怒，或者不抗争就会失去现有的一切甚至牺牲生命。

天堂里12个处女和真主宝座前的荣耀可以让十八岁的热血青年变得勇敢，俄罗斯侵华可以让十三岁的少年变得视死如归。不仅人类，一些动物也是在这几种情况下变得很勇敢。抢夺骨头的狗，争配偶斗得死去活来的野兽，蛇和蜈蚣的殊死搏斗。我不知道这些动物是否也有当英雄的悲壮美感，那蜜蜂成群结队的牺牲自己攻击偷蜜的狗熊，那感觉是否像六四暴徒们面对屠城的军人一样愤怒而悲壮。

那时候你看到人民出来了，他们走上街头，每一张脸都充满了激情。那些脸原本单调、古板而彼此似乎怀有敌意。平常你在地铁上，在公交车上，在商场中，你能看到无数这样乏味而冷漠的脸，你小心翼翼不要碰到别人的袋子，有时候你仍无意碰到，你会看到他们迅速转身，检查袋子上有没有被刀片割破的痕迹。你拿出一张钞票，他们对着光看了又看，用手揉了揉，还满脸狐疑。你看惯了看门的老头傲慢的脸，虽然你是所谓的天之骄子，他只是一个门房。你看惯了保卫处的校警们坐在大门口，斜着脸用指甲挖牙缝，看到你进来的时候用手指着你：喂，证件！你排队的时候难免在食堂打架，你看到澡堂的老大妈死盯着不让你进去不相信你的澡票被同学带到里面了。你看惯政治课老师对着大伙讪笑的表情。你还看着系党委副书记摆出比校长更威严的表情走来走去。 这是北京，一个谁有了点权都要显摆的地方。

今天你看到人民出来，看到他们脸上的晦气扫光。仿佛出土的兵马俑擦净脸上的灰尘便有了生命。你看到电视台的人出来了，记者出来了，他们要新闻自由，要不说假话。你看到著名的诗人北岛瘦脸上的胡须。你还看到一个叫老鬼的作家和一个叫柯云路的作家，斜挎一条白布，布上写着他的笔名。

北航女生演唱组的声音美妙动人，以至于以后你与人争论北航的女生是不是比北医的漂亮。你听到清华宣传队的学生用他们的歌声恶搞李鹏，恶搞政府。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用最搞笑的方式嘲弄那些压迫在我们头上的人。

有时候你会听到一个个令人振奋人心的消息，说邓小平已经死了，过一会儿你又听到另一个消息说邓小平流亡国外了。

那天在广场上，你听到喇叭忽然响起，听到李鹏恶狠狠的会议发言。要戒严了，你不大清楚戒严法令，只知道军队要进来了。他们会把你从广场带走，带到监狱或者别的地方去。如果拒绝戒严部队的指令，去的地方甚至可能是地狱。

这些天来你被人民的勇气感动着，浩然之气充盈全身，你真切地感受到那是你的人民，你是人民的一员，你和人民的关系就是毛细血管和整个循环系统的关系。你决心做一个英雄，无愧于人民的信赖。带着一组宣传队鼓动市民去挡军车，你知道自己走在一条很危险的路。你被热血鼓荡着，这种悲壮的美感战胜了害怕。在崇文门的路口，几千群众围着，你站在老大爷的三轮板车上演讲，那绝不是学校里那些演讲团矫情的表演。你全身心被勇气鼓荡着，那是刀枪不入的无所畏惧的勇气。一个拿起相机要照相的人被群众抓住搜身，人们把胶卷曝光，他们警惕地保护着你。你听到下面有人喊：“学生万岁，誓死保卫学生的爱国运动！”人民已经行动起来，你看到每一个市民都是英雄，他们仍然认为你们这些大学生才算英雄。你演讲的时候热泪盈眶。

你还记得十几年前站在板车上说过的话：人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站起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受到人类的尊严。今天这样的人民才是共和国的公民，今天这样的国家才是我们值得为它献身的共和国。

你说：我绝食了一周，我本来已经非常虚弱，是什么力量让我还能站在这里？是人民！是你们追求自由和民主的勇敢精神让我充满了力量站在这里！

你带领几千人一句句地高喊口号：头可断，血可流，民主自由不可休！用我们的热血和生命，换取共和国美好的明天！

你胸中只有热血，热血里满是战斗的激素。你知道只要退缩一步，人民就再也不可以上街游行，再也不可以拥有今天的尊严，政府领导人的名字会再次凛然不可侵犯，新闻媒体会再次成为他们的喉舌，自由会成为我们永远得不到的梦想。今天，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能够用我的激情鼓动人民去为了共和国的明天去抗争，能够像一个英雄那样为了祖国而挺身而出，人生拥有这种幸福，还有什么值得遗憾。为了这些，为了这些眼前拥有的幸福不再失去，我愿意付出一切！

几年后，你看一部电影的时候流泪了，电影的主角是方世玉，让你动情的是苗翠花的老情人临终说：“原来当英雄的感觉是这么过瘾”，然后他倒下，死掉。你想到洪熙官的留给儿子的遗言：若是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


4、

那些让我动情的女人，你们现在又在哪里？再也没有一个这样充满激情的时代，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感情。那个时代，灵魂被从头到脚洗涤过一次。你泡在那个时代里，你怀念被那个时代泡浸的感觉。恋情透明，水晶般晶莹。

你看不透她的眼睛。或许因为看不透，才如此吸引你。那是清亮的，坦然的，透明得像空气。你在里面看不到她的过去，也看不到她的期望，只是平淡如水，不能激起任何波浪。

她静悄悄打量你的时候，你在广场上绝食。那时的广场弥漫激扬悲壮的气氛，飘扬的旗帜，喧嚣的人流，广场上疏疏落落的帐篷。每天声援的人从各地赶来，你们似乎成了世界的中心。你坐在广场，额头包一条白布条，上面写着“为民主绝食”，你头上带着一顶遮阳的草帽。

北京的初夏，白天炎热，晚上冷得出奇。你在早上被刺骨的寒意冻醒。你转身，发现身躯冻得有点麻木，仿佛冬眠初醒的动物。饥饿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人虚弱，也让人冷静清醒。 你似乎总能感到那双眼睛在注视你，你转头就能看到她的脸。你渐渐觉得这双眼睛象凌晨的启明星一样清晰，在混杂的人流里你一眼就能看到。你想起遍布紫云英的江南冬天的水田里，一株金灿灿的油菜花。

她的身材小巧玲珑。看她的时候，你永远不会想到妖艳、性感之类的词汇，只有清纯平静。她的面容让你有回归到家园的遐想。清早你听到国歌的声音，国旗在天空升起，你看到她正坐在你附近，看你醒来，你怀疑是被她的凝望唤醒。

她因为你而加入绝食的队伍。她喜欢坐在你的身边，听你胡侃一些有趣的轶闻。她笑起来的时候象个孩子，她的脸显得特别稚嫩，手特别小巧。你初次见到的时候以为她是初中生。她的五官是精致的，多年后你常常在日本餐厅里想到她的脸，你总能把她的脸和日本料理的精致联系在一起。

你担心她虚弱的身体无法承受绝食，你劝她不要坚持。她的目光开始倔强。她的手那样小，那样冷。

你喜欢她。你的心情一直在摇摆。你想跟她说一句动情的话，你总是忍住不说，你心里藏着另一个人，虽然那人心里也许并没有你。

那天半夜，红十字会的医生检查你的脉搏血压，他们说你不能再坚持，脉搏只有45次，血压也太低。你拒绝医生，你坚持说能行，决不会就这样退出绝食。你看到眼泪在她眼中打转，她说：你别这么固执好不好，你不要死，你千万别死。后来医生给你注射了一针葡萄糖，她看着你：你的脸色好多了。她摸摸你的手，手也热了。

你感到鼻子酸酸的，你知道这辈子要欠她这份情意。你用坚强的意志战胜了自己的软弱，你要恪守自己默默许下的诺言。

你知道身边另一个人喜欢她。他喜欢跟她说话，有时候表演他喝软包装饮料的技巧：用吸管把气吹进去，纸盒鼓起来，然后让气压把饮料喷到嘴里。她看得好笑。你不喜欢这种方式，觉得这种喝法有点恶心。

他说喜欢写诗，当场写了几首“七绝”，这种顺口溜你当然不屑一顾。她喜欢他写诗的样子。你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她怎么可能既喜欢你又喜欢他那样的人？

他晕倒了，要送到医院，她要陪他去。临走前一再问你：你要和我一起去吗？你也去医院吧？你摇了摇头：我在绝食。你被悲情激励着，要与广场在一起。

第二天她回来了，一个下雨的天气。广场上有很多大巴车，晚上在车上避雨。她单独和你在一起，面对面坐着，她盯着你的眼睛有点恨恨的表情。这时候有几个男生在抽烟，她走上去说：给我一支。

她点着香烟。被烟呛出泪水。咳嗽，接着抽。你一把抓住她的手，要夺下香烟，她用力反抗，还是被你夺下香烟，拧个粉碎。你看见她的眼睛里的恨意。这眼神让你心痛很久。

有人递给你一罐汽水。你用牙齿咬裂了易拉罐，让汽水混着牙齿间的血涌入喉咙。

很多年了，你始终不敢跟她联系，你害怕见到一个为了家务孩子的琐事唠唠叨叨的女人，害怕看到一张爬满鱼尾纹的俗气的脸。这么多年来，你看过一张张少女的脸在你的眼前衰败，好像鲜红的石榴花成了中药店里那种干瘪的橘皮。



作者：草根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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