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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活在1989》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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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活在1989》第七章   
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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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02/13
文章: 2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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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活在1989》第七章 (1421 reads)      时间: 2007-10-05 周五, 上午3:12

作者:草根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1、

那几天,萧萧看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和苏联红军肃反的书。萨特是我无法搞明白的,苏联人的名字是我永远也记不清的。萧萧喜欢看那些需要辛苦思考的书,在我看来纯粹是折腾自己,就像老茅研究如何把铅笔芯弯成一个圆弧一样无聊。我不知道老茅为什么要研究这事儿,你跟老茅说话就明白,这人走火入魔的时候没有道理可讲,就像一只撞在玻璃上非要往窗外飞的苍蝇一样不可理喻。老茅后来真的把铅笔芯弯成一个圆弧,我不得不佩服,但还是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老茅还跟我吹嘘当年他把这棵水杉的枝条嫁接到另一棵水杉的枝上,谁也看不出其中的奥秘。水杉的枝条对换一下还是水杉,这样做到底价值何在?我怀疑如果这小子当了医生,会把两个正常人的胳膊交换,再对人吹牛说:瞧,谁也看不出他们的胳膊换过。

老茅是个怪才,大家都这么说。他那个电子系的老乡实习装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搞不出来找老茅帮忙,实验指导书里写着“高压包有一万二千伏电压,危险”,但是老茅把手指头伸向高压包,让我们欣赏他的手指上跳跃的半寸长的纤细的电火花,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老茅是个远离尘世的人,他沉浸在自得其乐的纯粹智力游戏,很难有什么流行的东西能够改变他的恬淡心态。他也写过诗,那年头诗人正吃香,入门级的菜鸟骗子都喜欢扮演诗人,骗吃骗喝骗财骗色很最容易的。几年后诗人不时髦了,这伙人就扮演中央领导人的侄子孙子继续骗。老茅对诗人的头衔毫无兴趣,每天研究他的收音机。他那些收音机外人很难看明白是什么玩意儿。有时候在鞋盒盖子上用锥子扎几个洞,插上零件就焊接。有时候他用502瞬干胶把零件背朝下脚朝上地粘在胶木板上,还告诉咱们说:美国的无线电发烧友都喜欢这样,这不是乱七八糟,而是正宗的DIY风格,正式名字叫“死虫子搭棚焊接”——昆虫死了才会脚朝天。

彬彬取笑老茅为什么三天两头做收音机,人只有2只耳朵,最多一个耳朵塞一个耳机,整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收音机到底干什么。萧萧解释说:这是一种强迫性精神病,就像草根每年都要打几次架一样,不打架皮肤会发痒,皮肤饥渴症。

老茅的收音机们一般只在刚做好的时候听半小时,然后就再也不会打开电源。偶有例外的,就是那个用铁床当天线,用暖气片当地线的矿石收音机。他折腾了很多次才大功告成,把四个电台彻底分开了,据说采用了多回路调谐技术,乃是在一本1947年的美国无线电杂志上找到的方案。

妮姐认识老茅是因为萧萧的关系。妮姐大名叶妮虹,是萧萧的表姐,在清华算个文学青年,三天两头搞文学沙龙,看到诗人就要想办法认识。妮姐结识了她所认定的“未来的著名诗人”老茅和老杜,为了给他们印刷诗集,到堂姐家里去打字。阿方是她堂姐,阿映是她堂妹,阿方阿映的父亲在公安部当大官,家里有一台作办公设备的四通MS-2401电脑打字机,这种机器乃是当年的高科技产品,一台打印机的价格超过一个工人三年的工资。我们通常只能在中关村脸贴在玻璃上看里面的陈列品。老茅的第一本诗集就是这双纤纤细手在这台昂贵的设备上打印的,海子和骆一禾可能到死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妮姐后来捐款400美金资助一个著名政治论坛,那是很晚以后的事情。我只能说,1989年的妮姐确实是个清纯的文学女青年,对政治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她喜欢吃冰棍,冬天也不例外。萧萧取笑她:妮姐为什么这么窈窕?因为她只吃冰棍和诗歌。

叶家三姐妹都在清华。按萧萧的观点,清华的女生净是文盲,她们几个甚至连公馆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台湾那个表弟打电话过来:“请问叶公馆吗?”阿方回答:“什么叶公馆,没这个人。”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阿映拿起话筒:“先生,您真的搞错了,这儿确实没有叶公馆这个人。”

我觉得妮姐应该不算文盲。

“妮姐?她崇拜的作家诗人有一半根本就是白痴,她要识字的话怎么会崇拜白痴?”

萧萧这样论证“清华女生文盲定理”:“一个人说有老虎你不相信,两人说有老虎你还不相信,三人说就该相信了吧?我已经亲眼目睹了三个清华女生。”

阿映也常来我们宿舍看萧萧,给他带点吃的用的,免不了责怪几句:“哟,萧萧的头发几年没洗了?枕头套都可以熬油了。”阿方和阿映都是皮肤很白的女生,特有教养的样子,说话非常有礼貌。跟她们说话的时候我也特有礼貌,这是对她们的教养发自内心的尊重。

我们准备绝食的时候,萧萧正组织文学社的一次聚会,他号召大家要积极创作,记录历史,将来的文学史上,1989年的学生运动一定会有一章。现在十八年过去了,这文学史上的一章是藏在深山传诸后人呢,还是早已埋在地下腐烂?我不知道萧萧毕业以后有没有写过文学书,从网上查到的资料看,这十几年来他写过机械CAD/CAM的书,写过金属表面喷丸处理的书,也写过数控机床编程技巧的书,还在《金属材料进展》、《热处理通讯》等期刊上发表过几篇基本上没有学术价值的论文,但是没有任何文字和文学或文学史有关。

萧萧坚决反对绝食,他认定学潮是咱中国人的自己的事情,到广场绝食利用戈尔巴乔夫来要挟中国政府领导人,是丢中国人脸面的,为了国家的尊严,必须反对绝食。那时候校园大字报铺天盖地是支持绝食运动的声明和对政府的谴责,萧萧的观点根本没人理睬。他决定写大字报,看到他鸡爪子般瘦弱的手拿着毛笔歪歪扭扭地写大字报,我看着难受,“就你那字,人家能认识吗?算了,我帮你写,虽然老子坚决不同意您的观点,可是誓死也要维护你说话的权利。对不?”大字报写完了,萧萧不肯署名,我就写上“佚名撰,草根书。”书法水平在本校大字报里算中等略偏上。

没人支持萧萧,他有些孤单。王彬彬说萧萧在找骂。“你把大字报贴出去,明天就有人说你想火线入党。”

草根素来见义勇为,别人怕,咱不怕,凭什么只许你们吆喝绝食有理却怀疑萧萧反对绝食的目的?我爬上五食堂的窗台,把大字报贴得高高的,认识我的人都瞪眼不说话。我猜想我离开以后一定会有人背后议论我:

“靠,这是草根写的?”

“没错,你没看那笔迹嘛!”

“操!丫挺的还真能装。过几天大概要进团委会了。”


2、

谈到绝食,得谈谈那个死在绝食期间的诗人骆一禾。草根绝食当天就知道有个人晕倒在一个女人怀里,十年以后才知道那个人从此就死掉了。老茅说他1993年就知道骆一禾死掉了,一直以为他跟海子戈麦一样自杀的,到2001年才知他1989年5月激动过度死于脑溢血。

这里得谈谈老茅和骆一禾的交情。妮姐打印了几本老茅的作品,拿给她的诗人朋友骆一禾看。骆是某个出版社的临时工,一个激愤慷慨的人。读了老茅的作品,说相当不错,过几天要给他的好友西川和海子看看。没多久海子死了,没多久骆一禾死了。于是老茅和老骆的所有的交往就到此为止了。妮姐对我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已经是2007年的夏天。妮姐1989年就毕业了。我至今不知道她的毕业证书是六四以前拿到的,还是六四以后拿到的。

俺必须承认,绝食的时候,本人动机不纯。有些人是慷慨激昂的,有些人是视死如归的,有些人是有点提心吊胆的,但是我是基本上没特别感觉的。绝食这么大事儿,政府岂能让你们任意拖下去,恐怕绝食队伍刚到天安门,武警就开车把学生全抓走。即使当时不管你,等到三五天之后,大伙儿饿得头晕眼花,那时候警车来抓人还不是抓小鸡似的一个个铐上扔进去。所以我一开始没把绝食当作大事,刚好有师兄段誉找我帮忙搬东西,就没有跟苏珊他们一起去北师大参加那个气氛悲壮的绝食宣誓典礼,这未必不是好事,让我朗诵矫情肉麻的绝食宣言,我会起鸡皮疙瘩。本人从来没有准备饿死,甚至没准备饿出病来,但是诚实地说,准备挨武警一顿揍,所以去绝食前一天还复习一下排打功,比如胸口挨打的时候鼻子发“嗯”音,腹部挨打的时候鼻孔往外喷气,上肋挨打的时候发“嗨”,这样那个地方的肌肉自然就绷紧。

这顿饭当然是段誉请客。在座的还有一起搬东西的段誉的人大老乡阿洪和小强,草根以前就听段誉说过他们。小强这个名字后来因为周星驰的电影而家喻户晓。段誉介绍说:“小强不练武术,却跟你草根一样爱打架,你是独行侠,他是帮主。小强读孙子兵法,打架就是在一边出点子当指挥。开始惹事的都是他,最后玩命打个半死的都是别的哥们。”

小强个子不高,确实看不出有什么练过武术的气质。脸上那种市井泼皮的满不在乎的表情,却是草根从小看惯的,那是江南码头边的小流氓中常见的。几句话聊下来,觉得此人实在不可小看,满脑子的文化,看相算命、诗词对联、名人八卦、历史典故、气功中医、土匪黑话,无所不知,说他是啥都可以,就是不像中国人民大学的学生。后来小强移民新西兰,找不到工作送比萨饼,干脆辞职吃救济写作,成了著名的网络作家,那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小强恭维草根:“哥们,认识你也是我的福气,听说你这就去绝食?”

“待会儿就去,看看咱能饿几天不倒,也算是体验生活吧。”

“兄弟,可别真饿肚子,该作弊的时候还得作弊。”

“放心,估计这顿饭还没到小肠,就被警察抓走了。”

段誉说:“小强86年学潮的时候闹得太凶,被处理了就乖巧了。”

小强吐了个烟圈,大烟圈里面套一个小烟圈。“现在,我钻研红楼梦,算命看相,给人看黑气白气,相信我的,发外气给他治病。”

阿洪说:“还真有相信小强的,从语言学院赶来找小强发外气治病,哈哈哈。”

段誉顺便介绍小洪:“小洪,人大学生自治会秘书长。”

“佩服佩服!洪大哥真要大干一场了。”

小强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问问他,咱们人民大学自治会是个啥样子的,那个刚竞选出来的自治会主席在学生会办公室桌子上的故事。”

“哈哈,这事儿,未必是真的。”

“那是别人编出来的?谁跟他那么大仇啊?”

“不过,以前他当学生会干事的时候,确实带女生去过学生会办公室。”

我说:“那是人家的私事。说明他有魅力。”

阿洪说:“老兄说得对,可是小强看不开,说不想被这些家伙连累,不参加自治会了。”

阿洪讲小强醉酒的趣事,那是86年学潮以后,小强整天喝酒,喝了酒非要给人看相算命,有一次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后来别人发现小强失踪了,找了一会儿才在桌子底下找到他,吐了一地。

“够意思,这才算酒鬼!”

“来,干杯!为老弟绝食送行!”

“干!”

3、

绝食学生们的悲壮气氛踏踏实实地感染了我,我为自己的不够悲壮有点羞愧。人家虽然悲壮得有点矫情,毕竟是真的悲壮。围观者感动而敬仰的目光让我浑身上下充满了神圣的感觉,他们看你的目光基本上是看圣人。我渐渐地觉得自己不属于自己,而属于祖国、人民、中华民族以及诸如此类的崇高东西。一个人变成什么,很大程度上是别人的指望造就的,别人指望你当英雄,你就很容易变成英雄,在教育学上称之为皮格马立翁效应。张铁林说得好:“你穿上龙袍,周围的人朝你下跪山呼万岁,当皇帝的感觉就出来了。”据说当年大家指望张铁林当民运分子,张就找到了当民运的感觉;后来回国当艺人,马上就找到了戏子的感觉。

我那时候归根到底还是个容易被他人影响的凡夫俗子,特容易受干扰,用控制论的话来说,叫不够鲁棒。从内因上讲,咱从小受党教育多年,满肚子都是人民、正义、祖国之类的东西,又看多了英雄主义的战斗片,又受够了爱国主义的熏陶,本质上早已具备一触即发的民族英雄素质。打个比方说,咱这些大学生大多数都是炸药,缺的就是雷管来点火。或者说咱们都是铀235,分开来冷冰冰的个个像痞子,只要一伙人聚在一起,被人民的力量一压紧,就成了原子弹。

我已经基本上实现了从“玩玩,体验生活”走向神圣的转化,可以对天发誓绝食的时候没有偷吃任何固体食品,但是总不像他们那么纯净。我看到很多人晕过去,不是饿晕的,是激动晕过去的。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能某个人饿晕过去,周围的同学顿时激动起来,一个挨一个地晕过去一大片,跟多米诺骨牌似的。他们如此容易激动让我感到惊讶,这决不是装的,不是你想晕就能晕过去的。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像集体癔症,但是我不敢这么说,昨天还有人说我写小说就是为了抹黑六四学生,我要说他们集体性癔病,还不又让人自以为抓到骂我的借口。

我检讨自己不会激动的原因是因为我太理智。我知道世界绝食最高纪录是一个囚犯创下的,在牢房不吃东西光喝水活了94天。一些资料表明一个人不喝水只能活7天,但是不吃饭光喝水,一般人活一个月没问题。红十字会给我们配的“绝食专用口服液”里面有足够的维生素、无机盐,那是医学专家的配方,估计能让人活挺长时间。我是个练武的人,体质怎么说也算得上十里挑一,就凭这体格,即使周围的人饿死一半,也轮不到我。政府一定会在饿死人之前采取强硬措施,我们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准备去死,而是准备挨打。那几天我经常在晚上打坐,双盘,练气,同时也是为了减少能量消耗。

那天萧萧到广场看我,说我父母没有打电话过来,倒是发了个电报,让收到电报以后赶紧回电,他就帮我回了“一切平安”四个字,地址是从我床单下的信封上抄的。绝食前我跟他说过,如果父母打电话到学校,就我去沧州同学孙丰家里学巴子拳去了,这样他们就不担心我犯政治错误。后来才知道1989年5月15日那一天有四个人跑到我家里声称在电视里看到草根绝食,把父母急得赶紧给我发电报,收到我的回电他们真的放心了,这世界上外貌相似的人总是有的。

参加绝食的人一天天多起来。邓小平很久没有露面,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新闻,说邓小平死了,博得大家的一阵欢呼,但是很快就没人相信了。传说邓小平死掉的时候,我没有相信,我猜想党内发生了政变,好久不露面的邓小平可能已经像四人帮那样被抓起来了,说不定就是被赵紫阳抓起来,赵紫阳看着就像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当年出卖胡耀邦,现在也可以出卖邓小平,说不定以后会跟华国锋那样搞个人崇拜。

后来又有几个学生不仅绝食,还要绝水,据说是为了辟清学生假绝食的传言,准备绝水尽快把自己弄死做个表率。我想到了那个拿砖头砸自己脑袋的浦志强,对他们的热血行为佩服不已,却又很怀疑这种举动,把自己真的弄死,似乎太残忍,这超过我能过做出的最大牺牲。我只能认为人和人不一样,他们也许要在史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而我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后来又传说有人搞了瓶汽油到广场准备自焚,也是为了看不惯某些假绝食的学生,准备学习陈天华,以死激励大家。但是他在发表激烈演说的时候被同学制服了,后来就没有再自焚了。

我在感动之余,仔细思考自焚的可行性。自焚这个事情确实不好办,你偷偷摸摸自焚,死了白死,毫无意义。你在大庭广众下自焚,成功的概率很低,弄不好还被别人说成做秀,某些人可能以为你像那些乡下女人跟丈夫吵架了就扬言跳河,跳河多次后大家不理睬她,她自己就走上河岸了。所以我坚信要自焚一定要周密安排,得找到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比如三岛由纪夫,自杀前也发表演讲,那是事先制服了别人,身边还有两个助手。第一个助手砍三岛由纪夫脑袋的时候没砍准,砍了三刀才砍下,深感羞愧,也剖腹自杀,他的脑袋被另一名助手一刀砍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做事这样不周密。我想,如果我自焚,一定会策划的非常好。但是我又深感羞愧,我有什么资格看轻自焚的人呢,在他们的勇气面前我是何等的懦弱,至少在天安门广场,我是一个怕死的人,1989年从头到尾从来没想到过这种壮烈的行为。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情怀,那是十三岁的时候,得知俄罗斯侵占中国这么多领土,怒火中烧,希望有一天可以在手提箱里装一个原子弹,亲自拿到克里姆林宫门口引爆。911以后,我明白为什么培养恐怖分子要从娃娃抓起,这是我有亲身体验的,做人体炸弹并不需要十二个处女的诱惑,只需要爱国主义教育就够了,甚至不需要宗教和真主,即使无神论的教育也可以。

我至今还没有想明白,自焚是不是应该。如果那时候天安门广场有几十人集体自焚,或者有几个人剖腹自尽,结果会如何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咱们不是日本人,也不是韩国人。日本跟中国打仗的时候,有个日本女人,自杀激励她老公为国作战,我知道这种事情不大可能在中国发生。

尽管没有发生更壮烈的事情,绝食的影响力还是大大超过我的想象。我们成了全世界的中心。学校的政工干部迅速组织起来,绝食一开始就到广场给学生送温暖,苦口婆心劝我们回学校,几天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不再劝说学生回校了,倒有点支持学生绝食的表示。我对这些人从来就信不过,今天你们跟我握手说些温暖的话,过两天秋后算账的时候搞我们的还不是你们?李章龙书记来了,辅导员刘老师也来了,学生会团委会的重要人物都来了,我猜想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我知道他们现在心里发虚。我假装和他们毫无拘束,心里一直防着他们。自从那天有人举告我在食堂门口演讲后,我变得很谨慎。我跟系书记李章龙说:“李老师,大家都是爱国爱党的,我以前要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千万不要介意。我以前抵制看《河殇》,就是看不惯他们侮辱中华传统文化,崇洋媚外,这是纯粹的爱国主义,跟政治什么关系也没有,更不是跟您李老师过不去。”李章龙紧紧握住我的手,好像我们心心相印。但是我已经决定任何时候都不对他们说真心话,任何时候也不能被他们的真心话感动。

那时候我的伪装技巧并不高明,说话有点不自然。

各大高校都有了教师声援团、后援团之类的玩意儿,有些一开始就努力阻挠我们游行闹学潮的教师,也纷纷打着教师声援学生的旗子到广场来。有人说绝食把他们感动了,我想也许他们心虚了,怕学生闹成了会让他们感到没面子。事过十几年以后再回首,我觉得还是认为他们被感动了比较合适,当人类感到心虚愧疚或忧虑的时候,最合适的借口和台阶就是被学生感动了。我并不是说他们在伪装,人是一种动物,他们伪装的时候不见得意识到自己在伪装,如果这伪装能够骗过自己的道德良心,那就不算伪装,而是真的感动了。人是进化的产物,人性就这么回事。

六四让我变冷。那时候还不流行cool这个词,我只能说自己很冷。现在cool这个词更多的让人想到high, 我觉得只有汉字冷最适合表达我的心境和看待人世的态度。萧萧一直很冷,据说是小时候看到他姥爷受批斗就变得很冷。他姥爷是满洲国公民,中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溥仪皇帝的警察局里做一个登记户口的小警察,按现在的话来说,叫户籍警。后来热血的爱国青年们把他姥爷拉出去批斗,说当年这个大汉奸骑着大洋马,挎着日本刀,作威作福,吃中国人民的肉,喝中国人民的血,犯下了滔天罪行。拨乱反正以后,他姥爷特感谢共产党,每天听收音机,那白内障的眼已经看不见了,但是耳朵还行,基本上是中央台新闻说什么,老头就信什么。

我觉得萧萧很多地方是对的。多年以后我变得比他更冷,更尖刻。

绝食也许还会有精神后遗症,当一个人从激情满怀、充满神圣的献身精神,到被彻底剥夺了这种奉献的可能,并不得不被迫成为一个屈服者,如同淬火过度的金属,或许外表坚硬刚强,但是里面总有无数微小的裂纹和晶格的错位。淬火是一种让人坚强的办法,病态当然也是一种坚强。或者干脆说:坚强本身就是一种病态。


3、



俺必须坦白,赵紫阳来看咱们的时候,我心里还骂过他。当然我没有公开骂,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我知道周围很多人被他感动了,我没有。赵紫阳的露面说明我设想的赵紫阳粉碎邓小平袁木反革命集团的猜想是错误的,否则赵紫阳应该在电视台宣布,决不会跑到广场低声下气求学生说好话。我记得那是一个毛毛雨的天气,黑夜,有点冷,他离我有十几米到二十米远,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器,声音听不大清楚。背后站着一个脸色比死人还僵硬的温家宝。我认为是邓小平让赵紫阳出来跟学生交涉的。当初赵紫阳五四说话说得不够好,没有正式给一个承诺不清算任何学潮参与者,所以学潮没有平息。但是现在看来,赵紫阳似乎很软,那邓小平为什么自己不出来?这小子到底要搞什么鬼?

我对赵紫阳的恶感由来已久。如果王彬彬看到我写这篇文章骂赵紫阳,一定又说我找骂活该。赵紫阳在六四之后似乎成了一个圣人,真他妈的好笑。我想,即使全世界的人都骂我,我也只能说出当时对他的真实感受。我也一直认为89学生运动赵紫阳没有什么功劳。如果说对学生运动推波助澜作用最大的,第一个是袁木先生,他的表演激发了群众的怒火,才有了天安门请愿、四二三游行之类的煽情活动。功劳榜上排名第二的是四二六社论的策划者,多亏了四二六社论,咱们四二七游行才能声势浩大同仇敌忾并得到北京市民的热烈支持。没有四二六社论,就没有八九学运的声势扩大。第三个功劳最大的是李鹏,他的党政军会议和戒严令让市民和学生彻底对政府失望,也制造了政府和人民最大的对立。

很多人认为,赵紫阳的五四讲话公开了党内矛盾,导致学潮升级。公开党内矛盾也许是对的,导致学潮升级根本是逼话。谁都知道五四讲话以后北京的学生开始安稳,复课的越来越多,那时候要不是戈尔巴乔夫访问激发了某些人天安门绝食的创意,学潮估计也就到此为止。

俺今天既然得罪人也够多了,干脆说个痛快。我想说的是:赵紫阳五四讲话以后才积极投入学潮的人,基本上都是投机分子,大都是想把宝押在赵紫阳身上的党棍之类的玩意儿,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也别神化赵紫阳,咱今天就是再骂几句赵紫阳,也抵不上你们给他脸上贴的金多。我不是说早期投入学潮的就没有投机分子,至少不会像五四以后的投机分子那么多。对那些体制内的人来说,五四以前的投机风险大价值少,五四以后的投机价值就比较大了。从实际效果来看,五四讲话让那些初期投入学潮的学生逐渐退出学潮,让更多的下注在共产党身上的投机分子跳进来。

中共官方说赵紫阳对戈尔巴乔夫提到国家大事要邓小平作主,那是泄漏国家机密,把邓小平推倒前台,这当然是真的,赵紫阳说的是实话,戈尔巴乔夫当然不是傻逼,。中国普通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戈尔巴乔夫当然也知道。

党内斗争的八九民运,投机者的八九民运,普通学生和市民的八九民运,那些有“内幕消息”想跳上政治舞台的所谓黑手或学生领袖的八九民运,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当那些傻逼知识分子以为学生都是傻逼牺牲品,以为六四主要靠几个领袖和黑手推动,诸如此类的话,我都想骂一句:操你妈的逼!滚你妈的逼!

后来,我们被称作八九一代或六四一代,这群“我们”和那一群“我们”真的有共同点吗?当我站在校园里恶毒地盼望这个政府垮台的时候,那些躲在后面看风景的人,那些去告密的人,那些在平息暴乱后马上申请入党的人,那些被瞬息万变的政治风暴搞得战战兢兢的政工,那些想借此机会走上政治舞台的人,那些投机指望在单位混个路线正确的人,那些时刻准备利用政治运动打击对手的人,……这么多如此不同的人,怎么可以被归纳为一个圈子——八九一代,而当我们被归到这同一个圈子的时候,随便哪个知识分子都可以站在18年或20年之外的高度,指手画脚说这些八九一代应该如何如何才能成功,我只能说:操你妈的,滚你妈的,你妈的知识分子傻逼。

后来又多了些新名词,什么天安门母亲,天安门之子……,有些是被别人炒起来的,有些是自己炒作自己。那是属于你们的天安门运动,跟我们关系很远。我只是觉得咱也得有一本书,写属我们这些人的1989,而不是那个属于你们的1989。



作者:草根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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