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起来想想，趁网站还没关了这镇子，赶快再来说两句。翻过年去，便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了。这算是跟网友交流一下自己多年的读书经验，也算是献给我那位好学不倦的知音的文字之一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人一生中智力发育最关键的时期，我觉得是中学时代。在这时期给我最大教益的不是师长，而是我的小姐姐和小哥哥，正是他们帮助我搭下了一生的思维框架。我常想，如果我生在现在的独生子女家庭，绝对只会浑浑噩噩地长大。从原始天资来说，我其实非常平庸，完全是靠后天建立的良好思维习惯变得“聪明”了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上初三时，大饥荒终于过去了，社会上出现了难得的宽松气氛。书店里出了许多著名数学家们为中学生们写的小册子，小哥哥和我都是热心的购买者（用省下来的早点钱），一块看，一块琢磨那些问题。一天小哥哥问我：“你看见这段话没有？”跟着就打开华罗庚写的一本小册子（书名忘了），老华在上面说，他有一次在科大上课，学生问了一个让他终生受益的问题：“当初那位数学家是怎么想出这定理来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哥哥接着说：“你知道这话的意义么？其实那问题不完全，应该是‘当初人家是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又是怎么解决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话极大地震动了我，我还从来没想到这上头去，是啊，同样都是人，当初人家怎么就会想到许多我一生也想不到的问题上去，而且想出了答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从此，不管学什么，我都注意人家的思维方式，也时时琢磨人家是怎么会想到那些问题的，思路又如何展开。可惜教科书上从不讲这些东西，全得靠课外读物。上次在《论自由思辩在人类认识中的作用》中介绍的加利略的思路，是我在爱因斯坦写的科普文字里看来的，而牛顿的思路，是我看了他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之后悟出来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上高中时，一天小姐姐又跟我交流学习心得。我家是个大家庭，不过大哥哥姐姐们太大，跟咱们这些小字辈儿没什么共同语言。小姐姐比小哥哥就大两岁，咱仨自然成了一块儿玩的夥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姐姐算是天然领导，那倒不光是年龄形成的等级，她其实是孩子们中最聪明的，所以咱们对她的领导很服气。尽管如此，她不像小哥哥，对我这笨蛋非常有耐心。我上小学时，有几次作文写不出来，还请她捉刀（老芦小时候居然有写不出文章来之时，现在说起来谁会信？）。她内外双修，文理都行，那种玩意自然不假思索，立刻就口授成卷，让我过后在班上大出风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天她问我：“你知道怎么把书读厚，又怎么读薄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当然不知道，于是她跟我讲解：看一本书或是学习一个新内容，最初掌握的东西非常之少，那就是读得很薄，此后得继续琢磨里面的涵义，随着理解的深化，领悟的越来越多，脑袋里的书也就变厚了。随着理解深入，你彻底掌握了人家的思维方法和整个思路，能够自己重走一遍前人当初走过的路子，此时你就会忘记了各种结论等具体内容，留在脑袋里的就那么几条，这便是把书再次读“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闻所未闻，如聆仙乐，越想越觉得有理，于是便把这一套用在正在学习的高中功课上，果然发现特别有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例如物理学吧，你一开头学习一个新物理概念，哪怕你把定义背得烂熟，其实也丝毫没有什么理解。这理解的深化，得靠解题来完成。解题过程中的思维活动，让你对那概念的理解越来越丰富，这便是变“厚”的过程。等到后来豁然贯通，你就根本不用再去记住那些推论，脑子里只留下了原始的那几个条条。而要作到这点，你得在掌握了所有内容后，在峰巅回头下看，总结一下你是怎么爬上山来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薄──厚──薄”的读书“辩证法”，让我在中学时代就吃透了那点玩意的基本思路。到高三时，我已经能总结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解析几何的整个思路就是那个笛卡儿坐标，靠这玩意来把几何图形化为数量分析，用代数的方法去解决几何问题。”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三角的基本出发点就是那‘单位圆’，它用‘射影’的巧妙定义，扩大了从三角形里来的各种函数的概念，突破了三角形内角的天然上限，把角度延伸到无穷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高等数学最关键的概念是‘极限’，靠它把运动引进了数学和几何，用无限的逼近来求出某个瞬间的确定的值。”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正因为有了这种一般中学生根本没有的高屋建瓴式的理解，我的中学知识掌握的不是一般的深入和牢固。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我用不足一月的时间重温阔别１１年半的教科书，一天内就能温习完一册并解完所有习题，还常常在温习过程中想起当时教室里的气氛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种读书方法并不光适用于自然科学，对社会科学同样有用。文革期间看哲学和社会科学的书籍，我也使用了这一套读书方法，同样受益无穷，可以说，直到现在，它仍然是我使用的基本读书方式。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一套诀窍。对理科学生来说，解题不是为了帮助对概念的理解和对思路的掌握，本身却成了一种目的。教师面临的巨大压力，使得他们独出心裁发明出各种花样来，用马戏团训练小狗作算术的方式，把学生造成一种解题机。哪怕丝毫不懂数学公式的涵义和物理公式的物理意义，掌握了那套技巧，照样可以成功地解答各种难题。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文科教育就更糟糕。就连教师自己也不知道这“薄──厚──薄”的辩证法，更不知道世上还有“思路”这档子事。对于中国人来说，“文科＝不用脑筋”，涉及到的唯一智力活动就是记忆。理解和思索是根本没有的。所谓高才生，就是能够把印在纸上的文字搬运到大脑中去，搬得越多，储量越大，也就越“有才”。这就是文科成了“落第秀才收容所”的根本原因──它为那些没有能力掌握数理化、只知道机械记忆的同志慷慨提供了庇护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也就是中国文科学人为何在国外碰壁的根本原因──他们以为看书就是记忆，绝对不知道去梳理原作者的思路和发现各种理论的隐含前提。如此录音机式的“本事”，决定了他们只能到网上来发表“学术论文”，还在后面按规矩附上参考书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其实凡理科学者都知道，理科也玩这套，不过那是论文引言中的“综述”内容，而光靠写综述是绝对不会获得出版的，您必须有自己原创性的发现才成。同理，要发表文科研究论文，您不但得说出前人没说过的话，还得在逻辑上无懈可击才行。更何况您那“综述”只证明您根本就误解了原作者的意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正因为中国文科学人毫无“思路”的概念，所以老芦那些常识范围内的大实话才成了惊世骇俗的奇谈怪论。例如前阵有人出来讴歌共产主义理想如何高尚，居然也就没谁有那本事一语戳穿那五颜六色的肥皂泡。老芦看得不耐烦，乃出来一语道破：“一切社会主义理论的隐含假设是‘人可以是无私的社会动物’，这违反了生物学根本规律，因此毫无可操作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又如“扫荡”那阵，我告诉大家：“民主不过是一种信仰，不是什么客观规律。它的基本假设有两条：第一，人民总是理智的，有足够能力看到符合自己长远利益的政策，并选出代表它的领导人；第二，个人高于集体。第一条假设大成问题，第二条完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价值判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任何一个具有起码思维能力的人，都能看出我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可引起来的反应，实在让我对中国人的普遍智力水平绝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关于暴力革命的争论就更是这样了。记得茉莉把敬爱的胡平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有关文字转贴了两份到《罕见奇谈》，还上贴啧啧称羡，赞其“哲学家思维”如何了不起，“逻辑”如何严谨，云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芦看过胡主席的玩意，早知道他那两下子，当下也懒得打开看。后来去《新世纪》玩，无意间看到该文的摘要，让我把虫牙都笑掉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记得胡主席那“逻辑”是：暴力革命建立的政权本身就是不合法的，反对以暴力革命推翻此类政权的人其实是视该政权为合法，这在逻辑上自相矛盾。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仅此一端，就足可洞见中国文科教育能教出什么样的“佼佼者”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随便一个懂基本逻辑思维的同志都能看出这“推理”的荒谬，立即就能给出类似的“推理”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杀人是不合法的，所以，反对死刑的人实际上视杀人犯的杀人行为为合法，这在逻辑上自相矛盾。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退一万步说，就算胡“逻辑”成立，那又怎么的？用暴力革命推翻共党，再建一个非法政权？那算是什么“合法”行为？这种恶性循环在中国历史上还少么？难道还要继续在这不合法的“逻辑”圈子里兜到世界毁灭那天？总得找一个从“不合法”平滑过渡到“合法”的转折点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还不止此。暴力革命这种关系到全民生死祸福的大事，竟然被“民运”领袖兼“哲学王”看成是一个单纯的逻辑问题，以为驳倒了“逻辑矛盾”就有足够的“合法性”来不顾民族生死存亡，悍然发动暴力革命。这里面流露出来的对民命的极度蔑视与自我轻狂傲慢，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其实我早在论述暴力革命的一系列文字里反复指出了暴力革命的拥护者们的隐含假设：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社会改革只能通过暴力革命彻底推翻旧政权进行，不可能通过和平演变。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二、使用暴力革命的强暴手段可以建立起尊重个人自由意愿的民主政权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我反复论证过的，这两条基本假设都是完全错误的。我说过，第一，违反统治者利益与意愿的社会改革只能在弱化了的统治集团下进行，不可能在革命建立的强势政权下进行。第二，暴力革命是把一小撮人的钢铁意志强加到社会大多数成员头上去，如此建立起来的政权决不可能是民主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果读者们受过我那种合理思维训练，又有三分西方人的宽容精神，则老芦也不至于堕落到跟层出不穷的网上流氓没完没了混战的地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扯开了。我想说的是，据我观察，网上活跃的绝大多数写手们，似乎没有谁知道我在中学就学会了的东西。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网上写手似乎就两类：“学院派”和“票友派”。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学院派扮演的基本是鹦鹉角色。这些人的东西（包括最出色的朱学勤的文字在内）的共同特点是“大学问讲小道理或无道理”，广征博引，展示他们的丰富知识，行文一派文绉绉，绕山绕水，从不使用俗话，让你看了云天雾地找不到北，最后的唯一感觉就是“此人真有学问”，但绝对想不起他／她说过些什么话，更不用说受到什么启发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票友派倒痛快，没那些“装腔作势，借以吓人”的“墙头芦苇，山间竹笋”的恶心样。不过除了王力雄一个例外，他们的通病是还停留在第一个“读薄”的阶段。换言之，许多人对所谈的话题只有一个朦胧的概念，根本谈不上深入的认识领会，便敢出来放言高论，所以他们不像学院派，倒是言之有物，可惜多半很肤浅片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不是说这些人没看过书，例如当初那位楚无邪（＝Novell，这是他自己公开承认的）就开了个书单，列出来的那些书许多连我都没看过。我相信他不是吹牛，但那又怎么的？这种人看书，就像我陪游的某些国内亲友一样。他们回去也可以说：ＸＸ地我去过，不就那么回事么？却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文景观的历史内涵。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简言之，许多人看书，无非也就是“到此一游”。看的时候走马观花，过后有点影影绰绰的印象，便以为自己很博学，动辄闹出“无知笑有知”的笑话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越南人说：“最重要的是观点。”这话其实暴露出他到现在也没掌握读书方法（得罪了牙，对不起）。其实，无论是看书还是看文章，最重要的一条，还是领会人家的思路，找出隐含的前提，再琢磨其中有无破绽。不学会这一条，您就根本不能算会读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