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30年代是现代文明史上的「大灾难年代」。1929-33年席卷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大萧条,不仅表征着自由市场经济的衰落,而且导引了自由主义和民主宪政的溃败。大萧条的经济恐慌动摇了自十九世纪以来西方人的自由主义信念,诚如汤因比(Arnold J. Toynbee)所言:「全世界男男女女都在认真思考与坦率谈论这样一个可能性,即西方社会制度或许会垮台,再也行不通了。」1随着纳粹德国的崛起和苏俄工业化的经济起飞,经历了大萧条的西方知识分子普遍疏离了自由主义,而在社会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之间左右徘徊。这种反自由主义的思想成为30年代的时代思潮,其甚至在自由主义「核心国」的英国和美国也甚嚣尘上2。「大灾难年代」自由主义的衰微,在经济上表现为国家干预的「统制经济」代自由市场经济而兴,如美国罗斯福新政、英国凯恩斯革命和北欧社会民主主义等「第三条道路」的经济改革;在政治上则表现为民主的危机和「法制的衰微」(哈耶克[Friedrich A. von Hayek]语),从20年代至1938年,世界上奉行民主宪政的国家由三十五个锐减至十七个3,而英美等民主国政府行政权力的扩张,也日益偏离了自由主义「有限政府」的法治传统。二战爆发后,英法在德国进攻下节节败退,进一步凸显了民主宪政的脆弱。
陈独秀晚年民主观的深刻之处,在于对斯大林极权主义体制的反思,以及对自由主义民主与社会主义民主的价值重估。陈在30年代中后期知识界普遍视苏联为「人间天堂」的亲苏语境中,洞见了苏联极权主义体制的严重弊端,而这种极权主义正是日后苏联崩溃的致命症结。苏联政治中的权力异化,固然是斯大林背离马克思民主理想的结果,但它也凸显了社会主义民主的理论矛盾和现实难题。以巴黎公社为典范的社会主义民主,是一种超越资产阶级代议制民主的大众自治型的直接民主。如果说自由主义民主以防止专制、保护自由为宗旨,制度上以限制行政权的法治国家和有限政府为特征;那么公社型社会主义民主则以废除统治和权力平等为目标,制度上追求权力社会化和大众参与的人民自治。巴黎公社式的自治民主,无疑具有超越立宪民主的批判性理想的深刻意义,但其作为建设性理想,却有待于解决现实操作的可行性问题,尤其是将其移植到俄罗斯这样一个匮缺民主传统的东方大国时,更是如此。可悲的是,十月革命后,当激进的公社民主理想被束之高阁时,苏维埃政治对立宪民主的拒斥,反酿成了专制主义复活的悲剧。诚如罗素(Bertrand Russell)所言:「脱离民主的国家社会主义,其危险性是很大的,这已由苏联国内的事态发展所证实了。」23陈独秀对斯大林主义和苏联政制的批判,深刻揭示了其权力垄断的反民主的极权主义本质。陈晚年的社会主义民主观,将注意力转向行政权的节制,而重新肯定了限制政府权力和保障公民自由的宪政民主的普适性价值,并将这种「形式民主」作为社会主义大众民主的基础。这是他在总结苏联社会主义历史经验的基础上,对社会主义民主问题的新思考。陈晚年对斯大林主义的反思批判,表达了一位思想先行者的深刻洞见,它不仅早于胡适等自由主义者和张东荪等社会民主主义者,而且早于哈耶克、波普尔(Karl Popper)等西方思想家。几年以后,哈波二氏于二战临近尾声时相继出版了《通往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和《开放社会及其敌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y)。陈关于斯大林主义与希特勒主义之亲缘性的观点,战后则成为西方二十世纪历史和思想史研究的持久课题。
1 转引自莫里森(Samuel E. Morison)等着,南开大学历史系美国史研究室译:《美利坚共和国的成长》(下)(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9),页623。
2 参阅哈耶克(Friedrich A. von Hayek)着,王明毅译:《通往奴役之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曼彻斯特(William R. Manchester)着,广州外国语学院美英问题研究室翻译组译:《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实录》(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3 霍布斯鲍姆(Eric J. Hobsbawm)着,郑明萱译:《极端的年代》(上)(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页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