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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章诒和: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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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章诒和: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之一)   
所跟贴 章诒和: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之一) -- Anonymous - (22966 Byte) 2003-7-23 周三, 下午7:26 (1192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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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之二) (520 reads)      时间: 2003-7-23 周三, 下午7:28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我是第一次登门拜望,聂绀弩说什么也要留我们母女吃午饭。我第一个把饭吃完,按

照规矩,将一双竹筷平架在空碗的正当中,欠身说:“聂伯伯,谢谢。你们慢用。”

低头吃饭的聂绀弩抬头望望我,笑了。微笑中带着挖苦的神态,说:“不要谢我。”

遂指着周颖说:“谢她。我现在是靠老婆养活的。”“你不会永远拿18块。”母亲说

。饭毕,即告辞。母女同行一路。许久,母亲长叹一口气,说:“老聂,可怜。”



1978年年底,我的丈夫(唐良友)从成都来到北京。母亲说:“你们夫妻好不容易团

圆了,带些糖果,算是喜糖,一起去看看聂绀弩吧。”说着,把写着东直门外左家庄

新源里西9楼3单元33号地址的便条,递给了唐良友。



我问:“万一聂伯伯不在家,要不要事先打个电话?”



“周颖可能不在,绀弩是一定在家的。”



临走时,母亲对唐良友说:“记住,不要在他家吃饭。。”



给我们开门的,是聂绀弩。 进屋后未见周颖,便问:“聂伯伯,周阿姨呢?”



“出去了。”看来,母亲的话是对的。



聂绀弩坐在了床沿,指着床旁边的一张旧藤椅叫我坐下。然后,他上下打量着唐良友

, 直声问:“他是谁?”



“我的爱人,唐良友,你叫他小唐好了。”



“你的爱人?”聂绀弩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与惊异。



我点点头。



“真的?”他轻轻摇着头,问唐良友:“你是做什么的?”



“在川剧团搞器乐。”



“什么乐器?”



“从唢呐到提琴。”



他笑了,笑得很冷,又很怪。我不知道丈夫是个什么感受,但我从这样的笑容里,读

出了几层含义:一,聂绀弩不仅觉得唐良友过于年轻,更觉得他过于漂亮;二,对这

种年纪、相貌以及职业,有些鄙薄;三,这种鄙薄也推及到我,即鄙薄我对男人的选

择标准,或许还有对男女性关系的联想,等等。我很想对他解释一下,讲讲自己所经

历的如电视连续剧一般曲折的婚姻故事。但我忍了,忍受了他的笑,也接受了笑中的

鄙薄。我清楚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市民。



很快,我们进入了谈话的正题。正题就是对监狱的认识与感受,这是我和聂绀弩唯一

的共同点,恐怕也是唯一的话题。



“小愚,你对坐牢都有些什么体会?”聂绀弩首先发问。



“我初到监狱,有三个‘想不到’。”



“哪三个?”



“一想不到监狱犯人如此之多;二想不到犯人刑期如此之长。”



“那三呢?”



“三想不到监狱状况如此之差。”



听了这三个“想不到”,聂绀弩似乎觉得我多少是个可以聊上几句的人,而非只会选

漂亮男人做丈夫。他伸手去拿搁在写字台上的香烟,唐良友忙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打

火机,打燃。他点上烟,舒服地把上身斜靠在床头,两条腿挪到床沿边,平搁着。



见他有了兴致,我的心绪平稳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放大了:“聂伯伯,后来我发现

所谓的三个‘想不到’,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



“你还有更深的认识吗?说来我听听。”眼神里,流露出关切和暖意。



我说:“有两点来自对人的认识。首先,人是不能改造的。罪犯充其量只能做到遏制

自己,即遏制犯罪本质。换句话说,人不是不想做坏事,而是不敢做坏事。另外,从

前我以为坏人就是坏人,蹲上两年大牢便明白,一个人坏了,可以再坏,再坏以后,

还可以更坏。坏是无底的。”



“举个例子,说说看。”



“比如,一些年轻女犯是盗窃罪,即惯偷。劳改队的劳动强度大,肚子总填不饱。除

了在农田里偷些可食之物以外,她们便想方设法找男人‘野合’。搞一次,得一个窝

头,一个窝头也就值五分钱。她们本来坏在偷盗上,现在又多了个卖淫的毛病。犯人

谁不想出狱?我们的劳改条例又鼓励密告。对他人有重大检举,自己可获减刑。于是

,告密成风。再沾上这一条,人就更坏了。”



聂绀弩笑问:“你告过密吗?”



“我告过,而且后果严重。”



“什么后果?”



“把人给毙了。”



他问得突然,我答得直接,我俩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态度所感染。聂绀弩忽然发现没

有给客人倒水沏茶,便起身趿拉着鞋,取茶杯、提暖瓶,找茶叶,并抱歉地说:“对

不起,我现在才给你们泡茶。”用不怎么开的水泡上两杯绿茶后,他又靠在床背,恢

复了原来的姿势。这时的他,像个等着听故事的孩子。从这一刻开始,我感觉双方才

是对等的。我说:“聂伯伯,我家庭环境好,受教育好,从无生活恶习。我不过是个

政治犯,更准确地说是个思想犯,但进了大牢后,我学会了骂人,学会了打架,学会

了偷东西。因为不这样,就活不下去。打架骂人,是犯人之间流通的公共语言。我能

像原始人那样用拳头撕扯扭打;像老泼妇那样当众骂街。偷,专偷吃的,是因为饿。

饿是什么?是一种关乎生命的本质性痛苦。说句不好听的,除了厕所里捞出来的,不

吃,我什么都吃。你的岁数大,又不劳动,肯定对这种痛苦体会不深,而且,可能还

把食物和朱阿姨带给你的食品,分给帮助照料你的年轻犯人吃,对吗?”聂绀弩点头

,道:“是这样的。”继而,他把话题拉了回来:“你跟我说说那件后果严重的事情

。”



我开始了讲述:“最初的几年,我是在苗溪茶场。三十多个新、老反革命女犯挤在二

十多平米的监舍。睡在我斜对面的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妇女,叫张家凤。她生性活泼

,多才多艺,有一条好嗓儿,会唱许多中外歌曲。高兴起来的话,还要讲几句英语。

我觉得她是众多女囚中最可爱的,但是组长警告我说:‘张家凤是个抗拒改造的反改

造分子,你不要接近她。’很快,我便发现她的精神不够正常,自说自唱,神神叨叨

的。越是春茶采摘的季节,她越是发作。别人一天采茶二十多斤,她的茶篓却是空的

。消极怠工,就是抗拒改造,晚上要挨批斗,犯人斗犯人。多数犯人为了表现自己靠

拢政府,接受改造,批斗时就掐她的胳膊,扯她的头发,煽她耳光,我吓得躲在旮旯

,但张家凤却习以为常,甚至面带微笑。组长又告诉我:‘她的态度如此嚣张,是仗

着自己军人出身、军大毕业。打过几次杀威棒,好些了。她犯罪的起因是被一个首长

搞了以后,甩了,从此对共产党怀恨在心。’”



“这样经历的女同志,在建国初期是不罕见的。即使有些年轻女同志被组织安排给了

某首长做老婆,多数也不幸福。”聂绀弩插了一句。



“大概是第二年采摘春茶的时候,张家凤的旧病复发了,而且很严重。她咒骂的不光

是那个曾经玩弄自己的部队首长,也不单是把她送进监狱的军事法庭。她咒骂的是毛

泽东。很多犯人都听见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去揭发。事情汇报上去,管教干事发话下

来,说:‘章诒和的文化程度高,叫她不要采茶了,拿着纸和笔,跟在张家凤的后面

。听到一句反动话,就写下一句。再布置另外几个犯人靠近张家凤劳动,一边采茶,

一边用心记下她说的,晚上让她们找人写成揭发材料,作旁证。’当时正是下午四点

钟的样子,从清晨四点开始爬上茶山,人已经干了一圈儿(即12小时)。我累得要死

,腰痛得要命,好像就要断了。一听到这个任务,忙甩下茶篓,心里别提多高兴啦。

只觉得自己可以从筋疲力竭中逃出来,而不去想想我记录下的材料是干嘛用的。我跟

了她两个下午,她在咒骂的时候,仍称毛泽东为毛主席。她真的疯了——这一点,别

人不懂,我应该懂。大约过了半年,在‘十一’国庆节之前,张家凤被押走了。9月

30日,劳改茶场召开宽严大会。宽大处理的样板是我们的那个组长,减刑半年;从严

惩治的便是张家凤了,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而判处死刑。宣判后的二十分钟,远处传

来了两声枪响,数千人的会场如一潭死水。子弹射穿她的同时,仿佛也击中了我。张

家凤死了,我觉得是我用笔和纸害死的。”



我说不下去了。聂绀弩起身把茶杯端给我,说:“喝口水,喝口水。”“聂伯伯,你

知道吗?从抓我的那一刻起,我一直认为自己无罪。但从枪毙张家凤的那一天开始,

我便觉得自己真的有罪了。”



“罪不在你,错不在你。”聂绀弩的目光沉郁,仿佛人类的善良、忧患及苦难都随着

目光,流溢而出。他吸烟的时候,嘴唇原是紧闭的。这时却张开了,一股青烟冒出,

随即散开,在空中形成淡薄的雾气。他仰着头,看着这飘动的青烟渐渐散去,语调平

缓地说:“密告,自古有之,也算个职业了,是由国家机器派生出来的。国家越是专

制,密告的数量就越多,质量也越高。人们通常只是去谴责犹大,而放过了残暴的总

督。其实,不管犹大是否告密,总督迟早也会对耶稣下手。”



“聂伯伯,我在狱中呆了十年,体会到对一个囚犯来说,贪生可能是最强烈的感情。

而狱政管理的许多做法,正是利用了这种感情。”我们还谈起各自的“犯罪”情况,

一对案情,俩人都笑了。原来在我俩的判决书上都有“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恶

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这样的罪状。



我说:“我们的毛病都是太爱说话。”我的这句话,聂绀弩有些不受听。气呼呼地说

:“祸从口出——这条古训,中国的老百姓谁敢不牢记在心?他老人家不开口则罢,

一开口,必是雷霆万钧,人头落地。我们这个国家什么工作都可以瘫痪,惟独专政机

器照样运转。而且,人被戴了帽子,被关押,被劳改,被枪毙,可革命照旧进行,好

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就是我们这个国家最可怕的地方,也算是社会特色和特征

吧。”聂绀弩停顿片刻,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但是,无论我们怎么坐牢,今天的

结果比老人家强。”



“你认为,他老人家的结果是什么?”



聂绀弩伸出四个手指,说:“四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众叛亲离,等到一切真

相被揭开,他还要遗臭万年。”



“聂伯伯,‘文革’中我的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认为——毛泽东几十年的执政错

误给中国的每个家庭,都制造了灾难和痛苦,别看现在是‘红海洋’,将来会是个悲

剧的收场。”



“你的父亲是先知先觉,你的母亲是大慈大悲。你虽受了父母的连累,但你该为他们

自豪。”



我说:“我在牢里,支撑我的就是死去的父亲和活着的母亲。即使我死了,我的灵魂

也会回到他们的身边。”



“好。”说罢,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我怕他联想起海燕,扯开话题,问起他狱中生活。他告诉我,自己有书看,还能写东

西,处境比我好。



“聂伯伯,你看些什么书?”



“主要是看《资本论》,一遍一遍地看,一直看到被放出来。说来你也许不信,我一

共读了17遍。读《The Capital》,有鱼跃于渊之乐。”



我大为吃惊:“天哪!你该不是把《资本论》当成了《圣经》吧?”



“算你说对了。”他有些兴奋,好像很欣赏我的这个比喻:“我就是把它当作《圣经

》,其实,《资本论》也像《圣经》。”



“为什么?”



“因为它是从哲学的观点出发的;又因为它写出了真理;还因为它的文笔。‘在科学

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

豫;这里任何怯弱都无济于事。’小愚,你说这段话像不像《圣经》?你说马克思的

文笔好不好?《资本论》当然是论述经济问题与规律的,但它把权力、选举等政治因

素概括进来,又涉及思想、舆论、信仰、情感等精神事物。分开来读,每个部分都说

得很明晰;合起来看,整部书又非常完整。这个特点不也很像《圣经》吗?中国人当

共产党,有几个人读了《资本论》?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共产党员,为什么要参加革

命?原因分析起来,不外乎两个。一部分人是为了寻找个人出路;另一部分人是出于

对当地政府或顶头上司的不满。怀着这样的动机,哪里需要《资本论》?从前的我,

也是不看这种书的。”聂绀弩又赞叹道:“《资本论》可是好文章呀!在山西写下的

读书笔记,有几大本。可惜,让他们(指监狱管理人员)都拿了去。”



“聂伯伯,你读《资本论》17遍之后,有什么感想?”



“最大感想就是怀疑理想。共产党建党至今,不知道给我们树立了多少理想。理想有

高,有低。高到共产主义,低到公共食堂。无论高或低,几乎都很少实现。即使实现

了,也很快失败。包括现在我们这个不高不低理想——社会主义,也不成功。为什么

总是实现不了?我们都是在路线、方针、政策和方法上找原因。其实最根本的原因,

就是理想错了。我们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说的共产主义和德国大胡子讲的共产主义完

全不同。而且,事实证明——基于反抗压迫的革命,并不一定通向自由和幸福。”



我说:“父亲讲,读马(克思)恩(格斯)要看德文版的,苏联的俄译本不行,中共

的译本就更不准确了。(19)60、61年的时候,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核心是

阶级和阶级斗争,父亲听了怒不可遏,说:‘把马克思主义说成是阶级和阶级斗争学

说,叫混蛋逻辑。’话的尖锐以及声音之大,把我和妈妈都吓呆了。他很反感共产党

把马克思主义说成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父亲认为,想用一种理论囊括所有的事

物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是没有的。他还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本质是书生,学者。马

克思主义是学术性质的,中国文人说法叫书生之见。只是后来的列宁、斯大林和再后

来的毛泽东,把它完全政治化、而且当作了工具使用。谁读了德文本的马恩全集,谁

就能把这些荒谬矫正过来。”



“你父亲说的是内行话。”



就这样东扯西拉,不觉已近中午。唐良友看了看表,我忽然想起母亲临行前的叮嘱,

便对聂绀弩说:“我和小唐告辞了。”



他从床上起来,握着我的手说:“问候你母亲,下次和她一道来。”



出了聂家,发现唐良友一声不吭,脸上阴云密布。我恍然大悟:刚才两个小时的谈话

,聂绀弩居然没和他说上一句话,哪怕是扯上一句闲话。



半年后在成都,5月的一天,唐良友突发急性胰腺炎,大叫一声断了气,死在我的怀

里。死的那一刻,从眼角流出一颗硕大晶莹的眼泪,滴落到我的手臂。在他的追悼仪

式和我的平反大会举行后,我从四川返回了北京。回京的第二天,周颖清早就来看我

。踏进门,就哭着对我说:“小愚,你的命咋这样苦?”我似乎已经麻木,怔怔地望

着她,出神。周颖又道:“聂伯伯要我对你说:‘小唐前后只和你生活了几个月,却

于牢门之外守候十载。他是个好男人,是你的好丈夫。’”



绿水千里,青山万重。聂绀弩的称赞,不知黄泉路上的匆匆行者可否听到?——我觉

得生活也是一部法律,甚至是酷法。普通人除了服从以外,又能怎么样?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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