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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乱 世 中 的 忌 日----五月六日是周作人先生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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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乱 世 中 的 忌 日----五月六日是周作人先生的忌日   
所跟贴 ◆ 乱 世 中 的 忌 日----五月六日是周作人先生的忌日 -- dck - (12096 Byte) 2003-10-22 周三, 下午1:50 (305 reads)
lim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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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









文章标题: 博学,明达,慈悲: 转贴周作人谈"邪教"文章三篇 (103 reads)      时间: 2003-10-23 周四, 下午5:04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前一阵看云儿网友说要写关于美国历史上反邪教的文章,就想等云网上贴时也转贴知堂老人的文章,和云网的文章一起看,各有千秋,相得益彰.云网您迟迟不贴,我就先贴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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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生老母的信息

周作人



劉青園著《常談》四卷,餘喜其識見通達,曾在《苦竹雜記》中抄錄介紹,近日重閱,見卷一中有一則云:



"一士深夜聞齋外數人聚談。一曰,某人久困科場,作報應書若干篇,遂登第。一曰,某素貧,誦經若干篇,遂巨富。一曰,某乏嗣,刷善書若干部,遂獲佳兒。一曰,某久病,齋僧若干即愈。相與咨嗟歎賞,紛紛不已。忽一曰,公等誤矣,士君子正心誠意修已治人,分內之事,何必假之以禍福功效,如公等言,則神道爲幹求之蔽矣。適所指之人,皆禮法不明,王法不懼,梗頑之民,語之以聖賢之道,格格不能入,故假爲鬼神報應天堂地獄之說以懼之,冀其暫時回頭,所謂以盜攻盜,不得已之下策也。因而流弊至於河伯娶婦,嶽帝生男,奸徒借此惑衆斂財,叛逆生焉,尹老須王法中之徒其明證也。公等讀書人宜崇聖賢之教,尊帝王之法,達則移風易俗,爲士民之表率,窮則獨善其身,爲子孫之儀型,何至自處卑污,甘作真空家鄉無生父母之護法也。(原注云,此二句邪教中相傳受語,破案時曾供出,故人得聞。)言畢三歎而去。爲人爲鬼,固不得知,孰是孰非,可得而辯。"



劉君不信有鬼,此處設爲談話,蓋是仿效紀曉嵐的手法,其反對講報應刻善書大有見解,與鄙意甚相合。近日雜覽,關於無生老母稍感興趣,見文中提及,便抄了下來,拿來做個引子。鄙人原是少信的人,無論什麽宗派,怎麽行時或是合法,都無加入的意思,但是對於許多信仰崇拜的根本意義,特別是老母一類的戀慕歸依,我也很是理解,至少總是同情,因而常加以注意。可惜這些資料絕不易得,自五鬥米道,天師道,以至食菜事魔的事,我們只見到零碎的記載,不能得要領,明清以來的事情也還是一樣。碰巧關於無生老母卻還可以找到一點材料,因爲有一位做知縣老爺的黃壬谷,于道光甲午至辛丑這七年間,陸續編刊《破邪詳辯》三卷,續又續三續各一卷,搜集邪經六十八種,加以駁正,引用有許多原文,正如《大義覺迷錄》裏所引呂留良曾靜原語一樣。這些經卷現在既無從搜集,我們只好像考古學家把揀來的古代陶器碎片湊合粘成,想像原來的模型一樣,抄集斷章零句來看看,不獨憑吊殉教的祖師們之悲運,亦想稍稍瞭解信仰的民衆之心情,至於恐怕或者終於失敗,那當然是在預計中的,這也沒有關係,反正就只是白寫這幾千字,耗廢若干紙墨罷了。



這種民間信仰在官書裏大抵只稱之曰邪教,我們檻外人也不能知道他究竟是什麽,總之似乎不就是白蓮教。在《正信除疑無修證自在卷》內有云:



"白蓮教,下地獄,生死受苦。白蓮教,轉四生,永不翻身。白蓮教,哄人家,錢財好物。犯王法,拿住你,苦害多人。"那麽這到底是什麽教呢?據道光十二年壬辰查辨教匪的上諭裏說,王老頭子即王法中所學習的是白陽教,尹老須是南陽教,蕭老尤是大乘教,但其實他們似乎還是一家,不過隨時定名,仿佛有許多分派。《古佛天真考證龍華寶經》內云:



"紅陽教,飄高祖。淨空教,淨空僧。無爲教,四維祖。西大乘,呂菩薩。黃天教,普淨祖。龍天教,米菩薩。南無教,孫祖師。南陽教,南陽母。悟明教,悟明祖。金山教,悲相祖。頓悟教,頓悟祖。金禪教,金禪祖。還源教,還源祖。大乘教,石佛祖。圓頓教,圓頓祖。收源教,收源祖。"共計十六種,可謂多矣,卻一總記著,其中似以飄高即山西洪洞縣人高楊所立紅陽教爲最早。案《混元紅陽顯性若果經》內云:



"混元一氣所化,現在釋迦掌教,爲紅陽教主。過去青陽,現在紅陽,未來才是白陽。"又云:"大明萬曆年,佛立混元祖教,二十六歲上京城。"《混元紅陽血湖寶懺》內云:"太上飄高老祖于萬曆甲午之歲,正月十五日,居於太虎山中,廣開方便,濟度群迷。"又《混元紅陽明心寶懺》中卷內云:



"沖天老祖于開荒元年甲辰之歲,五月五日,居於無礙宮中,聖衆飛空而來。"甲辰即萬曆三十二年,在甲午後十年矣。此皆系飄高自述,可以考見其立教傳道的年代。《混元紅陽臨凡飄高經》有序文云:



"萬曆年中初立混元祖教,二十六歲上京城,先投奶子府,有定國公護持。混元祖教興隆,天下春雷響動,禦馬監程公,內經廠石公,盔甲廠張公三位護法。"這是很有價值的文獻,據黃壬穀考證云:



"此言萬曆年中初立混元祖教,至天啓元年封魏忠賢爲定國公,此言定國公護持,即知紅陽始于萬曆而盛於天啓也。至於禦馬監程公即太監陳矩,將陳字訛爲程字,內經廠石公即太監石亨,又有石清石棟石彥明,兄弟叔侄同爲太監,盔甲廠張公即太監張忠,此時太監皆信邪教,而獨言此四人者,以此四人積財甚富,印經最多,固非他人所能及也。"黃君又言邪經系刻板大字印造成帙,經之首尾各繪圖像,經皮卷套錦緞裝飾,原系明末太監所刻印,愚民無知,遂以式樣與佛經相同,而又極體面,所以誤信。此亦是絕好掌故材料,如此奇書珍本,惜無眼福得以一見。



《飄高經》本文中又稱石亨爲中八天天主,後又有南嶽府君石彥名,東天石清仁聖帝,中央玉帝老石亨等語,對於護法者的恭維可謂至矣極矣。明季太監多喜造寺廟以求福,由此乃知刻經亦不少,內經廠自然更有關係,故其特別頌揚老石亨一家正不爲無故也。



紅陽教有八字真言曰,真空家鄉,無生父母。這一看當然是出於佛教,可是他們的神學神話裏混雜著大半的道教與民間的怪話,很是可笑,如《飄高經無天無地混沌虛空品》內云:



"無天無地,先有混【氵蒙】,後有滋【氵蒙】。滋【氵蒙】長大,結爲元卵,叫作天地玄黃。玄黃迸破,現出混元老祖,坐在阿羅國。"又《老祖宗臨凡品》內云:



"混元老祖,無生老母,真空石佛皆臨凡,白日乞化,夜晚窯中打坐受苦,苦煉身心,但說臨凡一遭,添一元像,終有萬斤之佛性。"《龍華寶經古佛乾坤品》內則云:



"無生母,産陰陽,嬰兒姹女。起乳名,叫伏羲,女媧真身。李伏羲,張女媧,人根老祖。有金公,和黃婆,匹配婚姻。混元了,又生出,九十六億。皇胎兒,皇胎女,無數福星。無生母,差皇胎,東土住世。頂圓光,身五彩,腳踏二輪。來東土,盡迷在,紅塵景界。捎家書,吩咐你,龍華相逢。"



《飄高經》雖然在前,所說不但佛道混雜,而且老祖宗有了三位,顯系後來做作,弓長撰《龍華寶經》據說在崇禎年中,可是我覺得他所說的更保有原來的傳統。大概人類根本的信仰是母神崇拜,無論她是土神穀神,或是水神山神,以至轉爲人間的母子神,古今來一直爲民衆的信仰的物件。客觀的說,母性的神秘是永遠的,在主觀的一面人們對於母親的愛總有一種追慕,雖然是非意識的也常以早離母懷爲遺恨,隱約有回去的願望隨時表現,這種心理分析的說法我想很有道理。不但有些宗教的根源都從此發生,就是文學哲學上的秘密宗教思想,以神或一或美爲根,人從這裏分出來,卻又靳求回去,也可以說即是歸鄉或云還元。《龍華經》作者集紅陽之大成,而重復提高老母,爲老祖宗之至上者,這本不特深合立教本義,而且在傳道上也極有效力,是很大的成功。《悟道心宗覺性寶卷》內有《盼望歌》云:



"無生老母盼兒孫,傳言寄信從費心,遍遍捎書拜上你,不肯回心找原根。"又《銷釋收圓行覺寶卷》內云:



"無生母,在家鄉,想起嬰兒淚汪汪。傳書寄信還家罷,休在苦海只顧貪。歸淨土,赴靈山,母子相逢坐金蓮。""無生老母當陽坐,駕定一隻大法船。單渡失鄉兒和女,赴命歸根早還源。"《銷釋真空掃心寶卷》內云:



"勸大衆,早念佛,修行進步。無生母,龍華會,久等兒孫。叫聲兒,叫聲女,滿眼垂淚。有雙親,叫破口,誰肯應承。"這裏用的是單詞口調,文句俚俗,意思是父母招兒女回家,雖標稱無空無,實在卻全是癡,這似是大毛病,不過他的力量我想也即在此處。經裏說無生老母是人類的始祖,東土人民都是她的兒女,只因失鄉迷路,流落在外,現在如能接收她的書信或答應她的呼喚,便可回轉家鄉,到老母身邊去。紳士淑女們聽了當然只覺得好笑,可是在一般勞苦的男婦,眼看著掙扎到頭沒有出路,正如亞跋公長老的妻發配到西伯利亞去,途中向長老說,我們的苦難要到什麽時候才完呢,忽然聽見這麽一種福音,這是多麽大的一個安慰。不但他們自己是皇胎兒女,而且老母還那麽淚汪汪的想念,一聲兒一聲女的叫喚著,怎不令人感到興奮感激,仿佛得到安心立命的地方。一茶在隨筆集《俺的春天》的小引中記有一段故事云:



"昔者在丹後國普甲寺,有深切希求淨土的上人。新年之始世間競行祝賀,亦思仿爲之。乃於除夕作書交付所用的沙彌,囑令次晨如此如此,遂獨宿大殿中。沙彌于元旦乘屋內尚暗,烏鴉初叫時,蹶然而起,如所指示,丁丁叩門。內中詢問從何處來,答言此乃從西方彌陀佛來賀年的使僧是也。上人聞言即跣足躍出,將寺門左右大開,奉沙彌上坐,接昨日所寫手劄,頂禮致敬,乃開讀曰,世間充滿衆苦,希速來吾國,當使聖衆出迎,奉候來臨。讀畢感激,嗚嗚而泣。"一茶所記雖是數百年前事,當中國此宋時,但此種心情別無時間的間隔,至今可以瞭解,若老百姓聞歸鄉的消息時欣喜亦當有如此僧也。



無生老母的話說到這裏我覺得可以懂得,也別無什麽可嫌之處,但既是宗教便有許多儀式和教義,這裏我就很是隔膜,不能贊一詞了。據《破邪詳辯》卷三云:



"邪教上供即兼升表者,欲無生知有此人,將來即可上天也。挂號兼對合同者,惟欲無生對號查收,他人不得濫與也。開場考選,謂欲以此定上天之序也。以習教爲行好,無知愚民亦以行好目之,若村中無習教者,即謂無行好者。"又《佛說皇極收元寶卷》等書內多說十步修行,殊不一致,或者義涉奧秘須出口傳,故不明言亦未可知。《銷釋圓通救苦寶卷》內有"夫子傳流學而第一"之語,據黃壬穀在《又續破邪詳辯》中說明之云:



"近有清河教匪尹資源,號稱尹老須者,因此捏出而字工夫,上天書丁之語。謬謂而字上一平畫爲天,次一撇畫爲上天之路,下四直畫爲習教之人,學而即學上天工夫,又以而字上兩畫形似丁字,故謂上天書丁。"此類怪話所在多有,最奇的或者要算《佛說通元收源寶卷》所說:



"天皇治下大地乾坤,地皇時伏羲女媧治下大地人根,人皇時留下萬物發生,五帝終有君臣,周朝終有神鬼,漢朝終有春夏秋冬,唐朝終有風雨雷電。"這真不知道說的是什麽。《破邪詳辯》卷三據刑部審辦王法中案內供詞云:



"邪教謂紅陽劫盡,白陽當興,現在月光圓至十八日,若圓至二十三日,便是大劫。又謂中央戊己土系王姓,東方甲乙木系張金鬥,南方丙丁火系李彥文,北方壬癸水系劉姓,西方庚辛金系申老敘。案申老敘即王法中的師父。於八卦增添二爻,改爲十二卦,內加興吉平安四卦,於六十四卦改爲一百四十四卦,內加用則高至江河等八十卦。於九宮增添紅皂青,並多一白字。于十二時增添紐宙唇末酬刻六時,爲十八時。"這些做作可謂荒唐,比太平天國的改寫地支似更離奇。大抵老母崇拜古已有之,後人演爲教,又添造經卷,這些附加上去的東西全須杜撰,道教經典已是不堪,何況飄高弓長輩,雖盡力搜索,而枯腸所有止此,則亦是無可如何也。



《破邪詳辯》卷三有一則,說明造邪經者系何等人,說的很有意思。其文云:"造邪經者系何等人?凡讀書人心有明機,斷不肯出此言;凡不讀書人胸無一物,亦不能出此言。然則造邪經者系何等人?嘗觀民間演戲,有昆腔演戲,多用清江引,駐雲飛,黃鶯兒,白蓮詞等種種曲名,今邪經亦用此等曲名,按拍合板,便於歌唱,全與昆腔戲文相似。又觀梆子腔戲,多用三字兩句,四字一句,名爲十字亂彈,今邪經亦三字兩句,四字一句,重三複四,雜亂無章,全與梆子腔戲文相似。再查邪經白文鄙陋不堪,恰似戲上發白之語,又似鼓兒詞中之語。邪經中哭五更曲卷卷皆有,粗俗更甚,又似民間打十不閑,打蓮花落者所唱之語。至於邪經人物,凡古來實有其人而爲戲中所常唱者,即爲經中所常有,戲中所罕見者即爲經中所不錄;間有不見戲中而見於經中者,必古來並無其人而出於捏造者也。閱邪經之腔調,觀邪經之人物,即知捏造邪經者乃明末妖人,先會演戲而後習邪教之人也。"又有論經中地名的一節云:



"邪經所言地名不一而足,俱系虛捏,其非虛捏而實有此地者,惟直隸境內而已;於直隸地名有歷歷言之者,惟趙州橋一處而已。蓋以俗刊趙州橋畫圖,有張果老騎驢,身擔四大名山,從橋上經過,魯班在橋下一手掌定,橋得不壞故事,邪教遂視爲仙境,而有過趙州橋到雷音寺之說。不知此等圖畫本屬荒謬,邪教信以爲真,而又與戲班常演之雷音寺捏在一起,識見淺陋亦已極矣。"這兩節都說得很有道理,雖然斷定他先會演戲似乎可以不必。總之從戲文說書中取得材料,而以彈詞腔調編唱,說是經卷無寧與蓮花落相近,這是事實,因此那些著者系何等人也就可以推知了。再舉幾個實例,如《龍華寶經》內《走馬傳道品》云:



"儒童祖,騎龍駒,川州通縣。有子路,和顔淵,左右跟隨。有曾子,前來引路。七十二,衆門徒,護定聖人。"《護國佑民伏魔寶卷》內敘桃園結義云:



"拈著香,來哀告,青青天天。大慈悲,來加護,可可憐憐。俺三人,願不求,富富貴貴。只求俺,弟兄們,平平安安。"寫孔夫子和關公用的是這種筆法。又如關公後來自白,論吾神,職不小云云,亦是戲中口氣也。



《佛說離山老母寶卷》敘說無生老母在靈山失散,改了號名,叫離山老母往東京汴國涼城王家莊,度化王員外同子王三郎名文秀。老母令文英小姐畫一軸畫,賜王員外,王文秀將畫挂在書房,朝夕禮拜,文英即從畫內鑽出,與文秀成親,以後老母文英接引文秀,入鬥牛宮。這裏差不多是彈詞本色,後花園私訂終身,公子落難,驪山老母搭救,正是極普通的情節。此等寶卷或者寫得不高明,令人聽了氣悶,正是當然,若算作邪經論,實在說是冤苦也。



清代邪教之禁極嚴,其理由則因其斂錢,姦淫,聚衆謀反。經卷中造反似未見明文,大抵只是妄自尊大,自以爲是聖賢神佛而已,但既有群衆,則操刀必割,發起做皇帝的興趣也屬可能。關於財色二者,經文中亦有說及,或不爲無因,如《皇極收元寶卷》云:



"先天內,陰五神,陽五氣。男取陰神者,即成菩薩之果;女采陽氣者,即成佛家之身。"《龍華寶經》內亦云:



"吩咐合會男和女,不必你們分彼此。"本來曖昧事易成問題,此等文句更足爲口實。又《姚秦三藏西天取經解論》內有讚揚當人云:



"風不能刮,雨不能濕,火不能燒,水不能淹,刀不能砍,箭不能穿。"案天門開放,當人出竅之說,道家旁門亦有之,其詳則不可知,若以常識論之,亦只是妖妄而已。教門中蓋亦有此一派,殆即義和拳所從出,今年五月無錫有姜明波習金光法,雲能刀槍不入,試驗失敗而死,則是最近之實例也。



我以前涉覽西歐的妖術史,對於被迫害的妖人們很有點同情,因爲我不但看教會的正宗的書,也查考現代學術的著述,他們不曾把妖術一切畫的整個漆黑。據茂來女士著《西歐的巫教》等書說,所謂妖術即是古代土著宗教的遺留,大抵與古希臘的地母祭相近,只是被後來基督教所壓倒,變成秘密結社,被目爲撒旦之徒,痛加剿除,這就是中世有名的神聖審問,直至十七世紀才漸停止。上邊關於無生老母我說的話恐怕就很受著這影響,我覺得地母祭似的崇拜也頗有意思,總之比宙斯的父系的萬神殿要好得多吧。林清王倫的做皇帝的把戲,尹老須的而字工夫,薑明波的落魂傘,這些都除外,實在也並不是本來必需的附屬品。單就這老母來看,孤獨憂愁,想念著她的兒女,這與窮困無聊,奔走到她身邊去的無知男婦,一樣的可以同情。這有什麽辦法,能夠除外那些壞東西,而使老母與其兒女平安相處的呢?我不知道。柳子厚文集中有一篇《柳州複大雲寺記》,其前半云:



"越人信祥而易殺,仿化而【亻面】仁。病且憂,則聚巫師用雞卜,始則殺小牲,不可則殺口牲,又不可則殺大牲,而又不可,則決親戚,飭死事,曰神不置我已矣,因不食,蔽而死。以故戶而耗,田易荒,而畜字不蕃,董之禮則頑,束之刑則逃,惟浮圖事神而語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柳州於是建立了四個佛寺,大雲寺即其一,他的效力大約是很有的,因爲後來寺燒掉了,居人失其所依歸,複立神而殺焉,便是個證據。柳君到來,興複了大雲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使擊磬鼓鍾,以嚴其道而傳其言,以人始複去鬼息殺而務趣于仁愛,病且憂,其有告焉而順之,庶乎教夷之宜也。"這個辦法現在也可以用麽,我不敢下斷語,總之他這話很有理解,非常人所能及,恐怕連韓退之也要算在內。近來我的腦子裏老是旋轉著孔子的幾句話,中國究竟不知有多少萬人,大概總可以說是庶了,富之與教之,怎麽辦呢。假如貧民的生活稍裕,知識稍高,那麽無生老母的崇拜也總可以高明得多吧。不過既想使工人吃到火腿,又要他會讀培根,在西洋也還是不能兼得,中國又談何容易。我這裏費了些工夫,只算是就《破邪詳辯》正續六卷書中抄出一點資料來,替黃壬穀做個介紹,不負他的一番勞力,雖然並不一定贊同他對於邪教之政治的主張。



(民國三十四年六月二十日,在北京)

(1945年7月刊《雜誌》15卷4期,署名十堂 收入《知堂乙酉文編》)

庚荷芝鈔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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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得貓--貓與巫術(1)



我很早就想寫一篇講貓的文章。在我的《書信》裏"與俞平伯君書"中有好幾處說起,如廿一年十一月十三日云:



"昨下午北院葉公過訪,談及索稿,詞連足下,未知有勞山的文章可以給予者歟。不佞只送去一條窮褲而已,雖然也想多送一點,無奈材料缺乏,別無可做,久想寫一小文以貓爲主題,亦終於未著筆也。"葉公即公超,其時正在編輯《新月》。十二月一日又云(2):



"病中又還了一件文債,即新印《越諺》跋文,此後擬專事翻譯,雖胸中尚有一貓,蓋非至一九三三年未必下筆矣。"但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又云:



"近來亦頗有志于寫小文,仍有暇而無閑,終未能就,即一年前所說的貓亦尚任其屋上亂叫,不克捉到紙上來也③。"如今已是一九三七,這四五年中信裏雖然不曾再說,心裏卻還是記著,但是終於沒有寫成。這其實倒也罷了,到現在又來寫,卻爲什麽緣故呢?



當初我想寫貓的時候,曾經用過一番工夫。先調查貓的典故,並覓得黃漢的《貓苑》二卷,仔細檢讀,次又讀外國小品文,如林特(R·Lynd),密倫(A·A·Milne),郤貝克(K·Capek)等,公超又以路加思(E·V·Lucas)文集一冊見贈,使我得見所著談動物諸文,尤爲可感。可是愈讀愈糊塗,簡直不知道怎樣寫好,因爲看過人家的好文章,珠玉在地,不必再去擺上一塊磚頭,此其一。材料太多,貪吃便嚼不爛,過於躊躇,不敢下筆,此其二。大約那時的意思是想寫《草木蟲魚》一類的文章,所以還要有點內容,講點形式,卻是不大容易寫,近來覺得這也可以不必如此,隨便說說話就得了,於是又拿起那個舊題目來,想寫幾句話交卷。這是先有題目而作文章的,故曰賦得,不過我寫文章是以不切題爲宗旨的,假如有人想拿去當作賦得體的範本,那是上當非淺,所以請大家不要十分認真才好。



現在我的寫法是讓我自己來亂說,不再多管人家的鳥事。以前所查過的典故看過的文章幸而都已忘卻了,《貓苑》也不翻閱,想到什麽可寫的就拿來用。這裏我第一記得清楚的是一件老姨與貓的故事,出在弄園主人著的《夜談隨錄》裏。此書還是前世紀末讀過,早已散失,乃從友人處借得一部檢之,在第六卷中。是《夜星子》二則中之一。其文云:



"京師某宦家,其祖留一妾,年九十餘,甚老耄,居後房,上下呼爲老姨。日坐炕頭,不言不笑,不能動履,形似饑鷹而健飯,無疾病。嘗畜一貓,與相守不離,寢食共之。宦一幼子尚在繈褓,夜夜啼號,至睡方掇,匝月不愈,患之。俗傳小兒夜啼謂之夜星子,即有能捉之者。於是延捉者至家,禮待甚厚,捉者一半老婦人耳。是夕就小兒旁設桑弧桃矢,長大不過五寸,矢上系素絲數丈,理其端于無名之指而拈之。至夜半月色上窗,兒啼漸作,頃之隱隱見窗紙有影倏進倏卻,仿佛一婦人,長六七寸,操戈騎馬而行。捉者擺手低語曰,夜星子來矣來矣!亟彎弓射之,中肩,卿卿有聲,棄戈返馳,捉者起急引絲率衆逐之。拾其戈觀之,一搓線小竹簽也。迹至後房,其絲竟入門隙,群呼老姨,不應,因共排闥燃燭入室,遍覓無所見。搜索久之,忽一小婢驚指日,老姨中箭矣:衆視之,果見小矢釘老姨肩上,呻吟不已,而所畜貓猶在胯下也,鹹大錯愕,亟爲拔矢,血流不止。捉者命撲殺其貓,小兒因不復夜啼,老姨亦由此得病,數日亦死。"後有蘭岩評語云:



"怪出於老姨,誠不知其何爲,想系貓之所爲,老姨龍鍾爲其所使耳。卒乃中箭而亡,不亦冤乎。"同卷中又有《貓怪》三則,今悉不取,此處評者說是貓之所爲亦非,蓋這篇夜星子的價值重在是一件巫蠱案,貓並不是主,乃是使也。我很想知道西漢的巫蠱詳情,可是沒有工夫去查考,所以現在所說的大抵是以西歐爲標準,巫蠱當作witch craft的譯語,所謂使即是familiars 也。英國藹堪斯泰因女士(Lina Eckenstein)曾著《兒歌之研究》,二十年前所愛讀,其遺稿《文字的咒力》(A Spell of  Word,1932.)中第一篇云《貓及其同幫》,於我頗有用處。第一章《貓或狗》中云:



"在北歐古代貓也算是神聖不可犯的,又用作犧牲。木桶裏的貓那種殘酷的遊戲在不列顛一直舉行,直至近代。這最好是用一隻貓,在得不到的時候,那就用煙煤,加入柄中。"



"在法蘭西比利時直至近代,都曾舉行公開的用貓的儀式。聖約翰祭即中夏夜,在巴黎及各處均將活貓關在籠裏,抛到火堆裏去。在默茲地方,這個習俗至一七六五年方才廢除。比利時的伊不勒思及其他城市,在聖灰日即四旬齋的第一日舉行所謂貓祭,將活貓從禮拜堂塔頂擲下,意在表示異端外道就此都廢棄了。貓是與古代女神荔賴那有系屬的,據說女神嘗跟著軍隊,坐了用許多貓拉著的車子。書上說現在伊不勒思尚留有遺址,原是獻給一個女神的廟字。"第二章《貓與巫》中又云:



"貓在歐洲當作家畜,其事當直在母權社會的時代。貓是巫的部屬,其關係極密切,所以巫能化貓,而貓有時亦能幻作巫形。兔子也有同樣的情形,這曾被叫作草貓的。德國有俗諺云,貓活到二十歲便變成巫,巫活到一百歲時又變成一隻貓。



"一五八四年出版的巴耳溫的《留心貓兒》中有這樣的話,巫是被許可九次把她自己化爲貓身。《羅米歐與朱麗葉》中諦巴耳特說,你要我什麽呢?麥丘細阿答說,美貓王,我只要你九條性命之一而已。據英法人說,女人同貓一樣也有九條性命,但在格倫綏則云那老太大有六條性命正如一隻黑貓。



"又有俗諺云,貓有九條性命,而女人有九隻貓的性命。(案此即八十一條性命矣。)"巫可以變化爲貓或兔,十七世紀的知識階級還都相信這是可能的事。"



燒貓的習俗,弗來則博士(J·C·Frazer)自然知道得最多,可惜我只有一冊節本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只可簡單的抄幾句。在六十四章《火裏燒人》中云:



"在法國阿耳登思省,四旬齋的第一星期日,貓被扔到火堆裏去,有時候殘酷稍爲醇化了,便將貓用長竿挂在火上,恬活的烤死。他們說,貓是魔鬼的代表,無論怎麽受苦都不冤枉。"他又解釋燒諸動物的理由云:



"我們可以推想。這些動物大約都被算作受了魔法的咒力的,或者實在就是男女巫,他們把自己變成獸形,想去進行他們的鬼計,損害人類的福利。這個推測可以證實,只看在近代火堆裏常被燒死的犧牲是貓,而這貓正是據說巫所最喜變的東西,或者除了兔以外。"



這樣大抵可以說明老姨與貓的關係。總之老姨是巫無疑了,貓是她的不可分的系屬物。理論應該是老姨她自己變了貓去作怪,被一箭射中貓肩,後來卻發見這箭是在她的身上。如散茂斯(M· Summers)在所著《僵屍》(The Vampire,1928)第三章《僵屍的特性及其習慣》中云:



"這是在各國妖巫審問案件中常見的事,有巫變形爲貓或兔或別的動物,在獸形時遇著危險或是受了損傷,則回復原形之後在他的人身上也有著同樣的傷或別的損害。"



這位散茂斯先生著作頗多,此外我還有他的名著《變狼人》,《巫術的歷史》與《巫術的地理》,就只可惜他是相信世上有巫術的,這又是非聖無法故該死的,因此我有點不大敢請教,雖然這些題目都頗珍奇,也是我所想知道的事。吉忒勒其教授(G·L·Kittredge)的《舊新英倫之巫術》(The Witch craft in Old and New England 1929)第十章《變形》中亦云:



"關於貓巫在獸形時受害,在其原形受有同樣的傷,有無數的近代的例證。"在小注中列舉書名出處甚多。吉忒勒支曾編訂英國古民謠爲我所記憶,今此書亦是我愛讀的,其小序中有一節云:



"有見於近時所出講巫術的諸書,似應慎重一點在此聲明,我並不相信黑術(案即害他的巫術),或有魔鬼干預活人的日常生活。"由是可知他的態度是與《僵屍》的著者相反的,我很有同感,可是文獻上的考據還是一樣,蓋檔案與大衆信心固是如此,所謂泰山可移而此案難翻者也。



話又說了回來,老姨卻並不曾變貓,所以不是屬於這一部類的。這頭貓在老姨只是一種使,或者可稱爲鬼使(familiar spirit)。茂來女士(M·A·Murray)於一九二一年著《西歐的巫教》(Tlie Witch cult in Western Europe),辨明所謂巫術實是古代的原始宗教之餘留,也是我所尊重的一部書,其第八章論《使與變形》是最有價值的論斷。據她在這裏說:



"蘇格蘭法律家福布斯說過,魔鬼對於他們給與些小鬼,以通資訊,或供使令,都稱作古怪名字,叫著時它們就答應。這些小鬼放在瓦罐或是別的器具裏。"大抵使有兩種,一云占卜使,即以通資訊,猶中國的樟柳神,一云畜養使,即以供使令,猶如蠱也。書中又云:



"畜養使平常總是一種小動物,特別用麵包牛乳和人血餵養,又如福布斯所云,放在木匣或瓦罐裏,底墊羊毛,這可以用了去對於別人的身體或財産使行法術,卻決不用以占卜。吉法特在十六世紀時記述普通一般的所信云:巫有她們的鬼使,有的只一個,有的更多,自二以至四五,形狀各不相同,或像貓,黃鼠狼,癩蛤蟆,或小老鼠,這些她們都用牛乳或小雞餵養,或者有時候讓它們吸一點血喝。



"在早先的審問案件裏巫女招承自刺手或臉,將流出來的血滴給鬼使吃。但是在後來的案件裏這便轉變成鬼使自己喝巫女的血,所以在英國巫女算作特色的那冗乳(案即贅疣似的多餘的乳頭)普通都相信就是這樣抵吮而成的。"吉忒勒其教授云:



"一五五六年在千斯福特舉行的伊裏查白時代巫女大審問的第一案裏,貓就是鬼使。這是一頭白地有斑的貓,名叫撒但,喝血吃。"恰好在茂來女士書裏有較詳的記載,我們能夠知道這貓本來是法蘭色斯從祖母得來的,後來她自己養了十五六年,又送給一位老太太華德好司,再養了九年,這才破案。因爲本來是小鬼之流,所以又會轉變,如那頭貓後來就化爲一隻癩蛤蟆了。法庭記錄(見茂來書中)說:



"據該嫗華德好司供,伊將該貓化爲蟾蜍,系因當初伊用瓦罐中墊羊毛養放該貓,歷時甚久,嗣因貧窮不能得羊毛,伊遂用聖父聖子聖靈之名禱告願其化爲蟾蜍,於是該貓化爲蟾蜍,養放罐中,不用羊毛。"這是一個理想的好例,所以大家都首先援引,此外鬼使作貓形的還不少,茂來女士書中云:



"一六二一年在福斯東地方擾害費厄法克思家的巫女中,有五人都有畜養使的,惠忒的是一個怪相的東西,有許多隻腳,黑色,粗毛,像貓一樣大。惠忒的女兒有一鬼使,是一隻貓,白地黑斑,名叫印及思。狄勃耳有一大黑貓,名及勃,已經跟了她有四十年以上了。她的女兒所有鬼使是鳥形的,黃色,大如鴉,名曰調呶。狄更生的鬼使形如白貓,名非利,已養了有二十年。"由此可知貓的地位在那裏是多麽高的了。吉忒勒其教授書中(仍是第十章)又云:



"馴養的鄉村的貓,在現今流行的迷信裏,還保存著好些它的魔性。貓會得吸睡著的小孩的氣,這個意見在舊的和新的英倫(案即英美兩國)仍是很普遍。又有一種很普遍的思想,說不可令貓近死屍,否則會把屍首毀傷。這在我們本國(案即美國)變成了一種高明的說法,云:勿使貓近死人,怕它會捕去死者的靈魂。我們記得,靈魂常從睡著的人的嘴裏爬出來,變成小老鼠的模樣!"講到這裏我們可以知道老姨的貓是屬於這一類的畜養使,無論是鬼王派遣來,或是養久成了精,總之都是供老姨的使令用的,所以跨了當馬騎正是當然的事。到了後來時不利兮駛不逝,主人無端中了流矢,貓也就殉了義,老姨一案遂與普通巫女一樣的結局了。



我聽人家所講貓的故事裏,還有一件很有意思的,即是貓替猴子伸手到火爐裏抓煨栗子吃,覺得十分好玩,想拿來做文章的主題,可是末了終於決定借用這老姨的貓。爲什麽呢?這件故事很有意思,因爲這與中國的巫蠱和歐洲的巫術都有關係,雖然原只是一篇志異的小說。以漢朝爲中心的巫蠱事情我很想知道,如上邊所已說過,只是尚無這個機緣,所以我在幾本書上得來的一點知識單是關於巫術的。那些巫,馬披,沙滿,藥師等的哲學與科學,在我都頗有興趣而且稍能理解,其荒唐處固自言之成理,亦複別有成就,克拉克教授在《西歐的巫教》附錄中論一女所用飛行藥膏的成分,便是很有趣的一例。其結論云:



"我不能說是否其中那一種藥會發生飛行的感覺,但這裏使用烏頭(aconite)我覺得很有意思。睡著的人的心臟動作不勻使人感覺突然從空中下墜,今將用了使人昏迷的莨菪與使心臟動作不勻的烏頭配合成劑,令服用者引起飛行的感覺,似是很可能的事。"這樣戳穿西洋鏡似乎有點殺風景,不如戈那所畫老少二女自身跨一掃帚飛過空中的好,我當然也很愛好這西班牙大匠的畫,但是我也很喜歡知道這三個藥方,有如打聽得祝由科的幾門手法或會黨的幾句口號,雖不敢妄希仙人的他心通,難能多察知一點人情物理,亦是很大的喜悅。茂來女士更證明中古巫術原是原始的地亞那教(Diana Cult)之國遺,其男神名地亞奴思,亦名那奴思(Janus),古羅馬稱正月即從此神名衍出,通行至今,女神地亞那之徒即所謂巫,其儀式乃發生繁殖的法術也。雖然我並不喜歡吃菜事魔,自然更沒有騎掃帚的興趣,但對於他們鬼鬼祟祟的花樣卻不無同情,深覺得宗教審間院的那些拷打殺戮大可不必。多年前我讀英國克洛特(E·Clodd)的《進化論之先驅》與勒吉(W·E·H·Lecky)的《歐洲唯理思想史》,才對於中古的巫術案覺得有注意的價值,就能力所及略爲涉獵,一面對那時政教的權威很生反感,一面也深感危懼,看了心驚眼跳,不能有隔岸觀火之樂,蓋人類原是一個,我們也有文字獄思想獄,這與巫術案本是同一類也。歐洲的巫術案,中國的文字獄思想獄,都是我所怕卻也就常還想(雖然想了自然又怕)的東西,往往互相牽引連帶著,這幾乎成了我精神上的壓迫之一。想寫貓的文章,第一挑到老姨,就是爲這緣故。該姨的確是個老巫,論理是應該重辦的,幸而在中國偶得免肆諸市朝,真是很難得的,但是拿來與西洋的巫術比較了看也仍是極有意思的事。中國所重的文字獄思想獄是儒教的,基督教的教士敬事上帝,異端皆非聖無法,儒教的文士詣事主君,犯上即大逆不道,其原因有宗教與政治之不同,故其一可以隨時代過去,其一則不可也。我們今日且談巫術,論老姨與貓,若文字獄等亦是很好題目,容日後再談,蓋其事言之長矣。



          民國二十六年一月二十六日于北平。

附記

黃漢《貓苑》卷下引《夜談隨錄》,雲有李侍郎從苗疆攜一苗婆歸,年久老病,嘗養一貓酷愛之,後爲夜星子,與原書不合,不知何所本,疑未可憑信。



(1937年1月作,選自《秉燭談》)



(1)周作人在晚年寫給友人的信中,談到有意借鑒"英法兩國似的隨筆"。使中國的散文"性質轉爲多樣",並表示重讀"舊的文集",見《賦得貓》等篇,"至今還是喜愛"。



(2)在此之前,11月15日給俞平伯的信中,還有"想寫一依關於貓的小文,擱在心上已久,尚未能下筆,實因還未想熟(有如煮熟)也"等語。

2月25日信中,在此句以下還有一句:"世事愈惡,愈寫下進文中去(或反而走在閒適一路),於今顧覺得舊詩人作中少見亂離之遠亦是難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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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香女



離開故鄉以後,有十八年不曾因去,一切想必已經大有改變了吧。據說石板路都改了馬路,店門往後退縮,因爲後門臨河,只有縮而無可退,所以有些店面很扁而淺,櫃台之後剛容得下一個夥計站立。這倒是很好玩的一種風景,獨自想象覺得有點滑稽,或者簷前也多裝著蹩腳的廣播收音機,吱吱喳喳地發出非人間的怪聲吧。不過城廓雖非,人民猶是,莫說一二十年,就是再加上十倍,恐怕也難變化那裏的種種瑣屑的悲劇與喜劇。木下壟太朗詩集《食後之歌》裏有一篇《石竹花》,民國十年曾譯了出來,收在《陀螺》裏,其詞云:



  走到薄暮的海邊,

  唱著二上節的時候,

  龍鍾的盲人跟著說道,

  古時人們也這樣的唱也!

  那麽古時也同今日沒有變化的

  人心的苦辛,懷慕與悲哀。

  海邊的石牆上,

  淡紅的石竹花開著了。



近日承友人的好意,寄給我幾張《紹興新聞》看。打開六月十二日的一張來看時,不禁小小的吃一驚,因爲上面記著一個少女投井的悲劇。大意云:



"城東鎮魚化橋直街陳東海女陳蓮香,現年十八歲,以前曾在城南獅子林之南門小學讀書,天資聰穎,勤學不倦,唯不久輟學家居,閑處無俚,輒以小說如《三國志》等作爲消遣,而尤以《劉香女》一書更百看不倦,其思想因亦爲轉移。民國二十年間由家長作主許字於嚴某,素在上海爲外國銅匠,蓮香對此婚事原表示不滿,唯以屈于嚴命,亦無可如何耳,然因此態度益趨消極,在家常時茹素唪經,已四載於茲。最近聞男家定於陰曆十月間迎娶,更覺抑鬱,乃於十一日上午潛行寫就遺書一通,即赴後園,移開井欄,躍入井中自殺。當赴水前即將其所穿之黑色嘩嘰鞋脫下,擱于井傍之樹枝上,遺書則置於鞋內。書中有云,不願嫁夫,得能清禍了事,則反對婚姻似爲其自殺之主因,遺書中又有今生不能報父母辛勞,只得來生犬馬圖報之語,至於該遺書原文已由其外祖父任文海攜赴東關,堅不願發表全文云。"



這種社會新聞恐怕是很普通的,爲什麽我看了吃驚的呢?我說小小的,乃是客氣的說法,實在卻並不小。因爲我記起四十年前的舊事來,在故鄉鄰家裏就見過這樣的少女,拒絕結婚,茹素誦經,抑鬱早卒,而其所信受愛讀的也即是《劉香寶卷》,小時候聽宣卷,多在這屠家門外,她的老母是發起的會首。此外也見過些灰色的女人,其悲劇的顯晦大小雖不一樣,但是一樣的暗淡陰沈,都抱著一種小乘的佛教人生觀,以寶卷爲經史,以尼庵爲歸宿。此種灰色的印象留得很深,雖然爲時光所掩蓋,不大顯現出來了,這回忽然又複遇見,數十年時間恍如一瞬,不禁愕然,有別一意義的今昔之感。此數十年中有甲午戊戌庚子辛亥諸大事,民國以來花樣更多,少信的人雖不敢附和謂天國近了,大時代即在明日,也總覺得多少有些改變,聊可慰安,本亦人情,而此區區一小事乃即揭穿此類樂觀之虛空者也。



北平未聞有宣卷,寶卷亦遂不易得。湊巧在相識的一家舊書店裏見有幾種寶卷,《劉香女》亦在其中,便急忙去拿了來,價頗不廉,蓋以希爲貴欽。書凡兩卷,末頁云,同治九年十一月吉日曉庵氏等敬刊,版存上海城隍廟內翼化堂善書局,首頁刻蟋龍位牌,上書"皇圖鞏固,帝道遇昌,佛曰增輝,法輪常轉"四句,與普通佛書相似。全部百二十五頁,每半頁九行十八字,共計三萬餘言,疏行大字,便於誦讀,唯流通甚多,故稍後印便有漫濾處,書本亦不闊大,與幼時所見不同,書面題辛亥十月,可以知購置年月。完全的書名爲《太華山紫金鎮兩世修行劉香寶卷》,敘湘州李百倍之女不肯出嫁,在家修行,名喚善果,轉生爲劉香,持齋念佛,勸化世人,與其父母劉光夫婦,夫狀無馬玉,二夫人金枝,婢玉梅均壽終後到西方極樂世界,得生上品。文體有說有唱,唱的以七字句爲多,間有三三四句,如俗所云攢十字者,體裁大抵與普通彈詞相同,性質則蓋出於說經,所說修行側重下列諸事,即敬重佛法僧三寶,裝佛貼金,修橋補路,齋僧佈施,周濟貧窮,戒殺放生,持齋把素,看經念佛,而歸結幹淨土信仰。



這些本是低級的佛教思想,但正因此卻能深入民間,特別是在一般中流以下的婦女,養成她們一種很可憐的"女人佛教人生觀"。十五年前曾在一篇小論文裏說過,中國對於女人輕視的話是以經驗爲本的,只要有反證這就容易改正,若佛教及基督教的意見,把女人看作穢惡,以宗教或迷信爲本,那就更可怕了。《劉香女》一卷完全以女人爲物件,最能說出她們在禮教以及宗教下的所受一切痛苦,而其解脫的方法則是出家修行,一條往下走的社會主義的路。卷上記劉香的老師真空尼在福田庵說法,開宗明義便立說云:



  "你道男女都一樣 誰知貴賤有差分"



  先說男子怎樣名貴,隨後再說女子的情形云:



  "女在娘胎十個月 背娘朝外不相親

  娘若行走胎先動 娘胎落地盡嫌憎

  在娘肚裏娘受獄 出娘肚外受嫌憎

  合家老小都不喜 嫌我女子累娘身

  爺娘無奈將身養 長大之時嫁與人"





   嫁人的生活還都全是苦辛,很簡括的說道:



  "公婆發怒忙賠笑 丈夫怒駡不回聲

  剪碎綾羅成罪孽 淘籮落米罪非輕

  生男育女穢天地 血裙穢洗犯河神

  點脂搽粉招人眼 遭刑犯法爲佳人

  若還堂上公婆好 周年半載見娘親

  如若不中公婆意 娘家不得轉回程"



   這都直截的刺人心坎,又急下棒喝道:



  "任你千方並百計 女體原來服侍人

  這是前生罪孽重 今生又結孽冤深 "



  又說明道,"男女之別,竟差五百劫之分,男爲七寶金身,女爲五漏之體。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樂,由他做主。既成夫婦,必有生育之苦,難免血水,觸犯三光之罪。"至於出路則只有這一條:



  "若是聰明智慧女 持齋念佛早修行

  女轉男身多富貴 下世重修淨土門"



 我這裏仔細的摘錄,因爲他能夠很簡要的說出那種人生觀來,如我在卷上所題記,淒慘抑鬱,聽之令人不歡。本來女子在社會上地位的低盡人皆知,俗語有"做人莫做女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之語。汪悔翁爲清末奇士,甚有識見,其二女出嫁皆不幸,死于長毛時,故對於婦女特有創見。《乙丙日記》卷三錄其"生女之害"一條云:



"人不憂生女,偏不受生女之害,我憂生女,即受生女之害。自己是求人的,自己是在人教下的。女是依靠人的,女是怕人的。"後又說明其害,有云:



"平日婿家若淩虐女,己不敢校,以女究在其家度日也,添無限煩惱。婿家有言不敢校,女受翁姑大伯小叔嫡俚小姑等氣,己不敢校,遂爲衆人之下。"此只就"私情"言之,若再從"公義"講,又別有害:



"通籌大局,女多故生人多而生禍亂。"故其所舉長治久安之策中有下列諸項:



"弛溺女之禁,推廣一溺女之法,施送斷胎冷藥。家有兩女者倍其賦。嚴再嫁之律。廣清節堂。廣女尼寺,立童貞女院。廣僧道寺觀,唯不塑像。三十而娶,二十五而嫁。婦人服冷藥,生一子後服之。"又有云:



"民間婦女有丁錢,則貧者不養女而溺女,富者始養女嫁女,而天下之貧者以力相尚者不才者皆不得取,而人少矣,天下之平可蔔。"



悔翁以人口多爲禍亂之源,不愧爲卓識,但其方法側重于女人少,至主張廣溺女之法,則過於偏激,蓋有感於二女之事,對於女人的去路只指出兩條最好的,即是死與出家,無意中乃與女人佛教人生觀適合,正是極有意義的事。悔翁又絮絮於擇婿之難,此不獨爲愛憐兒女,亦足以表其深知女人心事,固愛之切知之深而欲求徹底的解決,唯有此忍心害理的一二下策矣。《劉香女》卷以佛教爲基調,與悔翁不同,但其對於婦女的同情則自深厚,唯愛莫能助,只能指引她們往下走去,其態度亦如溺女之父母,害之所以愛之耳。我們思前想後良久之後,但覺得有感慨,未可贊同,卻也不能責難,我所不以爲然者只是寶卷中女人穢惡之觀念,此當排除,此外真覺得別無什麽適當的話可說也。



往上走的路亦有之乎?英詩人卡本德云,婦女問題要與工人問題同時解決。若然則是中國所云民生主義耳。雖然,中國現時"民生"只作"在勤萬解,且俟黃河之清再作計較,我這裏只替翼化堂充當義務廣告,勸人家買一部《劉香寶卷》與《乙丙日記》來看看,至於兩性問題中亦可藏有危險思想,則不佞未敢觸及也。



                廿五年六月甘五日,于北平。

               (1936年6月作,選自《瓜豆集》)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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