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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黑崽子第十章：大疯狂》摘译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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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经验值: 519161
文章标题: 《黑崽子第十章：大疯狂》摘译 (678 reads)      时间: 2006-5-18 周四, 上午12:39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黑崽子第十章：大疯狂》摘译


芦笛


（上文记述了武斗爆发后，本市两派郑重其事地以枪杆子创造革命根据地，
开展“解放战争”，试图彻底歼灭对方的混乱情景，以及我本人目击并几
乎参加进去的群众大规模流氓犯罪活动。）

此后一个多月是在可怕的良心折磨中度过的。我根本不敢看抬眼正视家人，刻意回避他们的眼睛。日日夜夜，不管我转向何方，眼前总要出现那姑娘被屠宰的羔羊一般无助的绝望的目光，耳畔总要响起那矮小汉子的大声咒骂。我反复拷问自己，如果那姑娘不是恰好在我挤进圈子时抬起头来，或者我碰巧从后面接近她，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每次我试图回答这问题时，浑身都要跟被无数针刺了一般的难受，冷汗都要涔涔流下前额。我也反复厉声审问自己是不是那汉子骂的土匪流氓，每次我都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的。我就是个差点儿犯下了流氓罪的流氓，我之所以能悬崖勒马，完全是机会造成的偶然。”

但每次作出这无情而可耻的判决时，我的全部心灵都要委屈地大声地喊出绝望的抗议。我为自己辩护道，我本来根本就没有想去做任何坏事。如果诱惑不是强烈到无法抵抗，我根本也就不会起那邪念。而且，我敢说，如果那事不发生，人群中的许多人绝对只会和我一样，是规规矩矩的守法公民。那么，到底是什么使得那么多人在瞬间内同时堕入深渊？这场大革命本来是要净化人们的灵魂，培育出圣洁的青年一代来，但它似乎只提供了一个温床，使得匪徒恶棍如蘑菇一般迅速地生长起来。为什么？这革命到底出了什么岔子？或许，它根本就不该发生？

这些疑问吓坏了我，我再不敢想下去了。尽管我对文革前的革命政权已经幻灭了，我仍然相信“好的革命”。怀疑革命的历史合理性与合法性给我带来巨大的震骇，就像对上帝是否存在的怀疑让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无法承受一样。

然而不管我喜欢不喜欢，革命正在飞速堕落。造反派被他们从党内权力斗争中获得的秘密知识迅速毒化败坏，短期内就完成了从虔诚的信徒到权欲熏心的阴谋家的转变。清华大学（中国的 MIT）的造反派们甚至写了本题为《权经》的小册子。在该书中，原来中国最好的科学家和工程师的候选人们将其短暂然而深刻的政治经验总结为格言警句，其中一句指出：“政治斗争无诚实可言。”

这也正是我在我们兵团内发现的事实。几个月前我加入兵团时，老闷用所谓的拿破仑语录来恭维我，令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过去相当无知，根本就不知道历史上有这么个人。如今他的新形像则更令人印象深刻。这小子开口就是拿破仑、希特勒以及中国历史上的那些成功击败竞争对手、爬上宝座的开国君主们。有一段时期，他周围的人都在谈William Shirer写的《第三帝国的兴亡》，以无限崇拜的态度谈到希特勒。在谈到伟大领袖如何以其天才谋略搞倒了刘少奇主席时，他们也同样神迷心醉。他们对这些人的崇拜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开头这现象使我大惑不解，后来我才琢磨出他们的崇拜对象的共同点来，那就是以平民之身通过玩弄阴谋诡计成功地爬上权势的顶峰。当我听到他们赞颂拿破仑敢用大炮驱散示威群众的气魄时，我震惊到失语的程度：去年他们不也是示威群众么？如果那时有人用大炮轰击他们，那是否也算铁腕英雄的壮举？

兵团司令部也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微型拜占庭宫廷。秋天，老闷到北京去了，留下一个副手管理兵团事务。这位“代理司令”颇有组织才能，在他领导下，兵团进行了一系列颇有影响的活动。但老闷回来后，发现兵团战士们对新领袖颇怀敬意，立刻就捏造了个借口，指责那代理司令“违反毛主席革命路线”，撤销了那人的一切职务。过后他还得意洋洋地跟我说：“我使用的就是毛主席搞倒刘少奇的战略战术──先放手让他去主持工作，过后往他头上糊团屎，就此把他一脚踢了。”

但他从没敢对老巫使用过类似阴谋诡计。那原因很简单：老巫才能出众，人望极高，如果玩弄类似诡计，只怕要烧香引鬼，弄巧成拙。因此，他可做的就是不让老巫担任任何职务，以免形成对他的威胁。老巫为此深感沮丧，更为那位代理司令被无辜免职而怒火中烧。他几次向我抱怨，说老闷就像中国古代昏君那样，既妒忌，又猜疑，根本不敢使用有才能的部下，把所有的权力都死死捏在自己一人手中。“看看他周围都是些什么人，”他叹道，“全他妈的马屁精！”

以造反派的堕落平行的是武斗的急剧升级……（下面描述了本地进行的“三大战役”，从略）。所有这些战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在我看来，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疯人院。我实在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互相杀戮。他们到底为何而战？是如他们声称的那样，为了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但毛本人明明说群众组织不该分裂为两大派阿？为了复仇？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和陌生人打仗，到底是向谁复仇呢？为了夺权？但毛决不会容许谁胡乱夺权，而军队可是捏在他手里。

大多数居民也受够了。群众最初的派性狂热逐渐磨耗得差不多了。工厂停工，商店很少开门营业，随着武斗加剧，粮食和其他日常生活必需品的供应也恶化了。有好几个月，因为面粉厂停工，粮店只能出售麦子，顾客得买了自己去想法磨成面粉。类似地，因为煤店无人上班，顾客得去火车站直接买煤炭。为了这，我们得冒着被流弹打中的危险，步行穿过全城，走到郊区火车站煤场，爬上高高的煤山去，搬下几百斤煤炭来，再用借来的三轮车把煤拉回家。

最难忍受的还是无聊。谁都不上班也不上学，都只能呆在家里，本来就无比狭小的居室变得特别拥挤。因为影剧院都关门了，除了偶尔在街上观摩武斗之外，唯一消磨时间的唯一方式就是下棋打牌。就连这都很难保证，因为发电厂工作不正常，三天两头停电。在漫长的黑夜里什么事都干不了，只能上床睡觉。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在此期间后出现了一个baby boom 。

但有些人自有其娱乐方式。夜幕落下后，他们就秘密聚集在公园里的树林中，在手电光的照耀下赌博。这可是冒着极大政治风险──就连在文革前，当局也严禁赌博。但现在既然其他人都在忙着彼此杀戮，赌鬼们以为他们可以逍遥法外。可惜，他们不久就要无限懊丧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他人的娱乐工具。

一天下午，我到兵团总部去找哥们儿玩（和我这“户口兵” ──即只挂个名，但不参加活动的逍遥派──不同，他们是吃住都在那儿的全日制战士）。当我正坐在老巫的寝室里和他聊天时，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些家伙！又来了，真是玩出瘾来了。”

“什么事？”我问道。

“看！”他指着窗外。

只见几名全副武装的兵团战士押着三个俘虏走到了操场上。俘虏们都五花大绑，头套在帆布书包里。

“那是些什么人？”我问。

“流氓，”他说，“在公园里赌博给抓来的。”

“流氓”是一个意义含混的词汇，包括“gangsters” ， “hooligans”, “womanizers” ，“rogues” 以及一切行为、衣着甚至发型不为社会喜欢的人。文革前，流氓通常是被抓去劳教。红色恐怖期间，许多流氓遭到高干子弟红卫兵的毒打，而现在则轮到两派革命群众主持社会正义了。

“把他们带到钟楼那儿去毙了！”一个战士大声喝道，其他人则拼命压住笑声。

我吃了一惊：“钟楼”乃是XX学院的特有标记，那战士这么说，完全是嫁祸于人。

“他们不会真的毙了这几个流氓吧？”我有点担心地问老巫。

“当然不会。那子弹头给拔去了，只是用钳子压紧了弹壳前端，这种子弹打不死人，不过开枪时声音跟实弹一模一样。你看着好了。”

听到那命令，一个俘虏立刻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饶命阿！饶命阿！我上面还有八十老母。我再不敢了，我对天发誓再不干了！饶命阿！饶命阿！”

“住嘴！”那战士得意洋洋地喝道，“流氓！现在知道叫饶命了？老子第一个就枪毙你！”

“战士们”把那俘虏拖到一边，想让他自己跪着，但每次他们一放手，那人便立即瘫倒在地。最后他们只得一人一边架住那人的胳臂，让“刽子手”来处决他。

“刽子手”几乎把半自动步枪顶到了那人背上，扣动扳机。一声巨响，枪管吐出长长的火舌。两位战士松开手，那人立刻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真的被枪毙了似的。

下一个被处决的俘虏没有求饶，但他的全身猛烈地颤抖着，尿液湿透了厚厚的棉裤。如同第一个囚徒一样，枪一响他就应声倒地，跟真的被枪毙了一模一样。

最后一个囚徒却异乎寻常地平静。轮到他时，他自己走到了行刑处，不声不响地自动跪下来，耐心地等待着子弹飞来。

“战士”们对此很不开心，他们喝令他站起来，让他对着双杠走过去，心想他既然给军用挂包套住了脑袋，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会撞到双杠上去。但到了最后关头，那人却跟长了眼睛似的，从旁边走过去了。战士们让他重复走了几次，但每次他都像蝙蝠靠超声波绕过障碍物一样，在最后一刻避开了双杠。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人忍不住喝起彩来，叫道：“好啊！再来一次！”有人叹道，可惜附近没有池塘，否则可以看看这蝙蝠能否照样逃过去。

最后战士们再想不出什么别的把戏来消遣那囚徒，只好“枪毙”了他，可惜他又一次让大众极为扫兴。“刽子手”开了一枪，那家伙屹立不倒，再开一枪，他仍然傲然屹立。如是者四五次，他仍然直挺挺地跪着，直到另一位“战士”在“刽子手”开枪同时，狠命地往他后背上砸了半截砖头，他这才终于倒下了。

我乐不可支，陶醉于从观看他人的狼狈困境中下意识地获得的自我优越感。如同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我极度鄙视流氓，从未想到过那些人可能也是人，和我们有一样的感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完全忘记了几个月前自己差点作了想去侮辱女人的流氓，而在另一种意义上，老巫其实也是流氓。

随着武斗加剧，老巫似乎彻底丧失了理智。尽管我从未问过他，我仍然知道他多次参加了武斗。一次我去兵团总部玩时，看见“战士”们在用一个新推子理发。我问他们那是不是才买来的，他们直截了当地说：

“不是，那是老巫在XX战役中抢来的战利品。”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巫到底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他出身那么黑，却去干出抢劫国家财产的烂事来，难道他真以为可以在运动后期逃脱法网？

（下面接着记述了发生在本兵团骇人听闻的刑事犯罪，和本地更大规模的战事，从略）

１９６８年X月X日，因为停火协议已经生效，XX派便组织了一次大规模徒手游行，首次进入对立面占领的区域示威，一路高喊侮辱性口号。当他们来到本兵团负责防卫的大楼前时，本兵团战士便从楼上伸出头去回骂，最后便演成流血事件。

当天傍晚时分，我正在兵团总部和老巫聊天，听到消息，两人立刻就到兵团负责防守的那栋大楼去，进去后，发现许多人正在入迷地听取当天两位战斗英雄介绍他们的英勇战斗事迹。

“那些杂种满口不干不净地走过来时，我站在楼顶破口大骂他们”，一位英雄眉飞色舞地讲道，“杂种们冲着我喊；‘狗日的！你有卵子就下来！’我说：‘要卵子容易，老子这就给你！’接着我就从身后把半自动亮出来，对着那跳得最高、嚷得最凶的杂种就是一枪……”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转向第二位英雄。

“……我瞄准了解放牌驾驶室左窗，用机枪沿着对角线打了个点射，看见窗上沿对角线出现了四个弹孔，司机就这么慢慢地栽下去了……”他作了个向右侧慢慢栽倒的样子，脸上毫无表情。和第一位眉飞色舞的英雄不同，他态度极度冷静，语气平铺直叙，甚至有点干巴巴的。但我觉得他那机械般的精确更令人毛骨悚然，于是又转向第一位英雄。

“老闷这小子完全是个疯子！X匪来时，我打电话向他报告，告诉他X匪正在大举进攻我们的工事，你猜这小子怎么说？他在电话里跟我大声嚷嚷：‘把那些迫击炮弹扔下去！立刻扔下去！’你想想，那街上全他妈的是人，阻得水泄不通，这杂种竟然要我把迫击炮弹往人堆里扔！我告诉他楼下全是人，扔下去起码要炸死半街人，他就是不听，非要我这么干不可！我直接就告诉他，我不敢干，要扔请他自己来！接着我就把电话摔了。这家伙完全是疯子，完全疯了！疯了！疯了！”他摇着头喃喃地重复着，一脸不以为然。

我扭过头去，看了一眼从楼板上一直堆放到天花板的迫击炮弹箱。尽管没有迫击炮发射它们，但若从高楼上扔到下面的水泥路面上，那炮弹一样会爆炸。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那一瞬间，我对“好的革命”的信仰轰然倒塌。革命曾是我的宗教，我曾经虔诚地相信它是驱动社会前进的唯一动力。在这个事件发生前，我刚刚秘密地读完雨果的《九三年》，感动得热泪横溢。我给“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迷住了，幻想着有朝一日中国也能有一次“真正的”革命，象法国大革命那样善良、那般浪漫。部分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在对过去的革命幻灭之后，又寄新的希望于现在的革命。但此刻现实向我展视了那无比狰狞、无比丑恶的嘴脸，我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这些在我面前无耻夸耀他们那骇人罪行的疯子正是我们革命的儿子们。和他们比起来，就连那些给推翻了的贵族红崽子们都象是天使。

我也想起了老闷和他的战友们对拿破仑用大炮镇压示威民众的气魄的由衷赞佩。或许老闷就是从这儿得到了灵感，才下令让部下用迫击炮弹轰击示威群众的。说不定他还活在自己会在未来成为又一个拿破仑的幻觉之中。可悲的是，这种拙劣的模仿，为他带来的不是光荣而是无穷的麻烦。尽管毫无政治经验，我仍然感到了风向的转移，XX派（即我的兵团所在的那一派）得罪了军区，其实是权力斗争的输家，秋后算帐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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