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识老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何许人？男，50（？）岁，埃尔瓦多人，体格健壮，大学教育，早年移民美国，高级技工，结婚两次，育有三子一女，为人和善，信仰天主教，喜欢汽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认识老弗是在换了工作后，被派去做他一伙的头。老弗是第一次向个中国佬报告，心里不爽（那是后来才知道的）。不过老弗是那种守规矩的人，决不会因为心里不爽而做事不爽，该干啥还是干啥，以他的好手艺为公司作了较大的贡献，因此也始终是个挣钱较多的骨干。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和老弗第一次在具体的工作上打交道是进了他那部门一二个月后的事。刚过了下班时间，我还留在办公室处理没干完的事。老弗的电话来了，告诉我他正在加班修理一个蒸汽管路上的凝水收集器（steam trap），还要个把钟头才能完工，问我能不能给他找个帮手。我告诉他人都下班了，就我一人在，如果他有问题，我或许可以刚忙。老弗谢了我，说有事再打电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过了约30分钟，电话又响了。电话那一头老弗说那个收集器因为锈得厉害，没法在现场拆下来，只好连带一段管线一起拆下来拿到车间拆，可是还是弄不下来。如果再干下去，那段管线就会受损，所以不如干脆重做一段新管线，再装一个新收集器。我一听，马上问，这样干要多长时间。因为我们每次停止供气的时间是限定的。老弗说，因为没有同样的管线备件，要等到明天中午才能把一切搞好。我一听，立刻对老弗说让他等着我，我马上过去。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立即往车间跑，一边想着如果真要等到明天中午才能供汽的话该咋办。那可要停两个班呀！看看表，6点缺20分，我必须在6点前告诉当值的生产主任，让她决定是否要让近200号生产线工人回家去。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见到老弗时，他正坐在那儿休息，旁边的收音机高声地放着欢快的西班牙语的音乐。前方的大工作台上的钳台上固定着那套他拆下的连着管线的收集器，一把约30寸长的管道钳还卡在收集器上。我和老弗一块走过去检视那套家伙，只见收集器的外壳上有几道深深的管道钳留下的齿痕，纪录了老弗在上面下过的牛劲。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想试一试吗？”老弗问我，眼里透着一丝微笑直视着我。“不。”我回绝了，然后问道，“你有瓦斯枪吗？”“有啊，”老弗答道。“你想干什么？”老弗脸上不解的模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解释道，试试看给收集阀加热后再拧一次，也许能把收集器弄下来。“真的？你肯定？”老弗皱起了眉头，转身去取瓦斯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瓦斯枪的蓝色火焰随着我手臂的转动在收集器近管线接口处移动着。当收集阀表面的油漆由起火到冒烟到全部烧光停止冒烟后，我让老弗再试着扳动卡在收集器上的管道钳。看见收集器开始转动了，我便息了火，看着老弗小心地拧下了收集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笑了，“这法子行。我还从没这样干过。这法子是哪儿学来的？”这是我早年在中国学的手艺。美国人早就习惯了东西坏了就换新部件，没人会采用这种法子。我若不是被逼到这个份上，自然也不会这样干。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二，老弗戒酒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就是几次类似这样的经历，老弗和他的伙伴们把我看成了自己人。我和老弗也慢慢熟悉起来，逐渐变得无话不谈。于是有一天，我问道老弗，以他的资历和技术他为什么不去找一份报酬更好的工作。老弗的笑容收敛了，沉默了一下，“我也干过经理，可是被炒了。”我看着他没啃声，停了几秒钟，用右手中指弹了一下耳垂（酗酒的意思），“是为了这个原因？”老弗神情黯然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酗酒是我猜到的。我已有好多次从他口里闻到过酒精味，配着他红红的眼睛，并且每当这时他就显得不安，躲着人。但我不知道老弗到底陷得有多深。和他作上面的谈话时，我和他已经相处三年了。这中间还参加过他的婚礼（第二次结婚），一快出去玩过，听他说过很多他刚来美国时的经历，算是相当熟悉了。可我们那次是第一次提到酗酒的事。我的手势告诉他我对这事是如何想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自那以后完全没了往日常有的开心，也不大愿意搭理我。一天中午，我正好撞上他，就堵住他说，“老弗，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我们还是朋友，nothing has changed。”“谢谢。我知道。”老弗就简短的一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又过了一二个星期，老弗看到我，严肃地对我说，“老河，我想跟你谈谈。有时间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于是我和老弗就作了一次长谈。原来老弗酗酒已有很长的历史，接受过一次戒酒治疗。这次婚前，他的女友给了他很大的支持，促他戒酒。他也下了决心，好像也很有成效，最后女友也高兴地和他成婚了。可是，不知何故，老弗说他最近半年多来故态复萌，酒越喝越多，和老婆也吵得不可开交。大儿子也劝他，他自己也想戒酒，虔诚地忏悔祷告，他的朋友都愿意帮忙。老弗说，他觉得只有再接受一次戒酒治疗才有希望，希望我能帮忙。一次治疗需时越5个星期，因为老弗的上一次治疗也是在本公司工作（我当时还没加入这家公司，来了后也没听说过），因此需要我和上面沟通，保留他的工作。我当即表示一定想法为他安排。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又进了戒酒治疗所。治疗基本上就是给病人服用镇定剂，让病人多睡，直到病人主诉没有对酒精的要求了，再逐渐减少镇定剂，让病人恢复正常生活。成功率到底有多高，主要看病人的酒精依赖程度和戒酒的意志。但如果中毒过深的话，基本上是没多大希望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治疗期间按我们的约定每周给我打一次电话，聊聊天。但第三周后我就没听到他的电话。找到弗太太，她说老弗没问题，一切顺利。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三，老弗回厂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回来上班了。他看上去一切都好，红光满面，头梳得光亮，大家都觉得他干得很成功。我问老弗，医生有什么交待，老弗给了我医生的结论书，那中间叙述了治疗的过程，对工作安排的建议，最后提到要继续服药。我看到继续服药的一段，感觉有点异样，遂问老弗医生要他服什么药。老弗把药拿给我看，我认出是镇静药，感觉更加不好。后来就给那个医生打了电话。医生官腔打打，只说戒酒不易，老弗要继续努力。至于老弗的预后等等，狗医生说要继续观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其实老弗那个情况就是戒酒失败的表现，不知是因为中毒太深，还是治疗方法不对。想想看谁能天天吃上一把镇静药睡眼惺忪来上班的。老弗很可能把药放到一边去，又开始喝起酒来，或者前面接受治疗期间的后两周也在喝都是可能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一天，计划员告诉我，老弗来了电话，说他出了车祸，不能来上班。等我第二天见着他问他出了什么车祸，老弗说他后面的一辆大卡车换道把他挤到路边上撞上了消防水龙头。又说他没看清大卡车的牌照，所以没法报警，自己扛下了事故罚单。我无法相信老弗的话，担心他出车祸是因为酒精中毒而引起的一过性的昏厥。我的猜测后来在老弗的大儿子小弗那儿得到证实。我叮嘱小弗以后每发生这样的事情务必要通知我，因为我必须控制老弗的工作。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个星期后，小弗来电说，他当天早晨坐他老爹的车时差点出事：老弗对着红灯就冲，两边幸好车很少。小弗说，他知道这是他爹当时眼黑了的缘故，因为过去也发生过，只是现在变得频繁了。我听了心里更紧张了，开始不断地想着该如何办。因为像老弗这样的情况，不定什么时候就可能出大的人身事故，不论是在路上还是在班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四，再见，老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不能继续工作了---这是我作出的判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找到老弗，要他当日下班留下来，我要和他谈重要的事。因为希望尽量减少影响，我把时间选在绝大多数同仁都走了以后。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你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吧？”
    “我知道。你想让我走人是不是？”老弗平静地反问道。
    “对。你不适合再在这儿工作，对你不安全。”
    “告诉你吧，老河，我不会走的，我喜欢这里。你没有理由让我走。”老弗还是那样语气平静。
    “如果解雇你哩？要知道合同是at will。”我提醒老弗。
    “我已经说过了，你没有理由。你要那样做只会引起官司。”老弗说这话时还是没一点火气。
    “你过去和雇主打过官司吗？”
    “不想谈这个话题。”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们谈了很久，作为上下级，作为朋友，但老弗坚持不愿讨论任何走人的方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第二天，我去了人事部，和人事主任谈了老弗的情况，要求人事部立即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人事主任说，他要尽快和公司的律师联系，然后拿出方案来。又安慰我不必担心，这样的事他经历多了，要紧的是不要在法律上留下漏洞。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到了周五，我打电话给人事部主任，他说他正在联系律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又是一周马上要过去了，还是没消息。我决定再找老弗来谈一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没想到老弗这次被我很快说服了。“谢谢你，老河。我想你是对的。我星期一不来上班了。过天就会来办手续。”老弗似乎有些伤感，但仍然语调平静。这是我佩服很多美国老百姓的地方，不论事情对他们有多重大，大多数都能不失礼仪，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始终要不散架子。我有一次向一位技工发火，他当即说，“你是上级，你不应该用那么高的嗓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和老弗一块出门时，正好碰上隔壁办公室的一位同事，他对我们道了下周再见后，老弗微笑着答道，“今天是我在这儿工作的最后一天，你下周不会见到我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和我握着手道别。““老河，只想告诉你，”老弗的握手还是那样有力，“我真高兴认识你。”
“我也一样高兴认识你，老弗。”
“听我说，真感激你给了我机会，是我自己把事情搞砸了！请相信我，我真的是想把那魔鬼赶走，可我不知什么原因就是干不过它！”老弗的眼圈红了。“对不起，我对你扯了太多的谎，我知道那样对你不公平，向你道歉。”
“不（要这样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不管咋样，你也要为家人想想。不要开车了。”我心里真是为老弗难过。
“我心里其实很负罪的，我对谁都撒谎。你知道这有多伤自尊心呀。我也知道别人不信我，可我觉得我真的会戒了那玩意，真的。我这生就毁在这上头了。谁都愿意帮我，可谁也帮不了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五，老弗走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个周末我脑子里老是恍着老弗的影子。我一边尝着葡萄酒，一边想着这东西的魔力。记得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位拉大车的，每到热天总能看见他坐在门口光着背喝小酒，满脸的舒畅和满足，看见我在看他时就对我笑笑。后来他死了，好像年纪并不很大，不知是不是和喝酒有关。不过我想他绝不会像老弗那样把酒随身带着，家里的洗手间里，汽车上，工具箱里，甚至工厂里厂房的messanine里（那是后来发现的）都藏着他的酒！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星期一刚上班，看见计划员在哭，我诧异着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抽泣着说，“老弗死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死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立刻来到老弗平时上班的地方，老弗的工头小皮上来对我说，老弗星期六去世了。他指着在老弗办公桌前收拾东西的小弗说，是他来报的信。技工们都呆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默默地看着小弗收拾老弗的遗物。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弗后来告诉我，老弗星期五回到家看去很开心，说他下周不去上班了，还带着一家人出去吃的晚饭。周六一家人又聚在老弗家（老弗买了三套房子，前妻拿走一套，大儿子和二儿子当时住一套，小儿子和前妻住，唯一的女儿和老弗及他的第二任妻子住），老弗和大家玩得很开心，午饭后躺在游泳池边休息，看着家人在泳池里玩耍。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突然间，老弗抽缩不已，大汗淋漓，一边大喊“给我拿那家伙来，给我那家伙，”（Get that thing for me! Give me that!) 弗太太急忙拿了一瓶烈酒来，老弗咕咚咕咚就干了下去，然后恢复了平静，又坐了一会后就入寝室睡下了。老弗睡得很熟，小弗说他走时去看了看老爹，听见他在打鼾。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星期天上午，小弗接到弗太太的电话，说老弗一直没醒过，她正在叫911来送老弗去医院。小弗赶到医院不久，医生就告诉他们老弗已经死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就这样死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两天后，我去参加老弗的遗体告别仪式。老弗穿着整齐地躺在棺材里，这是我记忆中他第二次穿的如此整齐，前一次是在他的婚礼上。老弗的面容还是和平时一样的平静，只是眼睛闭上了。我握了一下他的手，凉凉的，软软的。老弗的四个儿女和弗太太都站在旁边，女儿无声地擦着眼泪。这是天主教徒的告别仪式，照理只有天主教徒参加，但老弗的家人事先告诉过我不必在意那儿的仪式，所以我告别老弗后和弗家道了珍重后就离开了，没有等到参加追思弥撒。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接到老弗死讯的星期一的当天，我去了人事部找到人事部主任。“想听重要消息吗？”我问主任。“啥消息？”“老弗死了。”我眼睛盯住主任。“什么？开什么玩笑。”主任一脸的疑惑。“老弗死了！”我加重了语气。“老弗死了？真的？在哪里？”主任马上站了起来，脸色变了。我明白，主任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老弗是死在上班时间，他的麻烦就大了。我返身使劲摔上门离开了他的办公室。“让这个狗杂种去担心吧！”我心里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随后，分公司的总裁办公室来了电话，让我马上去见老板。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说一说老弗的死吧。”老板没废话。
    听了我简单介绍前因后果后，老板说，应当按规定发给老弗家属抚恤金，以后对这样的事一定要小心；如果我还知道谁有酗酒的问题，务必马上要人事部处理，特别要记住的是法律是站在工人一边的，云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死后没两个月，一位和老弗常在一起工作的技工辞职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又过了几个月，听说老弗的儿女在和弗太太打起了官司，为的是老弗生前住的房子的产权继承。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年以后，我离开了那家公司。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六，多余的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给我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他从没说过一句粗话，连一句咒语都没听他说过。老弗是个辛勤工作的人，靠着自己的努力置下了三栋房产。他始终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常挂在嘴上的是“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弗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的虔诚和自己感觉到的软弱以及那种无处倾诉的痛苦，一定使他经历了深刻的心理煎熬。老弗不是学识渊博的人，但却是丝毫不缺common  sense 的人。和他说话给我的感觉就是这人是位值得信赖的人，尽管我好多次都知道他在对我撒谎。也许，最后击倒他的就是他对自己的失望和对亲友的愧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