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旅馆后,我多给了司机两块小费,向他说:“我对这场战争也是有疑虑的,但是那种称萨达姆为美国走狗的‘反战’言论 make no sense。”特别是对我们中国人来讲毫无意思。能说明什么呢?说明美国攻伊是出于一己私心?外交政策基于本国利益本是平常情况,而且美国政府至少可以辩解说,在萨达姆入侵科威特之前,我们没料到他有这么坏。而中国共产党人四十年前就知道“成千上万的伊共党员和革命群众惨遭(复兴社会党)杀害”,如果仅是就反美与萨达姆暂时结成统一战线,倒也罢了,但把他宣扬成伊拉克人民的杰出儿子、阿拉伯的抗暴英雄、甚至我国中小学生的崇拜对象(见鄢烈山《孩子,你怎么会这样想》,《四川文学》1993年8月号),则同志们置道义原则于何地?你何以面对伊共党员长流不尽的鲜血?
一上公车就有气氛。一个牧师模样、身材魁梧的黑人,正用浑厚的男低音领唱猫王的反战歌曲 Down by the Riverside:在河边放下我的剑和盾,I ain't a gonna study war no more 。车里不少人身挂反战牌子,显然都是去集会的,他们跟着重复唱那最后一句:我再也不想练武了。不过,显然也有人不以为然,眼观窗外无动于衷。
台上一位女士正在放声高论。我们美国支持了诺列加(前巴拿马军事强人),诺列加不爱我们,我们就把他抓起来;我们美国支持了塔利班,塔利班不爱我们,我们就颠覆了他们;我们美国支持了萨达姆,萨达姆不爱我们,我们现在要去轰炸他。前天是情人节,我们美国要认真检讨一下,我们对爱情的态度有问题!满广场都是哄笑;我也大笑,想起了中国和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等国的“爱情”波折。有一句英语成语,politics makes strange bed fellows,政治造就怪床伴,本是国际常识,只有不懂外交的女人才大惊小怪。我可以肯定这位女士不懂外交:没有哪一个大国支持过塔利班,被塔利班赶出喀布尔的北方联盟始终保持着联合国的阿富汗席位。不过,她的“情人”比喻,比那位伊朗司机的“儿子”聪明,打中了美国人的爱情焦虑,很能引发听众共鸣。
我当晚在电视里看到,最有趣的色彩,是游行队伍通过市场大道的红灯区时,脱衣酒吧和三级片影院里的色男人都冲出来雀跃欢呼,形成了游行途中最大的支持人群。这帮男人是美国反战口号 Make Love Not War(要作爱不要作战)的真正实践者。
集会里到处是沾了石油的标语,“血比油贵”、Not Evil But Oil(不是邪恶而是油),等等。不过,人类社会已经进化得如此复杂,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最明显的理由,往往不是理由。美国如果要控制中东石油,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就可以占领伊拉克了。要获得便宜石油,难道还需要派二十万大军、打一场花费上千亿的战争?只要联合国不再制裁,伊拉克还不是抢着卖?而且油价便宜对布什有什么好处,让德克萨斯的石油公司破产?或许有人会说,德克萨斯的石油公司可以去伊拉克投资。事实是,海湾战争结束十二年之后,被解放了的科威特还没有履行当年的诺言,尚未允许西方石油公司投资他们的国营油田。
到底美国为什么要攻打伊拉克?2月17-24日那期《纽约客》给出了一个逻辑上比较自洽的回答。美国的国际政治专业杂志,比如《外交》双月刊,刊登的多是教授专家四平八稳、了无新意的裹脚布;常常还有英文难以卒读的外国学者。亨廷顿那种一句顶别人一万句的大宗师,当然是例外。倒是文化杂志甚至《花花公子》,有时会有兴味极浓的采访,他们比较注重叙述质量。《纽约客》采访的是鹰派智囊、五角大楼国防政策主管道格拉斯·费斯(Douglas Feith)。 费斯解释说,这一届政府注意的是恐怖组织、流氓国家和大规模杀伤武器(WMD, 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这三者之间的联系。决不能允许恐怖组织沾手WMD,要保证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就必须斩断另外两个环节,一是恐怖组织与流氓国家间的联系(环节一),二是流氓国家与WMD的联系(环节二)。颠覆塔利班是给世界一个斩断环节一的警讯;推翻萨达姆将给世界一个斩断环节二的警讯。
发言者呼喊的最令笔者发噱的口号,要数 Vive la France (法国万岁)。他们似乎认为法国是个和平国家,只怕现任总统希拉克听了,私下要笑掉大牙。西方国家中,法国的军火输出仅次于美国;二战以来在海外用兵的次数也是仅次于美国,是西欧各国中最多的,眼下就在武装干涉科特迪瓦(原译象牙海岸,Cote d'Ivoire 是法文“象牙海岸”之意),帮助南方基督徒政府阻挡北方穆斯林叛军。希拉克更不是什么懦弱的小鸽子,当年是他坚决主张轰炸波黑的塞尔维亚人,并声言法国准备单干,如果安理会内部和北约内部都无法达成一致意见的话。是希拉克激了克林顿的将,才有美国出面,迫使波黑内战各方签署了1995年的戴顿停火协议。后来1999年北约轰炸南斯拉夫,希拉克不但是带头羊,还是地面进攻的倡议者——要打就真刀真枪拼个真章,他看不起克林顿那种躲在云层里丢灵巧炸弹的胆量。
① 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播放的特别节目《伊拉克,风云二十年》里,有专家同志声称:萨达姆“在开罗流亡时期,当时纳塞尔总统很看重他的,曾经要聘任他做自己总统府的一个低级秘书,结果遭到萨达姆的断然拒绝。萨达姆认为我作为一个流亡的政治家,伊拉克的政治家,怎么能低就为什么其他国一个总统当秘书呢?尽管他当时还是比较敬仰纳塞尔的。”这大概是专家从伊拉克驻华使馆听来的神话。萨达姆当时在复兴党内并无地位,只是个未读完中学的粗人,他的官方传记也说他在开罗读中学,怎么可能去埃及总统府做秘书?纳塞尔在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接见图谋暗杀“兄弟国家”总理的人,萨达姆在埃及的理由是读书,不是公然搞政治。我没查到纳塞尔接见过萨达姆的可信记录,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看重”的。更可能的是,萨达姆去总统府求职,被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