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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活在1989》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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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活在1989》第四章   
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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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02/13
文章: 2510

经验值: 12437


文章标题: 《活在1989》第四章 (957 reads)      时间: 2007-9-30 周日, 上午3:07

作者:草根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活在1989》第四章



1、

1989年,北京平息我们反革命暴乱后,从上海来了个江先生到北京当总书记。江长得颇有几分青蛙王子的神韵,裤带总是系在很高的位置。江先生喜欢唱京剧,唱歌剧,用英语背诵名作,对女艺人特别关注。这些事儿搅到一起,让他的绯闻故事很让人相信。北京的大学生最看不起李鹏,八九年喜欢拿李鹏开玩笑,可是咱们从来没给李鹏找个虚拟的二奶,李鹏虽然傻,私生活无可挑剔,正常的北京女孩不喜欢傻子,不像上海女人那个德行。李鹏是真傻,傻到什么程度?他居然在会议上说了句“大陆和台湾两国人民”,那天老茅帮别人修收录机,试录音的时候刚好把当天晚上新闻联播里这段话录下来,第二天早上的新闻就没有这句话了,我们猜想中央广播电台的某个编辑要遭殃。杨尚昆主席也是个昏头昏脑的,在会议上说了一句名言:“奏国旗,升国歌……”,那是他太老了,老年痴呆是难免的。李鹏犯傻那时候还年轻着呢。

当年游行的时候,北京老百姓边走边喊口号:

李鹏不上吊,我们不睡觉
李鹏不自杀,我们不回家

周总理,在哪里?
你的儿子不像你。
邓妈妈,快来吧,
快把鹏儿领回家。

邓朴方——瘸逼
邓小平——矮逼
李鹏——傻逼
北京人——牛逼!


写到这里, 我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要把这段话翻译给英文给洋人看,大概是谁也翻不了,汉语里一个逼字,几乎可以表达所有的感情,从最美好到最下流,都可以用这个词表达。这话北京的男人讲,女人也讲。我实在想不出汉语里还有另一个字可以代替它。如此常用的一个字,小学到大学的课本里都没有,电脑常用字库里没有,微软的简化字里面也没有,我们不得不用逼作通假字,那些搞文字规划的文人就是这样一群伪君子,老百姓天天用这个逼字,回家常常操逼,文化人却忌讳这个字,这叫装逼。

80年代中国大学里的政工特爱管逼事,连学生接吻性交的事儿都要管。校卫队喜欢半夜三更到阴暗角落搜寻那些亲热的恋人,即使有人偷偷摸摸做爱,也是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手电筒照着你,一根警棍指着你,照亮你裤子没穿的狼狈相。

女生楼门口深夜还有很多依依不舍的恋人,这时候看门的赵阿姨眼睛特别明亮。我们怀疑女生楼看门的老太太们不是寡妇就是老处女,自己性压抑,就来压抑学生。赵阿姨对工作认真负责,有一次我没带学生证,借了同学的学生证压在女生搂门口办公室的架子上,五分钟后下来赵阿姨就扣住了学生证, 让我明天到系办公室去拿。我那个八五级的女老乡也特别恨这老太婆,有一天半夜拿着篮球在二楼走廊拍了半分钟,等老太婆上楼梯的时候早躲进房间。赵阿姨唠唠叨叨下了楼,回到那个值班室脱掉外套没上床,那篮球又拍得咣咣响。

我本来是一个尊敬老人的好孩子,自从赵阿姨得罪了我,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某天在朋友们的怂恿下一时兴起,写了一封征婚启事半夜贴到女生楼门口,征婚条件和赵阿姨100%符合。诸如:年龄50-55,门牙突出,老处女或寡妇,性压抑严重,如饥似渴……诸位,别说我没道德,道德是用在有道德的人身上的,对赵阿姨这种人反人性的变态女人讲道德,那是对不起自己也辜负了本校的女生们。

我们学校校规里写着:凡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者,一律勒令退学。我看着这条校规就好笑,如果改写成逆反命题,就是:凡发生两性关系不被勒令退学的,那就不是不正当的两性关系。如果有个女生被强奸了,是否要开除她?显然不会。那么被强奸就是正当的两性关系了?我们公开嘲笑这些校规,有时候故意站在张贴校规的布告栏前,哈哈哈冷笑三声,骂一句“真他妈的好笑”,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别人哈哈大笑。

别怪我们没有教养,没教养的是那些教导我们的人,那些让我们对狗屁毕恭毕敬的人。我们爱说脏话,本来不粗俗的话也喜欢用脏话表达。有一次政治学习让大伙发言,李哲故意把“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说成“一个中心、两个鸡巴点”。大家笑了,他就道歉说不好意思,本人普通话不标准,让大家见笑了。其实早一天他就在宿舍楼道里喊过这段下流话。



2、

这是草根和萧萧的宿舍,六个人。萧萧同情另外四个人,认为那四个不能算完整的人,他们不思考,和动物没有本质区别,萧萧说,人的尊严就在于思考。草根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听萧萧念尼采和叔本华。念到精彩处,萧萧会叫草根起来听:

听着!女人不应该进入剧场!

跟女人在一起不要忘记带上你的鞭子!

驴子说:嘻——哈!

潇潇问草根:明白了吗?草根说明白了,他开始下一段。除了草根,没有别人有兴趣。有时候草根说不明白。潇潇说:“我也不明白”,便接着念下去。这就是他们二人的日常生活。萧萧成绩不好,留级了。草根毕业后也一事无成。

那是1899年的四月初,草根去政法大学看老乡棋王阿城,想跟他下几盘,看他棋艺有没有进展。阿城没兴趣下棋,却一脸严肃,拿出一叠诗稿请草根看。草根没想到他还写诗,泡妞?不泡妞写诗干嘛?凭良心说,他的诗歌写得实在不好。干瘪,自怜,哀怨,有气无力的愤怒和软绵绵的激情。厚厚的一本硬皮抄,看来写了好久了。耐着性子看一会儿,阿城好像正儿八经要玩深沉当诗人。

阿城说:查老师自杀了。查老师是北大四个才子中最有才气的。他的名字你可能没有听过,但是你一定听过他的笔名,他的笔名就是海子。

草根茫然无知,他不知道海子是谁,只知道西北人说的海子是一种湖泊。看着阿城伤感的脸,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只说听过这个人但是不大注意他的诗作。

阿城拿出一本复印的诗集,看得出原著应该是蜡纸油印的,40来页,很薄。里面掉出来一张照片,那是某次几个同学和查老师的合影。照片上查老师的脑袋也就6毫米左右,是个矮个子,头发蓬乱,戴着近视眼镜,除了短短的胡子,基本上没有外貌上的魅力。草根素来不喜欢寻死觅活的诗人,诗人不自杀,那叫虚伪;诗人自杀了,那叫真诚。

阿城说:“查老师看过我的诗。现在他死了,。我要写下去。”

草根心里为查老师遗憾,还没出名就自杀了。名人自杀才有点价值,查老师这样的小人物,死了也没人知道。后来查老师因为自杀而出名,那是草根没有想到的。

草根回到学校,想起该还钱给赵玉了。

赵玉说:“太好了,三毛出了本新书,我正没钱买。”

草根说:“三毛这种神经病女人,以后迟早自杀的,你别学她。”

赵玉骂了草根一句“乌鸦嘴”。

几年后三毛自杀了,草根说起自己当年的预言。赵玉说:又吹牛了,你什么时候说过?

那时候赵玉已经不是三毛的粉丝了。这年头,让女人记住点她自己说过的话还真不容易。


3、

1986年的时候草根正上中学,每个周二下午,团委会组织学生参加一些时事讨论,在一个空闲的会议室里放了一张大桌子,大家围着桌子讨论。草根也去参加。大家说些鸡毛蒜皮的国事,也没有谁正儿八经以为自己的发言会对国家有什么影响,但是个个傻得可爱,就像穿开裆裤的小孩玩过家家一样认真。讨论会总是有人去的,少男少女聚集在一起,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女生发言,用羞怯的声音表情展示少女的魅力。男生则认真而激昂。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对于国家大事基本上没法搞懂,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道理。最后团委书记老师做一个言简意赅的总结,讨论会就这么完了。我也等待下一次讨论会,可以大胆仔细看看女生的容貌。要不是在那里每次都能见到几个漂亮女孩,早就不会去了。

尽管如此,为了讨论会不出丑,每次还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什么胡耀邦的知识分子政策,提高农产品价格,乡镇企业发展,恢复高考,右派平反,我都尽量找些资料看。我认识不少右派,都是我爸爸的朋友,他们个个老实,怀才不遇,满脸沧桑,有几个50多岁了才结婚。说起胡耀邦给右派平反的事情我的发言特别有说服力,博得大家的高度佩服。

1987年元月,这国事讨论会忽然被停止了。学校高音喇叭里传来校党委书记坚定而凶恶的声音:……方励之!不是劝退的问题,而是要开除!上海的王若望猖狂得很,我早说过要开除,为什么不去办???这次民主党派表现很好,周谷城表现很好!费孝通很好!钱伟长很好!倒是我们共产党员出问题!什么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他们要制造流血事件,你有什么办法??!!!

这话一直播放了一个星期,也许更久。那种恶狠狠的语调使我极其反感,而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这三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却被我记住了,他们是英雄。我对邓小平的语调非常厌恶,却不知道怎么表达,直到看电视剧《上海滩》的时候找到了一句适合表达我当时感觉的台词:“我讨厌别人用枪顶着我的脑袋!”邓小平就是一个用枪顶着别人脑袋的人。

以前没有听过邓小平讲话。听了党委书记的凶恶声音,就一直以为邓小平说话也是这个语气。后来才知道邓说一口我听不懂的四川话,语调也没有这么凶很。

假期很快到了。有些同学的哥哥姐姐从大学放假回来,被我们追问游行的故事。有一位浙大84级大哥说:游行,不游白不游,游了也白游。85年食堂饭菜涨价,我们就要求游行,菜价就下来了,哪个学校学生听话,食堂就贵。去年我们游行到武林门,声援中科大,他们的校长是方励之,方励之你知道吧?他是思想很开放的。警察看到我们也不拦,我们和警察套交情。我们当然不会像科大闹那么大。我们浙大人对国家大事不热心,白天游行,晚上跳舞。跳舞要跳,游行也要游,大学生活才不会白过。没什么好怕的。去年在上海宝钢实习,我们有同学被上海交大的打了,我带头找了20多个人把交大那群人打个半死!不就是记过处分吗?什么了不起。打架一般问题不大,游行不要带头,在后面跟着。清查的时候开除带头的,凑热闹的没事。游行是大学生活的一部分,游行、跳舞、谈恋爱,打架,缺一样,大学生活就不完整。

这就是我的大学预科教育。

有一天下午我们没课,听说邻班开班会让学生自由演讲,我的热情一下子就窜起来,这绝对好玩,就混进去旁听。我是唯一的外班来宾,被他们哄上讲台。鬼使神差地,一开口居然说起了德先生和赛先生,说五四运动的精神我们要继续,要学习北大学生竞选人大代表和学生会主席。讲完,掌声雷动,叫好声让我满脸滚烫。我那一套其实都是在国事讨论会上混出来的。

胡耀邦下台了。我们都知道他是被邓小平赶下台,赵紫阳效忠邓小平落井下石抢了胡耀邦的位置。我莫名其妙地希望有一天看到胡耀邦重新上台。后来上了大学,刚入学就去军训,在黄土高原上呆了一个月。有人说这都是86年学潮的后果,政府要通过军训把学生驯服。听说这事儿后,军训蒙上了一层羞辱的色彩。

军训的时候唯一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五排长,一个越南前线下来的憨厚老兵。跟我们说越南前线的故事,说在猫耳洞赤身裸体,说没水喝的时候连尿都喝。他在越南前线一个越南士兵也没见到, 他唯一打死的是一头水牛。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部队遵守军纪,不杀越南老百姓,不破坏老百姓的东西,后来分不清百姓和士兵,损失惨重,团长红了眼,下命令凡是看到活的全部打死。他们进了村,一个人影没有,杀鸡,杀狗,杀牛,见到活的都杀死。后来还放了一把火烧光。我问他越南人为什么要侵略中国,我根本不相信越南会侵略中国。五排长说:嗨,这咱哪知道?反正打仗就是这样,上面让打就打呗!



4、

胡耀邦死了。

长长的挽联从九楼顶上挂下来,垂到宿舍楼的大门口。大家开始在学校里贴大字报,开始去别的学校看大字报。北大有一个三角地常常有人演讲,草根去了几次,没看到什么名人。唯一听过的一个名人叫李淑贤,她是方励之的老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公住合肥。老婆住北京。萧萧说:他们老了,不需要性生活了。

一天晚上,一个叫任畹町的人来演讲,此人相貌儒雅,说话很有鼓动力,他演讲的大意是说:他反对共产党,但是反对大家说“打倒共产党”的口号,因为这不可能做到,打倒共产党是不现实的。草根想,这说半天还不是废话?你反对他,又换个说法支持他掌权,还不是什么也没说?

食堂夜宵开了,该去吃了。食堂的那小伙牛逼烘烘的,打馄饨的时候心不在焉,少给了2个。我说哥们你给少了,他说没少,凶巴巴的瞪着眼让我不要找碴,说他也不是好惹的。我把一碗馄饨倒在地上:你他妈的张开眼看看,到底是几个。他拿起大勺要揍我,我侧身退后,准备等那家伙举勺的时候垫步欺身侧踹他的肋骨,让他一招就趴下。这时候从里面冲出几个人抱住他,把他劝走了,这架看来是打不成了。任畹町还在篮球场的水泥地上演讲,下面有人叫好,我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来历,听说是和魏京生一起坐牢的,魏京生还关着,他先出来了。魏京生就是那个对美国之音泄漏了中国对越南作战部队的机密,被政府判了叛国罪的北京人。魏京生是好汉,大家都这么说。但是我没见过魏京生的照片,人家说他是园林局的电工,我就想到咱们学校那个电工的模样,矮瘦,吊儿郎当的,八字须。

5、

一种悲壮的气氛在学校蔓延。人们默默挂出纪念胡耀邦的挽联,布告栏和食堂门口的墙上体贴满了悼念文字。悲伤只有三分,发泄和牢骚超过七分。看来很多人与我一样,他们吊儿郎当的外表下,也潜伏深深的愤怒和不满。我感到兴奋,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一个可以让我们发泄愤怒的机会即将来临。想到86年学潮的事儿,想到1976年的 天安门事件,甚至想到了1919年的五四运动。某种激情和欲望在身体里游动,让人浑身发痒。

人们更期待着一个庆典。一个在葬礼背后隐藏的纵欲和狂欢。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缔造一个阴谋,这个阴谋如此令人向往,那是复仇的快感,还是奴隶找机会破坏工具的心态?

天安门广场是个不能不去的地方。广场上的学生很多,有些三三两两地闲逛着,更多地聚集在纪念碑附近,花圈和挽联堆积在台阶上,常常有人充满激情地演讲。我对于演讲这类东西东西向来不感兴趣,学校里有一个演讲团,一伙人整天研究演讲的姿势、表情、语调、节奏,但是每次看到他们的演讲,我总是鸡皮疙瘩落了一地,有时候忍不住好笑,有时候感到恶心。那种装腔作势的语调,那种莫名其妙的激情和手势,根本不像个正常人,倒像被编了程序的机器人。有时候演讲者的手在空中有力地一挥,用一句非常坚定响亮的话把他的演讲推向高潮,这正是我最感到好笑的时候。中国人爱玩演讲比赛,男人装腔作势,女人也装腔作势,我猜想那些女人的演讲姿势和声调都是跟江青学的。你听到咱们学校演讲团的表演,就知道专业性的演讲是多么恶心的玩意儿。和演讲并驾齐驱的另一种玩意儿叫做朗诵,就是在脸上用很夸张的表情,一板一眼的表演,再用一板一眼的声音伴奏,制造鸡皮疙瘩的效果尤胜演讲。鲁迅不喜欢梅兰芳女扮男装吊着嗓子唱青衣,大概也是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再恶心得把胃酸吐出来。

今天的天安门广场有人在演讲,也有人在朗诵。有些演讲者和咱们学校的演讲团成员们一个风格。广场空阔,没有扩音设备,他们嘶哑着嗓子,抒发对胡耀邦的热爱和对这个祖国和人民的深情。有一个朗诵者左手拿着诗稿,右手高举,左手的位置基本上不动,右手的位置有时候是纳粹军礼的位置,有时候举到少先队员敬礼的位置,有时候放在胸前,那是表示他的内心感情的真诚。那种千篇一律的演讲朗诵风格,是恶俗的演讲学书籍和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合伙炮制的。

虽然这些演讲和朗诵的水平并不高,总有人喝彩,而且喝彩声非常响亮。大家都心照不宣,今晚来这里都是寻找一种宣泄。我感到自己和1976年清明节到天安门广场的前辈们是多么接近。也有些人很认真地抄录诗人们贴在纪念碑上的诗歌,大概想再编一本《天安门诗抄》。

在另一个角落,看到几个大学生,好像是一个学校出来的一个小组,其中几位女生相当清秀,这是我走近他们的原因。他们微笑着欢迎每一个新观众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的演讲没有什么技巧,或者说根本没有受过演讲训练,这反而使我感到舒适,决定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一个男生,头发有点长,遮住了眼镜的上沿,演讲内容是说我们应该继承胡耀邦的遗志,要为知识分子争取更多的福利待遇,要引进蓝色文明,正如电视剧《河殇》里面要说的一样。

我听到《河殇》非常反感,忍不住喊了声:“不对!《河殇》是愚民教育!是反对胡耀邦的!”

刹那间他停住了,周围所有的人的眼光都聚焦到我身上,他似乎有些惊讶,像我伸出手来——同学,您的观点很特别,可否请您谈谈您的观点?

我没有退路,站到他原来站的那个位置,周围的二三十人就成了我的听众。

我说:“诸位,今天咱们是悼念胡耀邦。为什么我悼念胡耀邦?因为他为人民着想,他给我们好处。如果没有胡耀邦恢复高考,我们这些人就不能上大学;如果胡耀邦没有包产到户,我们就吃不饱饭;如果胡耀邦没有反对个人崇拜,咱们就得天天喊胡耀邦万岁;如果胡耀邦没有彻底否定文革,承认党犯了错误,咱们国家就没有反省,就没有前途,咱们就得当红卫兵,上山下乡。

“刚才这位同学说到《河殇》,为什么我说这片子是反对胡耀邦的?因为这片子把一切党的失误和国家领导人的决策失误都掩盖了,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中华传统文化上,这和胡耀邦主张的正视历史错误,拨乱反正是一致的吗?不是!这根本就是为了掩盖某些领导人决策失误!2年以前他们把胡耀邦搞下台,说胡耀邦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这是借口,找替罪羊!今天,他们把自己的失误推给中华传统文化,是找另一个替罪羊!文化大革命摧毁了整个传统文化,难道也是黄色文明的过错吗?胡耀邦否定了文革,这就是恢复中华传统文化。《河殇》批判黄色文明,就是要否定胡耀邦恢复中华文化的努力。

“胡耀邦目光炯炯,一看就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别的领导人哪里及得上?把胡耀邦搞下去是一场党内的政变,是历史的倒退;还有,某些领导人一上台就搞个人崇拜,说什么“要吃粮,找紫阳,要吃米,找万里”,这不是个人崇拜又是什么?胡耀邦什么时候这么自我宣传过?”

这时候我听到大家大声叫好,我一时脑门发热,接着讲下去:

“《河殇》所说的蓝色文明,说穿了是什么?是某个领导人为自己涂脂抹粉。大家知道,胡耀邦对外开放,引入西方的思想,这是思想自由,是解放我们的思想。但是结果怎么样?说他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把他打下台。

“现在,踩着胡耀邦尸体上来的某位领导人,他知道胡耀邦的西化思想是对的,他一定要继续采用,但是他又放不下老脸承认他是照抄胡耀邦的,怎么办?他就炮制了一个所谓的蓝色文明,把胡耀邦的功劳抢到自己手中,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剽窃!这是为自己涂脂抹粉!这是搞个人崇拜!”

我的演讲完了,我感到自己浑身发热,周围到处是崇拜敬仰的目光,喝彩声让我晕头转向。一位女生伸出手来请我在她的白衬衫袖口签名,她的袖口已经有好几个名字。我晕乎乎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大家继续轮流演讲,大概是我的勇气激发了他们的勇气,大家的言论比刚才更激烈。

我忽然感到一阵心虚,如果这时候有人在录音拍照,如果象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一样冲过来几千个民兵把我们抓起来,那会怎样?想到这里,有了点悲壮的感觉,这国家的大事,我们岂能不挺身而出?没有76年的天安门热血,就没有四人帮的垮台,就没有文革的结束,也没有改革开放。一股英雄的豪情在我身上弥漫,浑身被正气充盈,这感觉真他妈的好。

6、

过了二天,准确地说是1989年的4月19日,天安门广场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让我情不自禁地向它走去。晚上的灯光下,广场和前天同样迷人。有人跑到广场来喊着:同学们,请到新华门去支援静坐请愿的同学!他们已经在那里坚持很久了!

新华门当然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里面是神秘的中南海,中国国家领导人呆的地方。门口阴森森的,看起来特庄严,这庄严的地方对老百姓来说相当遥远。今天的新华门热火朝天,几千名大学生围堵在门口,在一个年轻学生的鼓动下围攻新华门,门口站着两排警察,手臂相挽,密不透风地护在门口,里面似乎还有更多的警察。

我们向前冲击,往他们的胸膛上挤,这些警察身材高大,都是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只要你到了那个地方,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你不往前冲,后面的人流也会把你往前推进。没多久感到气闷,就回到外面喘口气。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收场。一种冒险的诱惑,夹杂着难以言传的快乐。真的,一个普通人能够混在人群中冲击着高高在上的新华门,本身就是很大的幸福。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老百姓可能会在吃饭喝酒的时候发发牢骚骂骂共产党,那是私下的牢骚而以。平时你让他们到新华门,往里瞅瞅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被当作破坏分子抓起来。有时候上访的冤民试图冲进去,那是彻底的徒劳。

但是今天,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里冲击他们,可以在这里高喊口号,可以对他们怒吼我们的要求。没有哪个高官出来,他们躲在里面,他们一定躲在安全的地方看我们的录像。

那个带头的学生站在一张凳子上,他的嗓子开始有点嘶哑。听口音不是北京人,倒有点像新疆人。后来的报道证实了他确实是新疆人,一个新疆大官的儿子,叫乌尔凯西。这家伙是个善于吹牛的人,每过几分钟,他会从身后某人手中拿一张纸条,高声说:同学们,我刚刚收到一个市民给我的纸条,他说首都工人坚决支持你们的正义要求!

写纸条的有时候是首都人民,有时候是工人阶级,有时候是解放军,有时候是外地来北京的干部,总之千变万化,我开始怀疑后面那个为他收集纸条的人其实是他的托儿。北京这地方满地都是托,你到服装店门口会有人跟你说:先生,您的身材和我哥差不多,我可以请您帮我试一下衣服吗?您要是傻乎乎地做好人,她就唠唠叨叨地向你说这衣服实在太合算,实在适合您,怂恿您买一件。这种托儿我见得多了。所以看到乌尔凯西总能在冷场的时候找到激动人心的消息,我就怀疑他至少有几个托儿混在人群里。

我暗暗佩服这小子的心计,我猜想周围的大学生也有不少和我想法相同,大家都在北京混,当然知道托儿的把戏。但是大家很配合,每次乌尔凯西宣读一个纸条,我们就跟着喝彩呐喊。一次又一次把冷场变成高潮。我决定今晚不回校了,如此精彩的夜晚,一定有更精彩的事件在前面等着我们。

果然不出所料,没多久一辆警察的宣传车开过来,上面的喇叭非常响亮,把乌尔凯西的声音压下。后面黑压压的上来不少警察,也许一千,也许更多。这些警察显然是特别挑选过的武警,身材几乎都一样高,都在一米八左右,非常整齐地向我们逼近。宣传车的喇叭高声宣读着,要在场的人员必须在20分钟之内离开,否则一切后果自负。一阵轻微的恐惧包围了我,但是我看看周围有上千人,就觉得安心,他们总不至于把这几千学生都抓起来,总不至于因为我们静坐就让我们坐牢,要坐牢也只有那个带头的新疆人坐牢。这时候我有点感激那个新疆人吾尔凯西,感谢他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和激情。吾尔凯西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继续宣传鼓动着,声嘶力竭。显示出他的嗓子已经无法胜任长时间的超负荷喊话。

我站在离警察很近的第一排,看到他们的警棍和乌黑的皮鞋。他们表情冷漠而紧张。似乎一触即发。在他们背后,站着几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我保持高度的警惕,如果他们动手,马上就跑。我身强力壮,常年练武,在这样混乱的人群中,大概不至于被他们逮住。

警察终于动手了,警棍,皮鞋,一排排打过来。我们潮水般撤退,边推边骂。警察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他们保持队形,并排前进。有些人不愿跑得太快,这就挡住了别人的退路,以至于有些人被警察抓住狠狠地打。也有女生穿高跟鞋跑不掉,警察也一样打。在这个阵势下,学生队伍彻底散架了,大家都掉头往东跑,和警察保持几十米的距离。这时候忽然有人喊了声:“快跑,警车追来了”,我跟着人流没命地跑,跑到南河沿,看看还有警车的声音,接着跑,一直跑到王府井。回到学校,天将亮,精疲力尽。


作者:草根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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