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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全村都是贼(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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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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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ZT]全村都是贼(小说)
广东农民
[
个人文集
]
加入时间: 2005/10/24
文章: 1719
经验值: 33211
标题:
[ZT]全村都是贼(小说)
(863 reads)
时间:
2005-11-21 周一, 下午1:50
作者:
广东农民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夏正平
那天早晨,当驻村工作组刘组长敲响挂在村口柳树上的那口破钟的时候,一个消息也如炸雷一样在我们庙桥村上空轰然炸响了,工作组抓到了一个贼,一个偷了队里稻草的贼。
这个贼就是我们村的妇女队长林巧娣。
其实偷一捆稻草又算什么事呢?在我们庙桥村,偷一捆稻草也算是贼的话,人人都是可以坐牢的了。队里留着上交国家公粮的稻麦,好好地放在队上的仓库里,工作队还派了两个民兵在仓库门口看夜,第二天一早,看守的民兵就来报告,仓库里的稻麦一粒不剩地消失了。为此我们的队长周三宝总疑惑,不见破墙打洞的,这稻麦怎么说没就没呢,是不是这仓库有鬼啊?村里的人也都这样说,是啊,是啊,这年头饿鬼多,活着吃不饱,变成了鬼就有本事弄粮吃了。最后大家总结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做人是没饭吃的,还是做鬼好。
不过仓库里的公粮,到底是不是鬼偷去的,我们这些小孩是不去管的。反正在睡梦里爹娘悄悄把我们叫醒给我们一碗粥喝,我们就会放声歌唱社会主义好。我曾问过大头,你最盼的是什么?大头就是我们队长周三宝的儿子,大名叫周红军,很有革命的气魄,但在吃的问题上跟我一样没出息的,他老实地跟我说,他最盼的还是仓库里闹鬼,那样的话他就能有一顿饱饭吃了。这话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但问题是仓库里是不会天天闹鬼的啊,我们也就不能天天有粥吃了。因此不做鬼的时候,我们饿得像鬼。放了学,我们最重要的事就是像四处找屎吃的狗一样嗅着鼻子寻吃的。队里菜地里的胡萝卜还没钢笔管粗,我们就偷了来,也不洗,用手撸一下,就往嘴里塞;队里有爿饲养场,养了一头老牛,和几头瘦得像狼的猪,饲养员是个叫六指头的老光棍,我们全村不管老少都叫他小娘舅。小娘舅掌管的饲养场里备有几粒给母猪下奶的黄豆,我们就变了法从母猪嘴里抢了这些黄豆给吃了。但说句实话,在村里所有的孩子当中,阿毛是从不跟我们做这些事的。
阿毛是我的同桌,他学习好,人文气,长得像个小丫头似的。那天,阿毛跟我讨近乎,拉着我说,“夏石头,放了学我们一起去镇上捡煤渣吧”
那时候我们非但没有吃的,连生火的柴也是没有的,因此我们每天放学后都要在镇上拣一篮煤渣回家。但是,同样是捡煤渣,我和大头他们神神鬼鬼地在工厂围墙旮旯里东钻钻西转转,不消多长时间就能捡到满满一篮煤渣——上面是煤渣,煤渣下面却是乌亮的块煤。而阿毛捡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煤渣。
我说好啊。我见阿毛的眼光闪了一下,又冷冷地用话刺了他一下,你娘能让你跟我们在一起吗?他娘就是林巧娣。我见阿毛的眼睛就如烧尽的煤渣一样蓦地暗淡了下来。
我们庙桥生产队是公社里有名的贼村,在外面谁只要提到自己是庙桥人时,别人都是要防着你的。但贼字写在脸上,庙桥人自己却不感到羞愧,因为人人屁股都不干净。但平心而论,如果说我们村里的人全是贼的话也不公平,林巧娣一家就是一个例外。我们村里人在暗里嘲笑这家人愚的时候,都猜这家人是不是让林巧娣的父亲林老秀才的古书读坏了脑子?我就听过大头说过一件事,有天夜里我们队里的仓库里闹过鬼后,林巧娣早上起来开门,发现她家门前有半袋子的糙米,显然是做鬼的故意送给她家的。可是林巧娣这女人却不识好歹,硬是把这半袋糙米完好地送到大头家,让他爹队长周三宝去处理了,倒让周三宝为难了好一阵。最后把这半袋子糙米送给老光棍六指头了事。
大头周红军是我们庙桥生产队孩子的头,奠定他这位置的除了他爹是队长的因素外,最主要的还是他胆大心细能为我们带来些好处。我知道阿毛心里也是想和我们在一起的,那次我们割猪草时偷了队里山芋吃,烤得焦黄喷香正准备分了吃的时候,阿毛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吓得我和大头脸都脱了色。我们和阿毛对视着,抓在手里烫手的山芋不知该往哪儿放。阿毛站在远处跟我搭话,“夏石头,你们在做啥啊?”我看了大头一眼,不知该怎样回答,还是大头反应快,他举起手里烤得香香的山芋向阿毛晃晃说:“阿毛,我们在路上捡到几个山芋,你也来吃吧。”我也反应过来,忙附和了说,“是啊,是啊,阿毛,我们割草时在沟里发现的,已烤熟了,你也来吃一个吧。”我看到阿毛的喉头在嚅动,吞咽着口水,他的脚在向我们这边慢慢地挪动,我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转过头佩服地看了一眼了大头。可大头这家伙却一点不露声色,从这一点来看,大头是周三宝的真种无疑。然而,我还是高兴的过早了一些,就在阿毛单薄瘦小的身子在向我们一点点靠拢的时候,他娘林巧娣的声音从远处的传了过来,“阿毛,给我回家去。”林巧娣站在远处的田埂上,我们都很奇怪,林巧娣的眼睛又不长在阿毛的背上,怎么阿毛走到那里她的目光就会跟到那里?阿毛的脚停住了,默默地看着我们,又转过头去默默看着站在远处的他娘,在阳光下,他的眼睛里像有泪一闪一闪地,闪着让人寒颤的光。我和大头惶恐无比。
林巧娣的家座落在我们村子的最西头,孤伶伶的就像她家里人一样。这是一座青砖青瓦的老房子,还是林老秀才做私塾先生时挣下的唯一家产。这房子的前面是一条小河,后面是一个村里老了人才会去的大坟场,一到晚上就见鬼火踵踵,鬼哭魂嚎,因此大家都说这地方阴气重,没个要紧事村里人一般是不上她家去的。
林家人身上似乎也沾着荒坟地里的晦气,我们村里人都躲他们远远的。
林老秀才早去黄泥公社报到了;林巧娣的男人据说那年吃了观音土在医院动过手术后,就到江西山里拖毛竹去了,已好几年没回来过,也不知是生还是死。阿毛也是阴阴的,从不见他放一个屁,有他没他一个样,反正学校里除了我也没谁把他当个人。有天阿毛像个大人似叹着气地跟我说,人活着真没意思。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跟地跟他说,活得没意思,就叫你娘别生你啊!这时,我又惊讶地发现阿毛眼里有一束让人寒颤的光在闪烁,心里莫名地一颤,他冷冷地说:“我娘死了就安稳了!”
我知道阿毛恨他娘,但没想到他会恨得得这么深。那天在放学的路上,我把阿毛的话告诉了大头。大头也愣了愣,看得出他也感到惊愕,好久大头才狠狠地蹦出一句屁来,“阿毛说的对,这个女人死了,大家才会省心!”
那天的晚霞异乎平常地火红火红,似火要把这个世界烧掉。我和大头站在晚霞之中,身上也被晚霞洒上了一身的血红。
现在林巧娣居然也做贼了,尽管只是偷了队上的一捆稻草,但她也是贼,和我们全村的人一样都是贼了。
昨天黄昏的时候,林巧娣和往常一样,把有些妇女同志急着收工没干好的活干好了后才回家。这是她的习惯。秋天的江南黄昏,落日把天边的云霞染得绚烂,微风吹过收割后的田野,带着稻禾和泥土的芬芳。林巧娣就是在这样一个静默的黄昏里从生产队的土场上偷了一捆稻草回家的。
我一直感到奇怪,那天黄昏,村子里似乎特别的安静,鸡也不鸣,狗也不叫,大家都被一个事实吓住了,目瞪口呆注视着我们的妇女队长林巧娣掮着稻草地往家走。她走得是那样的慢,一步步走的是那样的艰难,原先有些蜡黄的脸涨得红一阵白一阵的,从来都是挺拔着的身子此刻让稻草压得有些佝偻。她走到队长周三宝家的门前时,像吃不消似地还停留了一下,看她那难受的样子,正在大头家门前石场上赌烟纸的我和大头都有一种想上去帮帮她的冲动。大头的爹周三宝也正在坐在门槛上皱着眉抽烟。他抽的是一分钱两支的那种勇士牌香烟,抽一口烟就要打几个咳嗽,咳得连我都帮他心烦。他当然也看到掮着稻草回家的林巧娣了,我发现他的目光还和林巧娣对视了一阵,但我从他的目光里没看出什么内容,一点不像他儿子大头那样把什么都写在眼睛里。可我还是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惊悚从周三宝的身子里传导到我的心里。
三十年后,我与已成为解放军特种兵大校的周红军说,那天我就感觉村里要出大事了。大头也是这样说的,他说,是啊。那天,我爹的心就像被抽进肚里的烟烤着了,整夜整夜地都咳得透不过气来。
我和大头说这话时就坐在阿毛的坟前。
阿毛的坟早被荒草淹没在了,大头在阿毛的坟前为阿毛点上了一支烟,袅袅的青烟中,阿毛惨白的脸似隐似现。风吹荒草,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阿毛在跟我们诉说着什么?在这个见证过许多罪恶的江南乡村的荒坟地里,阿毛在这里已躺在这里三十年了,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获得了安宁?
望着不远处阿毛家早已荒废的老屋,大头静默地抽着烟,他的脸上已染上了岁月的沧桑,变得深沉和冷峻。好久他才问我,石头,你还记得阿毛娘跟我们说过的话么?
远方铅灰色的天空下,有一只孤独的鸟在飞翔。我说,记得。我怎会忘记呢。
林巧娣是这样跟我们说的,孩子啊,将来你们要为自己做的事懊悔的呀。
“她说的对啊,”大头吐了一口烟,沉沉地说,“她这话一直压在我的心里,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一切都好象是昨天下午刚刚发生的一样。
县委工作组是在八月里特别燠热的一天进驻我们村的。带队的就是那个看起来很威严的刘队长。村里人在私下里偷偷嘀咕,又来日鬼了。这日子还让人活不活了?但我们队长周三宝对工作组的到来异常的热心,忙前忙后地组织村里的孩子来欢迎工作组,并答应给我们一人一个大馒头。对我们这些过着半饥半饱日子的孩子来说,白白的大馒头极具诱惑力。因此,那天的欢迎口号我们叫得特别响亮。那个大热天还戴着一顶黄军帽的刘组长还特意拍了拍大头周红军的肩膀,以示表扬,“这小子鬼机灵,是个参军的好料。”大头脸涨得通红,把身子也站得笔挺,真像个解放军战士,为这他有好几天憋着没做贼。
远处,大队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雄赳赳的革命语录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在光芒万丈的太阳光辉照耀下,我们庙桥村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被涂抹上和这个时代相似的绯红色。场间地头常常能听到社员在工作组的带领下呼喊语录和口号的声音。口号是由刘组长从红宝书里摘录下来的,这些口号尽管寓意深奥,艰涩拗口,但是,我们村里的人连傻子冬生也懂得它们的意思。在这震天响的口号声中,我发现只有阿毛娘的声音一如往常的细弱柔和,显得和村人不协调。
看得出刘组长有很高的工作能力和理论政策水平,他来我们庙桥村没多久,就把我们村里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那天开社员大会,他说,庙桥村有一股歪风邪气,再不刹住就危险了。刘组长说到这里,我们的队长周三宝就站起来带头鼓掌,说热烈欢迎县委工作组对我们批评和教育。这时会场下就响起了一片哗拉拉的热烈掌声,甚至,我和大头这些在会场边旁听的村里孩子也鼓掌,我发现全会场只有一个人没鼓掌,那就是静静地坐在会场角落里的林巧娣。她像是在看一场戏。
刘组长意味深长地说,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林巧娣同志就是个好同志嘛。刘组长说到这里,在主席台上抬了抬手,示意林巧娣站起来。会场上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到了林巧娣的身上,正在沉思着林巧娣像被什么惊了一下,苍白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煞白。坐在她旁边的是我娘硬把她拉起来,“巧娣,县里领导表扬你呢,说你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呢。你快站起来,让我们大家学习”。
站在会场上的林巧娣把头低得更低了,就像个被批斗的地富反革命,似乎大家看她的目光不是目光而像刀子,能把她戳得倒下去。我和大头不由对视一笑。
后来我和阿毛说,你妈出风头了,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了,你什么时候也让我们学习学习啊?阿毛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有好几天没理我,倒让我觉得自己不大厚道了。
江南夏日的乡村黄昏,燠热的空气里飘荡着腐败了的青草的气息,树上的知了不知疲惫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气躁。
这天放学回家,我和大头、阿毛几个孩子路过生产队的饲养场时,看到饲养场的门敞着,饲养员小娘舅正撅着屁股在饲养场外面的茅坑上拉屎。他硕大的阳具大萝卜似地吊在裤裆里,像刚醒过来正伸着伸着懒腰似的小兔。我诡笑着对大头说,今天我们可以打打牙祭了。
饲养场猪圈里,有一头母猪刚生了一窝小猪。说这话时,我似乎已闻到了烤乳猪的香味。可大头这小子却睨着身旁的阿毛,对我直眨眼。
阿毛站在旁边,脸涨得通红,看得出他此时的尴尬。
我心里突然一软,说,“阿毛,你敢不敢和我们一起进去?”
大头不屑地说,“石头,你可别把他拉下水,人家还想做刘文学呢。”这几天学校里正开展向保卫集体财产和地主作斗争的刘学文的学习活动。阿毛大概被大头的讥屑激怒了,“你们才想做刘文学呢”。
我想起来了,我和大头还真是刘文学式的好少年,学校门口的宣传栏里还张贴着我和大头的表扬书呢。不禁感到滑稽。
平常的时候,六指头把饲养场看牢得像铜墙铁壁,我们偷吃他一粒黄豆吃都像要他的命,挖他的心,现在留了这样一个口子,岂能放过?不能再疑虑了。我朝大头一努嘴,让阿毛在外面负责望风,我和大头带着大家像电影里的武工队员那样似钻进猪圈。
猪圈里,老母猪闭着眼睛正用它瘪瘪的乳房奶着它的孩子,丑陋的黑脸上一脸的安详慈爱。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种柔软的感觉,但这感觉只是一闪就被欲望压下去了。
大头已跨进了猪圈,蛮横地从母猪奶头上摘下一只小猪,母猪受到了惊吓,蓦地睁开了眼,惊惶地看着捧着小猪的大头,突然意识到什么,本能地怒吼着向大头扑来,我们没想到护犊母猪比牛都厉害。就在我们手足无措时,阿毛跑进来说,“不好了,六指头回来了。”他飞快地从背上摘下自己的黄帆布书包,丢给我“快,把猪放进我的书包里。”幸亏有了阿毛书包的掩饰,我们带着小猪跑出饲养场时,饲养员六指头从粪坑回猪圈里了。我没想到第一次和我们在一起的阿毛表现得这样冷静出色。在跑向阿毛家屋后的荒坟地去的路上,我看着阿毛涨红的脸和鼻尖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我对他突然有了种亲近之感。
在这个不是朋友就是敌人的时代里,我们村所有同龄的孩子中,只有阿毛被我们疏远着。现在他终于和我们走到一起了,也成了我们的朋友。看得出阿毛也开心,甚至还和大头开起了玩笑。
“大头,你把这小猪生吃了吧。”
在他家屋后的荒坟地里,当大头从书包里捧出小猪时,他见大头的喉头蠕动着,在吞咽着口水,忍不住笑话他。
“你们大哥别说二哥,”大头不好意识地扭了扭鼻子,斜睨了我和阿毛一眼,笑了“你们还不是和我一样。”我这才发觉我和阿毛的口水也像大头一样早已不争气流下来了。
肉的美味对我们来说,似乎已很遥远了,有时在梦里吃到一块鲜咸的肉,以为那是块一咬一嘴油的大肥肉,可狠命地一口咬下去,却不想把弟弟哥哥咬得从睡梦里捧着他的臭脚惊叫起来。有时实在谗得不行时,我们就在一起说些电影里的汉奸和鬼子大口吃肉的情景,过过口瘾,尽管鲜艳的红领巾飘在胸前,说话也是满嘴的革命语言,但我们心里却没出息羡慕着电影里那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鬼子和汉奸。现在我们终于能吃到肉了,尽管这是一头还带着奶腥气的小猪,但这也是肉呀,我似乎已闻到了它烤熟后那四溢的的香味。
小猪细弱的腿在荒草中微微打颤,一双明亮天真的眼睛惊惶地瞪着我们。落日的余晖照耀大地,小猪粉红的肌肤在霞光下发着嫩嫩的光。大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刀来,这刀是一把已生锈发黑的铁皮小刀,不过大头用他姐的红头绳做了红缨,就有了不同凡响的意味了。平常的时候,大头总是喜欢高这把红缨飘扬的小刀对我们高喊,“同志们,为了革命的事业,冲啊!”于是,我们就在这把刀的指挥下冲向假想中的敌人。现在这把刀真要向敌人头上砍去了,尽管这敌人是一头只会哼哼叽叽的小猪。
伟人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敌人决不能心慈手软。”
随着小猪发出嘶心裂肺的叫声,小猪粉红的皮肉在刀的划拉下如纸一样裂开来了,殷红的血像花一样在它的身上盛开,我抓着它的手不由地嗦嗦抖颤。大头也感觉到了,停下手里的小刀,凶巴巴地说,抓紧了,别抖!
可我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地发软。我害怕的不是血,不是小猪的惨叫声,而是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是的,我总觉得虚无的天空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这眼睛里有着让我难以承受的痛彻和悲哀。
荒坟地里升起了袅袅的白烟,阿毛已用枯柴生了一堆火,噼叭的火焰在等着吞噬什么。他转过头,看着我,嘴角有不屑的神情,“你真是个秀才,看我的。”他一把从我手里抓过小猪,这时我从他的眼里又一次看到了绿莹莹的光,然后就见他抡起小猪的后腿,随着一道白光,只听一声凄厉的哀叫,小猪就被他摔向身旁的青石板墓碑。
夕阳下的青石碑上,溅着一滩白的红的印记,它就像一只血手印刻在了历史的记忆中 。阿毛用脚踢了踢墓碑下不会再挣扎的小猪,了无血色的脸上向我们漾起了笑,我感到牙根上有凉气在游走,我和大头都不由地倒吸了口冷气,
但那天我们最终还是没能吃到那烤乳猪。
我们不知道林巧娣是什么时候走进荒坟地来的,当她痛切的声音在我们身边轰然炸响时,我们才蓦然发觉。
孩子呀,你们怎么忍心下手的呀?
林巧娣就像个幽灵似站在我们的身后。她的脸色因气愤而涨得通红,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有着一种深深得悲痛,红得如墓碑上的血渍一样,我不知道她是悲痛被她儿子摔死的小猪,还是因我们的心恨手辣而悲痛?
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我们吓得早已呆傻了,舌头僵硬着,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
林巧娣走到墓碑下的小猪面前,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抚摩着还在抽气的小猪,眼里的殷红顺着黄瘦的脸颊无声地流出来。
“它才生下两天,也个孩子呀……”
风吹过来,当最初的惊惧被风带走后,我看了看手上的血,再看看大头和阿毛,他们的手上也沾着血,想,猪是给人吃的,早死晚死还不都是一样让人吃肉?
大头嘀咕道,猪又不是你生养的,要你心痛个啥?
我又一次看到了阿毛眼里那种让人寒颤的光,他心里的恨终于像子弹一样射向他娘,“我不要你管。我恨你!恨你!”
林巧娣怔住了,吃惊地看着我们这几个仇视着她的孩子,像不认识我们似得,就是在那时,我们听到了这女人的胸中汹涌而出的让人至今想起都痛彻肺腑的悲鸣,“孩子啊,你们将来会为自己做的事懊悔的呀。”
那天夜里,我们的村子里响起了一阵阵杀猪似的嚎哭声,每个参与这次偷猪行动的孩子都被工作组在社员大会上点名批评,并每家被罚掉50斤口粮。在我娘竹棒的暴打中,我娘要我记住一个教训,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和林家的人走在一起,谁碰到这女人谁就会倒霉。
我娘周凤至是队里有名的火药桶,谁招惹了她,她就能在村口连骂上三天三夜,直至口吐白沫,发癫倒地才能完。现在我家被工作组罚掉50斤口粮,我不知道我娘是如何来出心中这口恶气的,我只知道她每天收工回家,她那残留着白沫的嘴唇里还在叽叽咕咕冒出一串串让人心惊肉跳的骂,有时骂得实在太难听了,我闷葫芦似的爹听得都不耐烦了,就说,好了好了,她家不也一样罚了么?于是,我娘就把矛头对向了我爹,认为我爹帮了这女人,一场家庭战争又开始爆发。
每到这时,我就默默离开弥漫着硝烟的家,一个人悄悄地躲在屋外,怔怔地坐在黑暗里。黑夜里的庙桥村就像死去了一样,昏黄的煤油灯光从村里人家黑黢黢的破屋里溢露出来,就像坟茔中的鬼火,望着远处坟地边上的林巧娣家,我想,这女人,这个和大家不一样的女人会有什么感受呢?
夜色下的林家老屋孤独沉默,就像这家的主人。这些日子,林巧娣变得更沉默了,不光我娘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村里的其他人也对这个女人避之不及,一见她过来,刚才还在说话的人立刻便散开,似乎这女人身上有病毒会传染人似的。
大头的一句话最能代表村里人对这女人的想法:该,这都是她自找的!
大头对这个女人的恨一点不亚于我娘。他倒不是像我娘那样心痛被工作组罚去了50斤口粮,而是丢了他爹的脸。队长的儿子带头偷队里的猪,这多多少少让他爹在人面前难堪。大头说,那天林巧娣向队里检举了我们后,工作组刘组长就把他爹叫去了。回来后,他爹的脸色变得更阴沉了,一个劲地抽烟,不说一句话,尽管他爹没打他,也没骂他,但听着他爹的叹气声,比打他骂他都让他难受。大头狠狠地说,我真恨不能吃了这女人的肉。
大头没吃了林巧娣的肉,倒是让阿毛挖了她娘的心。
阿毛这回被我们彻底孤立了,他就像被驱逐的的孤狼,在我们身边徘徊着,可怜兮兮的眼神里多了一种孤愤和绝望。
有时我和大头带领一队孩子去割草或是做什么,看到阿毛在旁边看着,我们就故意唱着歌,无比快乐地打闹着从他面前经过,然后每人在他面前吐上一口脓痰,直到阿毛被这脓痰刺痛,在我们嬉笑声中仓皇地跑开,我们才会罢休。
阿毛成了我们庙桥村孩子人人可以轻视、戏弄的对象,他让我们感受到了做为强者的快感。孤立无援的阿毛,成了这些快感的唯一来源。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阿毛,其实早在隐忍中,仇恨的种子就开始在心灵深处深根发芽,只待有朝一日,在灼眼的阳光下,将一切喷薄而出。
那天,我们在田埂上碰到了割兔草的阿毛,有个叫黑狗的故意把阿毛的草篮踢翻了。这时,我们就看到阿毛的脸在一霎那涨得通红,像头发怒的狮子,怒吼着和黑狗纠在一起。
记忆中,那一天的打斗情景特别清晰。愤怒的阿毛把黑狗打在了地上,他沾满泥巴的拳头雨点似地向黑狗的脸上砸去,似乎也砸向我们,这时只听见大头一声令下,“打!”我们就冲了过去,我们的拳头和脚尖就落到了阿毛的身上。血,从阿毛的额头和嘴唇慢慢流下来,在阿毛倒下地前,我听到阿毛痛切的声音,“石头,连你也打我吗?”
阿毛是把我当作他最好的朋友的。我愣了一下,捏紧的拳头突然感到了绵绵无力。但是我的脚还是在惯性中朝他身上踢了过去。
阿毛,别怪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娘是林巧娣。
我这一脚把阿毛永远地打在了地下。
阿毛一动不动地躺在田野里,青青的野草在风中摇曳。我看着阿毛眼睛从殷红一点点变成了灰色,我知道,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不会有朋友了。
那天夜里,我们听到了林家老屋传来阿毛和他娘的一阵阵哭声,就像袅袅的炊烟一样在我们庙桥村的上空经久不散。
漆黑的天穹上有几颗星星在闪烁,那是神的眼睛,凡世里的人们又怎能读懂那目光中的怜悯和痛惜?
大队高音喇叭里的革命语录歌曲唱得越来越响亮了,在改天换地的口号声中,我们的日子却越来越艰难。那天中午,当我娘再也无法从米缸底抓到一把烧粥的米的时候,压抑在心底的悲戚,使我娘把空空荡荡地米缸拍打的像鼓响,然后村里人就看到我娘手拿一把生锈的菜刀哭骂着向林巧娣家跑去,她要找这个女人拼命。
那天,我娘就跪在林家门前,对着白白的大太阳,用乡村里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这个让我家罚去口粮的女人。她的哭声和骂声像老鸹的翅膀掠过全村,把村里人都吸引了过去。我挤轧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怔怔地看着我娘——一个已被生活逼到绝境了的直肚肠的乡村女人,她脸上的神情就像沉浸在漆黑的夜里,让人看不到一点前途和希望。我似乎在这漆黑中也被淹没了。
林家的两扇破败的大门紧闭着,试图抵挡住外面的喧嚣。阳光在我娘挥舞着的菜刀上不停地晃动,林家门前石场上的青砖在我娘的咒骂声中被菜刀剁得溅起一粒粒的火星,这时,我看见林家老屋颤动了一下,似乎地动天摇,林家的大门吱扭一声,疼痛无比地打开了,只见林巧娣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雪。她身后的堂壁上,伟大领袖毛主席正在向大家招手微笑,他老人家下面的长台上放着一排空了的剧毒农药瓶,标签上的死人骷髅也似乎在微笑。
空气在那一刻似乎凝住了,大家怔怔地看着林巧娣走到我娘跟前。
嫂子,你想砍我就砍吧。林巧娣看着我娘轻轻地说。
你以为我不敢?
我娘涨红了脸,手上的菜刀在阳光下晃得耀眼。
你砍吧!砍了,我也能好受些。
林巧娣闭上眼,静等着我娘手中的菜刀的刀锋切入她的肌肤,似乎她的身子里埋藏在更深更大的痛苦,只有我娘手上的菜刀砍下去了,才能把这巨痛引出来。
我娘手里的菜刀停在了半空中,看热闹的村人也一下静下来,看着我娘会对这个女人怎么样。
林巧娣微微地昂起了头,她的脸色是那样的白,像块冰在滋滋地冒着冷气,我们每个人都感到有股透心的悲凉。
璀璨的阳光下,两个乡村中的女人就这么对峙着,她们都是那么地单薄瘦弱,就像遍野都是的野草一样,我突然为自己生活在这片土地,生活在这个时代感到莫名的哀伤。
那天,我娘手上的菜刀最终还是落下来了,但不是落在林巧娣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她脚下这块沉默无言的土地上。我不知道土地痛不痛,但就在菜刀落地的那一刻,我娘——这个乡村中最常见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林巧娣以及我和在场的村里人,都感到了难以言叙的疼痛,似乎刀子砍在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我娘哇地一声失声痛哭,“这是谁作的孽啊?”
冰一样的林巧娣被我娘的泪水融化了,身子一软和抱住我娘“嫂子……”
我没想到我娘对林巧娣的恨就这样消解了。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的队长周三宝和林巧娣说的一席动情的话,“巧娣啊,我们都是些草命的人啊,谁都可以踩、谁都可以刈,可我们也总得想法子活啊。”
我们的队长周三宝说这话时,我似乎看到一望无际的旷野上那一株株野草,它们经受着风吹雨打,霜冻雪压,可一年一年还是顽强地生长着,也就是从这天起,我才开始真正认识乡村,认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开始长大了。
西天的晚霞依然如血一样的殷红,山峦、 河流、田野、村庄全部沐浴在这殷红的血色中,雄浑而悲壮。我和大头就站在这晚霞里,静静听着远处坟地中传来的林巧娣在他爹坟前的哭声,她的哭声悠长悲怆,“爹啊,我的爹啊~~~~~”那是一种身心被撕裂时的痛楚,饱读经书的林老秀才泉下有知,是不是能感受到生人的哀痛?在她悲怆的哭声里,我们的灵魂似乎在慢慢地苏醒,我们被悲苦的生活麻木的了心开始感到了疼痛。
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天一天永恒不变。可是人呢,这些在宇宙中小如芥末的生命,他们的心里却装着整个宇宙,风云变幻,岁月沧桑,一代人逝去,一代人又成长,他们固守心中不灭的火焰、让灵魂在漆黑的宇宙中有一线光明,不致坠落。可现在,林巧娣的哀哭声让我们知道这世界里又一炬火焰熄灭了。泪水无声地从我们的脸颊悄悄地滑落。
世界寂静无声。
第二天傍晚,我们的妇女队长林巧娣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队里的稻场上偷了一捆稻草回家了,这捆稻草让她成为了一个贼,成为一个和我们全村的人一样的贼了。
2002年元旦前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正在为报社赶一篇急稿,我接到了周红军打来的电话,在他的电话里,我还能听到北国寒风的呼啸声,和军营里操练的口号声。工作组的刘组长说的没错,大头真的成为了一名共和国的优秀军人,而我最终成为了一个用笔来探索人类心灵世界捍卫人类纯正灵魂的作家。如今,我们也到了当年父辈的年龄,尽管在生活激流的冲刷下,沉沉浮浮,但总算一点点走过来了,我们都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中坚,然而在繁华都市璀璨灯光下,在觥酬交错的应酬后,我们却越发地想起乡村夜空里孤寂的星星,想起在风中摇曳着的狗尾巴草。那天大头在电话里说,石头,我们该回去了,回去看看阿毛。他的坟头上已长满了柞刺和矛草,我们该回去为他修修坟,和他说说交心的话了。
江南家乡那片荒坟地还在,阿毛和她娘以及林老秀才的坟也都在,他们的坟是记录在大地上的文字,这些文字告诉后人们曾有过的一段被扭曲的历史。
阿毛坟前的野菊花开得灿烂,风从上面滚过,似在朝我们微笑。我知道天堂里阿毛一定不会再恨我们了,他的灵魂在绿色的原野上像风儿一样自由地奔跑.,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却还将背负着心灵上的沉重,就像我们的耳边无时不在回荡着的悠长的钟声 ……
那天,当我们听到钟声,飞快地跑到村里人集会的那面土场上时,在众目睽睽下偷了生产队一捆稻草的妇女队长林巧娣,已被当作了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贼,被县委驻村工作组押上了批斗会场。她的头上被戴上了一顶纸做的尖顶高帽,胸口挂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被打上红杠的贼字,苍白的脸就像一枝在怒涛中的脆弱的白莲花,会场上的愤怒浪潮把这枝孤独的莲花一次次打倒。
世界破碎了,我们的头上一片片被撕碎的絮云在风中飘飞。我和大头怔怔站在会场角落里,我们的眼睛被会场里一双双高举着的拳头晕眩了,我们的耳朵被一声声口号灌满了,我们再也看不明白这个被人主宰的世界。这时一声尖利的哭喊声穿过厚厚的空气从会场外刺破我们的耳膜,那是阿毛的声音,“娘——”
林巧娣似乎也听到阿毛的声音,她微微地抬起了头,寻找着她的阿毛,她那包含一汪清水的眼睛是那么的忧戚和悲伤。阿毛远远地站在会场外面,就像棵脆弱的孤独的小草,他娘的目光终于柔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试图用自己眼中的清水轻轻地拭去他眼中阴霾,清冽的风把他茅草一样的头发吹起,似乎他娘的手轻抚着他的头,泪水从他的眼中汩汩地流淌,他的尖利的声音在喧嚣会场中回荡,“娘呀,你告诉我,这是个什么世界呀?!”
林巧娣无法回答,我们所有的人也都无法回答,我们默默看着阿毛跑着远去,渐渐地消失在天际。
阿毛用他家长台上的一瓶剧毒农药把自己的灵魂送上了天堂。留下的肉体是我们的队长周三宝、我爹闷葫芦、饲养员小娘舅、和队里的另外一个男人送到他家屋后的荒坟地里埋上的。他娘林巧娣疯了,每天喊魂似地叫着阿毛,“阿毛,回家了。阿毛,回家了……”有天她在她家门前的小河里看到了阿毛的脸在河中荡漾,她就跟着走下去了。后来她就埋在她儿子阿毛和她爹林老秀才的中间,他们一家人在终于在这荒坟地里团聚了,从此在阴天下雨的日子,我们村里人常常能听到这荒地里传来林家人的快乐的笑声……
点在阿毛坟前的香烟在一暗一明,一支烟很快就没了。大头又给点上一支,我像小时那样戏谑地对着坟说;“阿毛,你小子出息了啊?现在抽烟比我们还厉害。”
坟头上的狗尾巴草摇了一下,似乎阿毛笑了。大头说,“阿毛,天晚了,我们得走了,我们不会忘记你,还会回来看你的。”
是的,我们今天没有忘记,但明天呢?当然谁也不知道明天。西边的殷红的晚霞把天地涂抹上一片血红,一天又过了。明天又将从另一个早晨开始,那时我们或许将沉沉地睡去。
作者:
广东农民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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