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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神曲：集训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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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当代神曲：集训 (489 reads) 时间: 2005-9-08 周四, 下午11:25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当代神曲：集训

唐夫

唏哩哗啦一阵快速连响的开门之后，监狱长站在过道对面，那是短排牢房尾临近院坝的走廊边，位置正好居于长排牢房中间，这样发布命令便于让所有牢房听见。

“现在，你们把门打开！”听他的吼声，各房的风门口像同时长出一只手，如软体动物的肢体，撑开末梢那五根指头，抓住了那根粗壮的插销耳朵，那是牢牢钉在门板中部――那块粗大厚重的横穿锁扣――铰链立即自动随手掌指头贴近抓紧，再扳起，往左一推，咵嚓一声撞击，铁扣套环象牛鼻失去了穿绳，牢门吱嘎惨叫着，就自动张开一半，让小偷般的阳光鬼祟祟挤进去，就再没有动静了。如果有人第一次从外面看，那感觉会是多么的奇怪而又新鲜。遗憾这样的特写镜头只有出现在囚犯的脑海伴随终身，作为特殊的“内部供应”资料吧。

于是，监狱长动用那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目光，在那短短的颈项上转了一百八十度以后，第二道命令由他那花白的短毛桩胡须横盖的一跳小小的壕沟里中出口而出：“二号出来！” 一号房平常不关人，那是间仅有几平方米，只能设有一张宽床那样大的炕板，三方靠墙，一面只能立足脱鞋，这是处理犯规者的处罚房，与二号90度，在短排牢房只有这间风门对着院坝。

喊过口令的监狱长像个军训指挥，练的是像被打得落花流水，比散兵游勇更甚，而无路可逃的残兵败将。出来的二号的囚犯懒懒散散（重庆人话形容为“阴私倒阳的”）一个接一个，扭七歪八出去，饥饿而乏力，关押而苍白的囚犯们像绵绵的蚯蚓般无精打采，这模样在牢狱里倒是见惯不惊的人之常情。“好！你们就坐那里。”他看快要走拢高墙约一米的二号囚犯，就高声的发布停止命令，听话的犯人们席地而坐，有的手里拿着纸片，或者一张破布为座垫，有的甚至干脆就用鞋子，打坐为不规则的团团。监狱长站在那里是端饭的光洁地面，上一梯坎就是牢房走廊临在院坝的边沿，临时的“主席台”已经搭好，一张小桌子，一张独凳，桌子上有几份报刊。

当他看到二号犯人照章办事以后，又回首叫声“三号”，于是，又一个牢房里走出委靡摇摆的单行队列，听到监狱长自认为可以的位置，即说：“你们就坐那里。”那是他随手指向院坝中间任意的一个地方，三号的囚犯依样画葫芦的蹲下就坐，随即四号，五号，六号…….直到十几个牢房都出来，随监狱长随心所欲指点，一堆堆的坐下，没有按照门号依次排坐，警惕性高耸云霄的监狱长考虑囚犯接触的目光，会传递各种福尔摩斯都无法破析的案件。所以，每次这样出来，都由他乱点鸳鸯谱。各号房团坐间的距离约一两米，有的像庙宇里的和尚盘膝，有的伸直双腿贴地，有的提膝靠胸。那年头里犯人们的服装是公安局抓捕以后通知各家属自供，从外表看，有的破旧，有的肮脏，有的平常，有的端庄；城市人，农村人，流浪者，干部，平头百姓，几乎一眼便看得出。坐下的姿态倒没有要求，只要监狱长看起来顺眼，大鉴神情呆滞收敛，不敢交头接耳。我看王小波印在“黄金时代”上的照片，当时就想，如果让他坐牢，凭那神态怕只可以戴镣铐。算他运气不错，写的牢狱的情景纯粹说外行话就直接升天去。

就在我们都坐在地坝上以后，突然从岗亭外进来几个只穿制服而没有武装的枪兵，都戴上口罩，手持长长的铁钩铁钳，由一间到另一间，但我们不能张望。目光必须集中在前方，看监狱长的动态。

“嗯！大家听着，今天把你们叫出来学习文件，我先给你们读一些……嗯！大家好好听着。党和政府的政策都在这上面”说罢，监狱长蔑斜的眼睛盯了一下桌子上那叠报刊，抽出一份在手里扬两下，就埋头念起来：“根据…….（他拖长了声调）中央文件精神……，在大好形势下…….，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是残酷的…….对一小撮要严加打击，对那些…..。”有些地方他读得断断续续，半通不通，把握不住的字就用低音混过去，像一个才学小提琴的连顿弓，干这活可不比他当年推独轮车送弹药或军粮那么容易。我们谁也不敢讥笑。凡是念到措辞强硬的句子，他会提高声音，气势汹汹。当报刊文件读完，他抬起来头来，望一回大家不说话，那样的沉默，比庙宇里的罗汉好像还有作用。随即他又埋头抽找一份。每当他念完判决时：“罪大恶极…..死刑，立即执行！……严厉打击，不杀不足以…..死刑，立即…..”那尾音显得铿锵有劲，特别是念到一个人被枪毙时，他的眼光狠狠的盯住大家，声音干脆如雷霆万钧，暴然而临，嘎然而止，那几秒钟不说话的时间内，足以让我们想到穿过脑袋的枪声，倒在地上的鲜血，变得僵硬的尸体。要不，就会毛骨悚然想到屁股下这块地方，怕是地球岩浆即将冲出来的火山口，不知该逃命呢，或是坐以待毙。别看小小一个看守所监狱长，在犯人眼里，他比狮陀国那些魔头法述殊还大。不知写“老残游记”的刘鹗来形容他的声调，那余音绕梁的情景，会多么动人心弦。

大家那没有头发的脑袋像长在地上的秋菌，一动不动，光溜溜的给太阳摩擦得奇形怪状，有的甚至还有棱有角的，青幽幽的像西瓜才摘出来栽到脖子上，有的花白的短桩桩，像秋天的青苔缺水之后，给烈日晒得枯焦似的灰白，一个个的五官没有表情，一个个的肢体像非洲饥民，骨骼凸出皮下，目光陷进眼眶，和监狱长以及那些枪兵壮实红润的面孔形成鲜明反比，俗话说干那行像那行啊，果然不差。

“好啦！现在读了文件，我对你们谈点我们这里要遵纪守法的事情。要相信党和政府对你们是宽大的，人道的，党是负责的。”监狱长恢复常态，开始了对念经似的管教：“你们来这里，有的时间长，有的短嘛，要等候政府的处理，不要在里面违反监规哟。我的手铐不是吃素的，铐起来你想叫我给你松了，没那么容易。”正当他说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从我坐的后面“一堆人马”里冒了出来。

“嘿！徐管理，这样久关不判，是什么样的法律条文呢，你也找出来给我们念念嘛。”这是陈远志的声音，大家都很熟悉了，他是北碚玻璃厂子弟校的教师，比我早抓进来半年，罪名是“四人帮”帮派。对他，监狱长是又怕又恨，他装着没有听见，继续他那长篇大论，牛头马嘴的训话。

那瞬间他压抑着自己尴尬的神情，看着桌子上的文件，说毫无相关的训话：“有的人哟，还在牢房里做生意哟，换饭吃呀，窜供呀。还有，不许鸡奸哟，以前就发生过嘛，那是要判重刑的。要有立功表现，服从改造，靠拢政府，检举坏人坏事，对这样的行为，党是赞扬的，欢迎的，还要奖励减刑，死罪活判，重罪轻判。”说罢监狱长脸色加倍严肃起来：“你看前次那个把跳蚤捉来放在风门口上，想捣乱监狱管理，那下场怎么样？本来他的罪行只判三年，我们给他十年，到劳改队之后，他再做坏事，再判他十五年，二十年，直到枪毙…….。”

监狱长说到跳蚤的事，那是牢狱里大家喜闻乐见的笑话典故。此前关押的犯人又多又脏，牢疮，跳蚤，臭虫等等都把牢房当延安来投靠，特别那些流浪汉进来，长住街头拾垃圾，人间的所有微生物都带进牢房，有的犯人恶作剧，见哪个枪兵凶狠，等他值班的时候，就捉三五个跳蚤放在风门口上，到枪兵的头出现风门，恰好被饿得差不多的跳蚤找到大款，那奋不顾身的一跳，在枪兵身上建立根据地，随后枪兵的舞蹈病自然发作，这笑剧令犯人乐得前仰后翻。听者无不哈哈大笑。可恶的是，有败类告发给监狱长，那驾驭跳蚤大师的下场惨了，蓄谋已久迫害公安干警。当然，这也成了监狱长开会教育的大家的钢鞭材料。

听他这么拉拉杂杂时间拖沓了两小时，估计他坐得也不愉快了，才一转话题，我们的肢体已经疲劳过度，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只等他的解散令，大家渴望“复员专业”。

可能监狱长自己也坐乏了，给大家来点收尾的刺激。“好啦，今天就说到这里。大家都知道，要过年了。党和政府对你们还是实行人道主义，平常的一斤肉的供应量，在过年的月份里提高为两斤。我的考虑呢，让大家吃上红烧肉，免得你们心里毛爪爪的，这样总可以了嘛。”听到这话，坐得发呆的犯人们，脸色顿时像打雷之后下雨又马上出太阳般的蘑菇，纷纷开花，变得那么好看。我当时听了监狱长治牢之道，觉得赵藩题成都武侯祠对联应该是：

能攻心，莫反侧自消，自古知罪非积恶。
真省事，即宽严不误，后来坐牢要深思。

监狱长不愧是监狱长，为党和政府迎来了多少动人的夜晚，送走了多少灿烂的黎明。有幸进去者，莫不终身难以忘怀。随着愉快的步伐，在监狱长的口令下，犯人们依次回到各个牢房，又像最初的动作一样，软体动物般的关门自锁，心里想着春节的牙祭。

当大家扭头一看牢房，无不大吃一惊。

【待续】

2005-8-18 2005-9-8 修改

作者：幽灵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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