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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神曲：查房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经验值: 0

标题: 当代神曲：查房 (467 reads) 时间: 2005-9-09 周五, 上午9:16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查房

唐夫

看到眼前的状况，我们莫不目瞪口呆。除了房顶上的蜘蛛还能悠哉游哉，墙壁也不容置疑被敲过，听过，炕上的所有的东西都象翻了若干个跟斗。被抄查之后的牢房，实在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老子日他妈都不安逸！” 怒气汹汹的骂语随口而出，一个难友急匆匆摔下拖鞋，跳上炕头，牵起被翻开的被头狠狠的抖两抖。好像能泄掉满腔的怨气。
“嘿！莫（别）抖，有灰！你这么骂，谨防挨铐子哟！”不知谁在冷冷的说。
“真是混蛋，简直是土匪。”谁添了这句，我估计他的太阳筋一定会紧紧收缩。
“唉！就当鬼子进村了吧！你们才来还不习惯，这样的‘好事’，一年总有几次……..。”龙老头半弯着腰的埋头摸索，口气是见惯不惊。

大家手忙脚乱，找东西“物归原主”，整个牢房成了热锅，炕板上被揎得七零八落，平常摆好的那最简单的生活用品，全被铁构铁钳扫荡似的光顾过，拿红卫兵抄家来比较，是小巫了。想象枪兵进来的行为：这里掏，那里扯，脚踢，手挥，那些早起时叠好的被子，墙角依次排列的面盆，里面放着的口杯牙刷，墙上挂着的每人背包大小的网兜，枕头边几本小书――那是唯一允许有的马列毛选之类――通通像垃圾堆被狗刨过。甚至书页有的半凸，有的对开得象鸟翅，是否有反动言论夹杂或窜改，“反标”一但发现，扼杀无论。有的被子一半吊在炕沿下，高处还留下像踩在松土上那么深深的脚印。地上的面盆歪斜，下面可有地雷？粪桶给移动，但没“地道战”的出口？探雷器是否来过，令人揣测。墙上的挂包给捅下来，整堆衣物都像成了“强奸”后的“淫态”。枕头翻转，或扭开一半，有些犯人用衣服叠起做枕头，这下给挑成怪模怪样。只有炕板没有撬开，那得继续使用。难友们都忙来忙去，这里找到一双袜子，那里拾起一条内裤，再塞进被翻开的挂包和网兜。有的沉默，有的边找边骂。

“糟了，我藏在衣服口袋里的万金油盒给搜去了。”
“那东西属于铁器，危险物品，一看到就要搜的。”
“那是魏管理同意送来的，前些时候长牢疮，浑身痒得难受写信给家里人才要来。”
“找徐管理要回来，牢狱里用万金油是合情合理的，乱没收，真是胡来。”
“要是空的就要被收，用万金油盒可以做刀片，他们又不是不晓得。”说这话的犯人是藏有那样的刀片的。我知道磨得最锋利的，甚至可以剃下毫毛。制作方法也极其简单，只需要将几厘米直径的空盒盖平摆在地上，猛然狠狠的踩下去，自然有一处的铁皮边沿会伸出，一边折进，然后就在地上打磨伸出位置，薄薄的铁片就变得锋利十分。曾经西师的杜教授便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这样的刀片割断了自己的手腕脉搏（参看当代神曲“刀片”篇章），把灵魂和肢体随着血液的流延而分离。

当囚犯在抱怨刀片的时候，另外为丢失而惋惜的声音又发出：“唉！连我那些线绳也被没收了，几个月的活白做。想编网，判决了好装东西呀。唉！”这不是一人的损失，几个难友在共同发牢骚：“又给没收了，老子又不上吊，怕什么！”凡是翻开包包的，发现都给没收了。大概是监狱长不高兴犯人还要做私话，叫枪兵们将这些通通没收。照说，平常枪兵执勤就是看见囚犯在搓绳，也不大做声的。全体查房，也是运动啊，一切从严。

那些绳索是犯人每日用手搓线而成，有特殊的感情。长期被封闭在牢房，莫说闲坐说玄宗，朝阳日影连乌鸦也带不进来，百无聊奈中的解烦解闷，做点解决出路的手工活，是一种精神寄托。为了搓绳得先选择自己准备淘汰的破旧衣裳，津津有味盯出线缝的来龙去脉，摆在炕板上，让铁窗散射进来的光芒能够辅助眼珠，两三个光头靠得紧紧，像林彪在分析作战计划那么，对摊开布料，仔细的研究，这个帮忙用手压着，那个支撑布料，一个轻轻的方便经纬，一根根线抽出，摆在光骨宁仃的膝盖上，挤根线合成一股，一手捻，一手搓，在膝盖关节上下来回推动，皮肤被搓得红红而不顾。从上午到下午，从今天到明天，从这月到下月，任窗外的日头升降，气候的晴雨寒暑变换，那么精工细作，慢慢摸索，比老太婆弯腰驼背纺线还要安静，目光集中在棉花变成的东西，想这么的不知不觉中，就能把一天的光阴混过去。这是苦恼，烦闷，绝望中的唯一享受，忘却比什么都好，绝境中的还能找到消遣的办法，所有的私心杂念付诸于指头上的拆卸，揉搓，一件衣服可以变成一个圆圆的线团，再打结编织，一个菱型的网兜就在指头指尖那么细细的运作中出现，长短大小自定。牢狱这活传宗接代，万年不衰，教的负责，学的认真，几乎每个囚犯都热衷此行。等着被判决的时候，就背起搓成的绳再编织的网兜，随着不用水火棍的狱卒，在货车或者闷罐车里，想象着穿过“野猪林”，就有了光明前途。
我看那些被没收了线团的难友，颓然神情，比今天的股东被股市降到绝望的神态还可怜。

“哎哟，我的棋盘棋子也不见了。这下玩个屁呀。”这才是大家共同的惋惜，象棋来之不易。那是全靠有伤或疮的犯人得以仁道医疗，在放风的早上，只要举手报告，经监狱长同意（他绝不许两人同去），再依次到走廊的尽头，靠近岗亭边那张小桌，一位住家在天府煤矿附近，并有点兽医常识的农民，以强奸幼女罪判刑三年，就在看守所里做了狱医。放风的时候他站在那里雄纠纠的像高干般对待低干。随时用比李时珍还像样的神情诊断，两种药粒和红蓝药水是他的绝招，就能对付所有疾病。他那视为葵花宝典的药箱里永远只有感冒药和消炎片，新伤老疮，百病可除，做这样的神医绝不怕误诊。我想，唐山再有地震，让他去控制瘟疫，倒是人尽其才。当犯人们走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呼其为杜医生，回到牢房就叫杜强奸，乐趣多多。那些接过药水的药棉签的拿回牢房，就挤点在一个瓶盖里，加水浸泡稀释，成了自制的画图颜料，筷子做尺，画在报子上（偶尔包东西送进来）横线竖格，一张棋盘就这样应运而生。棋子嘛，保存的牙膏盒是比较硬的纸块，写上帅士象车马炮等等，一付简单的象棋就成品了。下棋的时候有自愿的“哨兵”，贴紧风门，注视枪兵，当脚步声近，一声“来啦”，大家就立即用被子盖上“战局”，装摸做样看墙壁反省自思，或者读书翻页。规矩得像雷锋那么疯。等到走来的枪兵向里面望了两眼之后，无话可说，开步而去。棋友便重蹈覆辙，继续纸上连续剧。这样的象棋几乎每间牢房里都有，抄查中被没收不足为奇了。平常有装虫的（告密）家伙争表现的机会，偶尔给枪兵发现。而这样查房之后，又得需要好久的原材料积累，有伤有疮的又努力举手，讨灵药，要棉签。

一个囚犯的小木棍卡在炕板缝隙中，居然没有给发现，倒成了大家夸奖的笑料。不知何时留下这只长略一尺，比筷子头粗点的木棍，为有烟瘾的难友继续立下汗马功劳。每当囚犯被押送出去提审，总会注视地上，只要看见烟头，就装成要系鞋带，眼明手快刨在手中。有时候押送的枪兵也懒得说。最让那些烟虫激动的是有人与红毛交谊颇深，早晚提水的时候，神秘的小纸团不知不觉扔进，打开一看，里面包的烟头烟丝，犯人们乐不可支，像长逃于“三军过后笑开颜”。火柴是万万没法带进来，据说曾经有过“耍杂记”搭人梯的历史，犯人想一个攀一的直上房顶的电灯点火，终于没有良好的基础，摔得鼻青脸肿，只认自己倒霉。记得最初那次，我看那些难友想到最古老原始的钻木取火技术，就在牢狱里试验，一个囚犯到风门放哨，两三人将棉衣破裂处扯出来的棉花做点火引子，压在炕沿的木板上，用这木棍钻木取火，不停的搓，傍边的喊加油，这人才停那人接着，一阵摩拳擦掌，一气不歇的旋转之后，终于见到棉花冒烟，有点火星，慢慢的吹气，竟然如愿以偿，红了起来，燃烟头行了，那使劲的囚犯看到那点火星啊，比母亲见到婴儿的脸色还要乐开。成功之后，大家均分吸收，一人一口，烟丝一瞬变化为灰烬，几乎不见鼻子出烟，就流露出无限享受的神态。我对那样的烟头腻烦，从人口出，又脚踩过，不想参加这样的集团公司，远远的看着好笑。只对取火我觉得有趣。我想，这些家伙真大胆，要是给发现，或者谁去告密，那手铐送来的人道主义，不是一般的照顾。说来，枪兵坐在岗亭里久了，就会出来走走，依次在每牢房风门口看看，这样的间隙时间至少有半小时一次，囚犯总会把握时机，不露丝毫破绽。我知道钻木取火的来历，也看电影有过这样的镜头，这下见到囚犯的魔术，默然好笑。人的返祖现象，居然在牢狱里表现得那么优秀，妙不可言。

每年的几个节日前，犯人都要历经这样的劫难，那是插不到茱萸的时候，思亲过分的，就悄悄靠着墙哭泣，没有谁来安慰，哭得差不多了，又像别的犯人一样，还是麻木不仁度日的好。当然，露天的洗澡，集中的训话，牢狱的查房，联系起来，就成了过年滋味。

今年我回国专程到曾经蹲过几年的看守所门前，那是个年青的监狱长，闲聊之间，说管理人员已经换了好几届，说现在的牢房设施好多了，吃肉一周一次，不会饿肚子，已经把犯人当人了。我看大门左边的宣传栏里还有探视时间和监管规定，里面怎样我无法知道，真想进去看看，知道不可能。视察牢房在中国的北洋军阀时期，就有了的制度，何时消失，就再无法恢复。要说进步，我写到此，才想到一年前被打死的孙志刚，发生在中国最开放的广东境内，今年五月北京的干警和太原的同行为几句话说得不愉快，就被一顿棍棒拳头彻底了断人间的杂活。我真不敢相信那监狱长说的进步。比较而言，当年我在北碚看守所，可能还真是牢房圣地呢。让我有运气写出过去。要是将来我这回忆录能够在中国大陆问世，重庆北碚地区的犯罪率因此提高，可怪不得我。

查房就此为止吧。

2005-8-24初稿 2005-9-9 略动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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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幽好文，支持。 -- 纳兰 - (0 Byte) 2005-9-10 周六, 下午8:01 (129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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