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时见到“年青”的网友怀疑“灾荒年”,而且越说死人越少,我是耳闻目睹过,不知此文会给读者怎样的看法。但不说,我深感愧对死者,包括我的舅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生在1951年,从1960年到1962年,我饿过来的,我看到我的舅舅被饿而倒床奄奄一息,我还看到外婆在那绝望的日子天天守着他--外婆唯一的儿子,听那最后的一声微弱低吟:“奶奶也,我饿......!”外婆惊惶失措,已经顾不得了,疾疾喘着她那双小脚跑到上街去排队,用仅有的“巨款”终于在挨过几小时之后买到一块“高级饼,那是“灾荒年”里共党定天价在少数商店里销售,以趁机搜罗民间的可怜存款,那饼的形状只有很小的茶盖大。当外婆癫癫巍巍跑回家时,舅舅肢体已经冷了,外婆将饼子一扔,身子软软的倒下,斜撑坐地,久久不能坐声,用手抚膺,突然嚎啕大哭.....。这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吃过观音土,腹胀之痛苦,母亲帮我掏阻塞不能排泄的大便等,这些情景铭刻在心,随我终身。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1969年,我当知青在达县地区,那是四川比较好的农业收成地。生产队社员们都怕兮兮的告诉我,在所谓的“灾荒年”里,吃完了草根树皮,就吃黄泥,一直等死,老婆死了裹张烂草席,老公将倒坡上去挖坑掩埋,那坑还没有挖到一半,自己终于也倒了下去,死在坑里,老婆坑边,草席斜张开在那里睡一半,盖一半,没有人管,亲人都死完了。过路的随便看,那时候的每个生产队都死人约一半以上。据统计,河南死人最多。当时的四川农民数量为总人口7千万的80%,全国农村人口比例也大同,28个省市总人口约8亿,80%是多少,减半是多少?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精确计算,科学头脑测定出来的优选数据,我想不会弱于小学生,至于随便怎么做,那是为取乐吧,让别的网友笑嘻嘻的算是目的。当然,有人想说根本就没死人,或者死的正常得像感冒误诊那么罕见,那是他的权利。曾经随便就这么和我在网议论。有网友还严肃认真的推论,凡是中国人说的数据都照20分之一计算,才可信。照这样的嘴巴话,今天的中国可能还没有巴基斯坦大。毛泽东信口雌黄,今天还有如出一辙的信徒,这么颠倒黑白,不知是祸是福。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维特根斯坦对语言的哲学论述,堪称世界一绝,他是当仁不让的世界大师,对语言的含意定义他说道:“这种语言的语词指称只有讲话人能够知道的东西;指称他的直接的、私有的感觉。因此另一个人无法理解这种语言。”如此说来,我只能说是我“直接的,私有的感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现被称为华人巾帼里的十大作家之一,虹影写了篇在国内外走红的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今年我回国的时候,她还在重庆市中区最大的书店里签字促销。在狗戈上能查阅到此书。文中对饥饿年代的描写吃人的事就发生在我童年的住家(请参看拙作“扫盲年代”)附近。那时候我天天经过那里去上学。地点叫石桥正街。她和我居住的距离大约只有几华里路,那些景物对我说来,如数“家珍”。当然,我是读了这书才知道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下面这篇是我一年前写在当代神曲中的一篇,为悼念一个被人遗忘而惨死在灾患年的邻居。也作为回敬那些至今以为中国没有“灾荒”年的大大小小的郭沫若们,认为是对共产党不顶礼膜拜者别有用心的夸大。今天早上我见到网友的高论,就在线写了几句,现在找出这篇文章,让不信者咬牙切齿的不信,而信者有那么点非“郭”似的感触。如果今天谁能去四川大学医学院里查问(许可的话),那里还冷藏(装回多少车?)着“灾害”年随便拣运回来的尸体,那些死亡之后被当免费的解剖样本们,还在无声控诉。不信?就去看!我的朋友说至少可供两百年的教材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好、下面是正文。记当年我的邻居被饿死的景况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回忆晏华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唐 夫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四十年前的我,约十来岁,那个时候有吃不完的粮食在长篇累牍的日报上庆祝:亩产几十万斤甚至几百万斤(估计有人构思着千万或亿万斤粮食的亩产,至今还有人信钱学森在1958年的谎言)的特大奇迹和照片刊登层出不穷,毛主席在宫里乐呵呵而又喜不自胜的担忧,对仓库的容量和是否提倡一天吃四顿的问题时,民间已经开始饿殍街头。酷热滚滚,寒流阵阵,死神的魔爪,已伸到平民的颈项。
我的那段亲身经历,特别那一瞬间的记忆,如坚硬的礁石,屹立在流逝的时间长河。而今我写出来,我想他会得到我这文字的信息:他生前的世界,还有那么一个人(也许是唯一的)想到他,四十年之后的天涯浪迹在北极,禁不住要写下关于他的文字,让这个亡灵安息。大慨,是他在另外一个世界对我呼喊,让我感应,要我把他的冤屈――那永远没有申诉的余地的――公诸于世。
我可怜的邻居,我童年时代无辜的死者,我只有这样对你尽到自己绵薄之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是个深秋早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距离我住家不到百米的斜坡上,一片血迹从一间破烂的篾蓬门里流出,一张烂麻袋覆盖着尸体,放在一张旧木板上被抬走了。在那篓烂不堪的蔑块编织门流血溢下的石砍壁中,正是这片区几十户人家的公用水管龙头。那天早上,我正提着桶去接水,血迹在而人(尸)已失。突然的惊恐,将我的目光转向几位老太旁边聚集着窃窃私语:
“唉,死了,看样子是先割破了手腕,又割自己的喉咙,还用绳索缠着脖子,挂在床前。”
“作贱自己啊!这么漂漂亮亮个小子。我刚才看了的,那就用的他那卷口菜刀,不晓得怎么….”
“可能是割了好久,不刚才没见着呀,手腕割了,喉管也割开,最后死的时候还用了绳索勒住伤口,吊在床沿,头这样歪耷着。”
“半夜吗……. 哪里知道哟,还是天亮后张婆婆去接水,看见流血出来,就推开门一看,就惊叫唤!”
“没有娘没老子的活着,又没有工作,饿极了……,就这样,唉!”
“他没有亲人吗,死了也不停放,就这么悄悄的抬走,埋在山上都要给野狗吃。”
“谁管呢,说是成份不好,据说他老子在解放初就给枪毙了,娘死了还是走了谁知道。他从来就一个人过,从小就一个人过,搬来这里的时候才十来岁。那时候地段上街道居委会还发点救济他过,有时候拣点破烂。长大了在‘生产自救’下力,大炼钢铁之后城市裁减人员,到处都不要他,救济上也没有名单,就这样了。唉!这年头啊,成份不好………唉!谁叫他成份不好呢,脱胎错了,来过….”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他叫啥?”
“晏华刚。”
震惊中的我这才回过神来,晏华刚!就是他,我很小就知道他,他怎会长成那么英俊的小伙子,我记不得了,毕竟差异十几岁。但见面碰头总会历历在目。记忆中的他总是独居在这石壁搭起的破茅棚,一面隔壁人家的屋檐,另外的三面是用的两扇篾编的零块如板状的墙用材料。五十年代很常见的房屋墙结构品,有的在上面粘贴报子,是最穷的住宅,简直不如狗窝。而晏华刚的小屋三壁来风,真不知道那时候他怎么度过。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能记得他的模样,中等个子,净白的皮肤,脸型方正,一双深邃的眼珠特别明亮,很和善,有点腼腆的微笑,饱含的是自卑。一次我提桶去接水时,独自看那细细的水流由水管里出来,像老人在留口水,让我心烦。他蹲在自己门前,因为地形高位,他向下看,当我抬眼看到他,我们目光正好碰击,他的灰色的夹克虽然破烂,但还那么净洁,那年头的人都穿得补疤丛补疤的衣服,我想可能是他最好的一件吧。每人每年的定量布票是一尺八寸,想在一年里添制一件新衣的,只有做梦。那年赫鲁晓夫说中国人五人穿一条裤子,人民日报为此批判不休,说是因为年年丰衣足食,人民感谢党的关心,要对比国民党反动派,怎么可能有一尺八寸布?
那天的晏华刚整洁,可能是个特别日子。就在我打量他的那瞬间。他居然对我笑:
“你在读书吗,几年级了?”
“是的,三年级。你呢?”我明明知道他没有读书,我竟然这么问他,但没别的话可说。
“我,嗯,我倒很想读,就是不得行哟。”那满是遗憾的口气,让我为自己沾沾自喜。
“为什么呢?”我突然觉得不可理解。
“我们不同啊!”他脸色晦涩,一下迥然,笑容再没有了。他站起来。
他进到小陋室,随其身影,我看到的是个木板搭在砖块上的床,地上黑黝黝的,那些年头的家庭,很多都有脚泥踩成的坑洼地面。他倒上去床,没有盖什么,又就起身对我笑笑,关闭了竹条编织的“门”。那可是已经寒冷的季节,我好生疑问,但水声催促我得关闭龙头走开。那是我和晏华刚最清楚的面对面交谈。而后他自杀,为什么?年代使我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我们不同啊!”这几个字深深的铭刻在我的心,想不到十五之后,我也成了“不同”者,才知道他说的含意。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晏华刚在“生产自救”多少年,我不知道,但那是属于地段街道组织的运输队伍,人员多是“黑五类”和劳改释放回来的人员,地主,资本家,国民党政府工作人员,对共产党不满分子,判刑回来的没有单位接受者,当时人们称呼为社会垃圾。是阶级斗争的对象,属于危险人物,对他们是监管,让他们干运石头,长条木料,抬机床等繁重的活,工资少得只能糊口。在那样的年代,运输机械不多,重活有的是。这些人因为长年累月的担、抬、重压,长了厚厚的肉包(我在“蔑块”文章里提到邓小平家的隔房叔叔也干过这活,与一群黑五类抬着机器从我家门前过。虹影的母亲就干的那活)在肩。晏华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可他什么都不是,因为父亲被枪毙,他就是坏分子了,就该被监视。这样的人周末假节日等是要被差遣去扫街道卫生,那是不给钱的,叫义务改造。有时候被孩子们击石头,打出血了就自己默默擦掉。而孩子们在学校通过收租院等教育之后,一见这样的人就想打。可能今天年龄在40以下者不知道那段历史。
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他的家,偶尔看见他,总是单独在床,半掩的破篾块门可以见到他倒床的姿态。但我很小,不知道人的孤独,更不知道他需要女人,需要家庭,需要温饱和人的正常生活,他什么都没有。他干活回来趟着,只有一个木板床,没有厨房和别动家具。也不做饭,从来不做,可能他根本不不会也不学。没有到灾荒年的时候,他微薄的工资就在外面街头吃点面条或粗茶淡饭。1958年前的生活还不很难,从那以后,日子越来越难受,生活必须的东西突然没有了。一张张的号票,粮票,杂粮票,细粮票,煤票,蔬菜票,油票,布票,糖果票,火柴票,一年的,一季度的,一月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各式各样的形状,各式各样的限制,一大迭在人们排队等候从半夜到天明呼。到黄昏,到第二天再排队,这样无限的周折之后得到手。凭此得好好珍藏,稍微不注意,丢失了天叫地的哭泣,谁也顾不了你。死亡危险着每一个人。为此遗失号票而绝望至毙的也有。
我总要想他,想他的死亡之夜,他死了,为了争抗命运,唯一的机会就是将自己惨杀。据说死的时间是漫长的,根据那溢血的现场分析,手腕有刀口,割得不深,可能没有伤及动脉血管,痛得难受而犹豫。这时候他忍耐,思考,一手捏着手腕,埋头的想:还活不?怎么活,活得下去么?于是,又咬牙将刀横向颈项,气管割断了,未伤及动脉,血从肩上慢慢的流,他又忍痛用双手压紧脖子,死也死不了,活更没有可能,还在思维,还在挣扎,这时的他已经没有力量和胆量了,虚弱和疼痛强烈的刺激,他看到凳子上还有跟绳索,于是,用仅有的力量把绳索摸到,缠住脖子,缠住生命,将绳索套在床头,当疼痛已经变得不利害时,他突然看到自己的躯体在最后挣扎,他自由了,解脱了。
于是,他冉冉而起,奔向另外的世界,那里有他的爸爸妈妈……….。
晏华刚自杀在那个漆黑的夜晚。1961年,死亡威胁着每一个平民百姓。报上登载的粮食喜讯已经成了黄色的涂墙纸,幼小的我久久的看着报道的喜讯,丰收,大丰收,特大丰收。毛主席在麦田里的笑容。从1959年末开始,到1962上半年,整整三年的饥饿,刻骨铭心的饥饿,直到现在仍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这将永远伴随着我的记忆。城市的饿殍有人收拾,而农村的惨象,那就不是刘和珍君被北洋军人打死的镜头可以比拟。当然,我知道的时候,已是知青的年代,整整快十年过去。
如果晏华刚还在,是年近70,有儿子或有孙子的老人。也许儿子或孙子成为学人,成了留学的矫矫者。人生于他什么都没有,从吃苦、受罪、受辱、被欺凌到死亡。我甚至幻想,晏华刚在海外有亲属,有弟弟妹妹,或者他的出逃的亲人没有忘记他,偶然阅读到我这篇文字,会悼念他,为他祝愿和超度,如果真的有佛。哎!不可能了,四十五年啊,就这么一挥间。
当然,在中国,绝不仅只有一个晏华刚。文革中的北京郊区大兴公社的惨景,以及郑义采访的报告,广西把“阶级敌人”活生生分吃。幸好晏华刚不见文革,更幸的是他不在北京大兴公社,和广西…….。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2004/7/8 于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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