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和林杉回到家里。路上，我们还聊起萧雄，从大西洋赌城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住在我那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从那以后我和林杉都没再见到他，也不知这些天来，他在干些什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回到我住的地方，进门我就把电视机打开了，说：“在黑湖这么多天没看电视，我都没注意，一回来看到电视机，倒想起那老头老太太家里好像没有电视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倒注意到了。不过，黑湖在大山里面，有电视机恐怕也收不到什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地方新闻，荧幕上警灯闪烁，宽阔的停车场里，十几辆警车围住了一辆银灰色小轿车。播音员说，一个多月来连续持枪抢劫了五所银行的大盗已被警车包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和林杉立刻被新闻吸引住了，就站在客厅里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有的警察在疏散商场顾客，有的在设置路障，更多的躲在警车后面，用枪对准了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一个当官模样的警察，拿着话筒对那躲在轿车里的强盗喊话，要他把枪放下出来。原来，那强盗抢劫了一所银行后，开车正想逃走，却被在附近执勤接到通报后赶来的警车盯住了，沿途追赶，那强盗把车开到沃尔玛商场的停车场，被包围在那里。正好那天，地方电视台有人在沃尔玛商场采访，于是就来了个现场直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美国，这种场面电影里倒是常见，但现场直播可不容易看到，来美国多年，我还是头次看到这种事，后来也没见过。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会儿，那强盗的车门打开了，先出来一条腿，再出来一只手，举着一个面具，然后是留着黑色长发的后脑勺和整个身子，那头长发和背影是那么熟悉，我的心跳起来。最后出来的是一只举起的手，手中是一把手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电视机里传来警察的喊叫声，大概是要那强盗把枪放下，趴下去。那强盗没放下枪，也没趴下去，却慢慢地转过身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啊！萧雄！”林杉惊叫起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荧幕上出现了萧雄笑哈哈的面孔，在警察一声比一声严厉的“扔枪”的喊声中，他不扔枪，还像是开玩笑似的对警察舞着手中的枪，咧开大嘴笑着，说着什么，这时，枪声响了，一阵乱枪声，夹着身边林杉的又一声惊呼，萧雄像是吃了一惊，脸上的笑容在一刹那间凝固了，胸中开了几朵红花，手中的枪飞向天空，人随即向后倒去。这时，荧幕上的景象忽地消失，出现了一片空白，紧接着，荧幕上又现出图象来，却是播音员的面孔。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愕在那里，眼盯着荧幕，可播音员在说什么，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这时，听到身边“扑通”一声响，回头一看，只见林杉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赶忙跑过去，半蹲着把林杉扶起来，她一脸惨白，牙关紧紧咬着，我大声喊她，摇晃她的身子，她一点知觉也没有，我只好用大拇指掐她的人中，她哼了一声，翻着白眼醒过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一醒来，就用手指着电视机，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心里一急，眼泪就出来了，一颗颗沿着眼角往下掉。我抱着她，她手脚冰凉，浑身瘫软，躺在我怀里起不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荧幕回到了沃尔玛停车场，警灯闪个不停，远镜头里，几个警察七手八脚将躺在地上的萧雄抬进担架，蒙上布，推入救护车，救护车鸣叫着闪着红灯开走了。现场采访的记者在荧幕上说，抢劫银行的嫌犯可能已死，没救了。他还听到警察私下议论，那嫌犯的手枪是假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林杉横躺在地上，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天黑。她一直在流泪，不说话，我也不想说，电视机一直开着，播放着不同的节目，说话声，欢笑声，音乐声，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我真想将电视机砸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是第二天在奥尔本尼中心医院停尸房见到萧雄的尸体的。林杉本来想和你一起去，你坚持不肯，也幸好她没来，她要见了萧雄的尸体会更受不了。萧雄赤身裸体躺在尸床上，没盖尸布，胸脯上中了几十枪，成了个大蜂窝，一只耳朵也给打飞了。除了少一只耳朵，他的脸看起来和平时倒没什么两样，像是睡着了，眼睛闭着，嘴角有点歪，仿佛在梦里嘲笑谁似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一走近萧雄，他的眼睛就睁开了，身子一挺坐了起来。医院里带你进来的看护说：“你两个聊吧，我先出去一下。”说完，他转身刚要离开，忽然想起有什么不对头，回过身来用手指了指萧雄，嘴啊了几啊，翻着白眼倒下去，大概是吓死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来了。”萧雄微笑着说。
    “你到底搞什么鬼名堂啊，一把假枪就去抢银行。”
    “不拿假枪还拿真枪不成？我只是抢银行闹着好玩，又不想伤着谁。”
    “闹着好玩？这种事还好玩！”
    “那你就不清楚了。”他得意地摇晃着脑袋，“抢银行时，我脸上带着个面套，手里晃着把手枪，小腿肚子上还别了把小的，冲进银行里，大喝一声：‘抢银行的来了！都给我趴下！’那些存钱的、取钱的，银行里的经理、职员，就都吓得什么似的，乖乖地趴到地上去了。我把袋子扔过去，话都不用说，收银员就乖乖地把一叠叠的钞票装在袋子里，还拉好拉链递给我。头几次我觉得挺刺激，挺好玩的，你想想看，我的枪是假的，他们都上了我的当。可抢了几次银行后，我在电视里看到，那些在抢劫现场的银行职员和顾客，被采访的时候都把我说得比真强盗还真强盗，一个女的一边说还一边哭，好像是那天走运捡了一条命回来似的，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是上了当，我就觉得没意思了，这对我太不公平。我私下里就琢磨着要让那些人知道是上了当才好。最后那次，我提着装钱的袋子准备出去时，正好看到银行里有个五、六岁的小孩，跟他妈妈一样趴在地板上，他妈妈，另外几个大人都头埋在胳膊里趴着，哪儿都不敢看，只有那小孩抬着头眼珠子骨碌碌地围着我转。我灵机一动，打了个手势要那小孩过来，那小孩就爬起身跑了过来。我蹲在小孩面前问他怕不怕，他一边摇头一边说，不怕。我说不怕好，这不是真的抢银行，是好玩，演电影。那小孩看着我，有点不相信的样子。我把枪递给小孩说，你摸摸，枪是假的。没想到那小孩手快，一把将枪拿了过去，对准我一扣板机，‘叭’地就是一枪。那枪要是真的，不等警察来抓我，我早就没命了。我假装中了枪，往后一倒，逗得那孩子哈哈笑。那小孩提着枪就往他妈妈那里跑，边跑边喊，妈妈，不是真的，是演电影，枪是假的。那小孩的话银行里的人都听到了，晓得上了我的当，几个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就向我扑过来，收银员也拿起电话来拨号。没想到我往地下一蹲，一捋裤脚，从裤脚里掏出那把小手枪来，我大吼一声：‘都跟我趴下！真家伙在这里！’那几个人都冲到我面前来了，见我从裤脚下又掏出了一把枪来比划，就又吓了一大跳，以为这次肯定是真家伙了，连忙刹住了脚往后退，没等我再多废话又都趴了下去，我看见一个不服气的，人趴下去了屁股还翘得高高的，暗地里打主意想找机会扑过来呢，我走过去就是一脚踩下去，那屁股马上塌了。只有那收银员还拿着电话筒呆在那里，我就用枪一指，隔远点了几点，那收银员像触了电一样把电话扔了，还连连摇着手说，‘别开枪别开枪，我没打电话，没打电话。’头一缩，缩到柜子底下去了。他们没想到又都上了我的当。其实，我裤脚下绑的那只枪也是假的。倒是那小孩子鬼气，他走到我面前假装来还枪，等到我把那把枪拿了过来，他又要看我的小手枪，我说，不。他不甘心，又问我小手枪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偏不告诉你。那小家伙竟说，他才不稀罕呢，他知道那小枪也是假的。我拍了拍那鬼机灵小孩子的头，提着满袋子票子大摇大摆地走出银行的大门，也没一个大人敢追出来，哈哈哈，我想起来就要笑，哈哈哈，咳咳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萧雄哈哈大笑，可他一笑，就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喘不过气，乌黑的血从他的嘴角冒出来直往下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他妈的，咳咳咳！老子笑不得了，肺给警察打了几十个透明的眼，又透风又漏水的，盛不了气了。”
    “我在电视里看到警察喊你把枪扔下，你怎么不听？你把枪扔了不就没事了。”
    “我对那些警察喊，枪不是真的，是假的，我是闹着好玩的，我还对天空扣了几次扳机给他们看。哪晓得那些警察混蛋，他们不听我的，还真开枪打我，你看我的胸脯，他们当作靶子打，打了几十个洞，哪还像个人的胸脯？还有我的一只耳朵也给他们打飞了，满地找都找不到。”
    “唉！怎么说你呢，”你摇了摇头说，“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被三眼豹迷了心窍，人不清楚，脑子出了毛病。”
    “你又来了，又是什么三眼豹不三眼豹的。我萧雄什么人，还能让三眼豹迷了心窍？我是好汉做事好汉当，扯上三眼豹干什么。”
    “是吗，”你皱着眉头说，“难怪我一直纳闷，怎么就没看到三眼豹呢。按说，三眼豹钻到你脑子里去了，我应该会看到它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和它熟。你出事前，我一直想逮着见它一面，不让它为难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真要是三眼豹在搞鬼，下次见了它的面，我可没它的颜色好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萧雄鬼里鬼气一笑，把嘴张得比豹子还大地打了个哈欠说：“说了那么多，我也累了，得走了。你给我找床被单来盖一下，到了阴间还犯感冒就说不过去了。”说着，他闭上眼睛，往后一倒，仰面躺在那里不动了。你从邻床上拖了一张盖着另一个女尸的被单，把萧雄的尸体盖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在萧雄的尸体前又站了一会儿，你还是不甘心，想再等一等，说不定三眼豹会从萧雄的脑门溜出来。你左等右等，萧雄一脸死相躺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灵魂出了窍，消失在冥空中，可三眼豹一点踪影都不见，你只好走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看到那看护还躺在地板上不知是死是活，临走前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见他动了几动，没什么要紧，就跨过他的身体，走出了停尸房。心里想，看来这事与三眼豹无关，可他为什么鬼里鬼气地对你一笑，笑得像个使坏的三眼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没过几天，我和林杉都被警察局传讯，在警察局呆了一天。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和林杉都是作为萧雄的同伙，也就是抢劫银行的同案嫌疑犯被警察局传讯的。其原因是这样的。警察局在搜索萧雄的住宿时，发现萧雄把他从银行抢来的钱分成了三份，一大份装在一个旅行袋里，另外两份装在两个大牛皮纸袋里，一个纸袋上写着我的名字和住址，另一个写着林杉的名字和住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警察有他们的道理把我和林杉抓起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在警察局是这样回答警察的问讯的。我承认我和萧雄是经常往来的朋友，但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抢银行的事，也根本没有参与他抢银行。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他把从银行抢来的钱，一部分放在一个纸袋里，纸袋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和地址。警察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他借了我几千元钱做生意，可能想还给我。我回答道，并报了个数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是，那信袋里装的钱可远不止这个数呢，那警察又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我倒没料到，一时竟愕住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借钱还钱倒是人之常情，警察微笑着说，可是，一个人总不会把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从银行抢来的钱无缘无故地多给你吧。说着，警察的眼睛眯起来，脸上还要笑不笑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警察以为抓住了我什么辫子，可我一听，就知道警察误会了。警察把拿把假枪抢银行看作是“冒着生命危险”，那是他太不了解萧雄了。我在停尸房见了萧雄的尸体，萧雄的尸体坐起来亲口告诉我说，他只是闹着好玩。根据我对萧雄的了解，他只想到这事有多好玩，就想都没去想这事首先是件要命的事。再说，三眼豹是不是干预了这事也还是个疑案。从这个角度来看，萧雄把他闹着好玩轻轻松松弄来的钱扔一部分在给我的纸袋里，那就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了，我们是好朋友嘛。不过，我没把这些话对警察说，说了他也不会相信，还会认为我是狡辩。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保持了沉默。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是被波尔教授担保出来的。他看新闻时在电视里看到了我和林杉的照片，知道了这件事。地方新闻台把我和林杉当作抢劫银行嫌疑犯作了新闻报道，还打出了我和林杉在警察局里拍的照片。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林杉在警察局里给詹姆士打了电话，希望他能将她担保出去。可詹姆士要参加今年下半年的州议员选举，他说他不能过问这事，怕给竞选对手知道了，拿这事对他造谣，影响选举结果。我从警察局里出来后，去银行取了些钱，将林杉担保出来了。林杉说，她再也不理詹姆士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当然，我和林杉与萧雄抢银行的事一点干系都没有，不久警察局就销案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林杉从警察局一回来就病倒了。她低烧了一个多月，不停地咳嗽，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她一天到晚窝在房里，不肯出门，怕见得人。她说她进了监狱，嫌疑犯的照片还上了电视，脸都丢尽了。我也对嫌疑犯照片上电视的事很恼火，没经过法院定罪，怎能就在电视里播放犯人照呢，弄得谁都把你当罪犯看。可你有什么办法，这就是美国，新闻自由啊。林杉晚上也睡不好，不时从恶梦中惊醒，又哭又叫的，有时还大喊“萧雄”。她人也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像是得了妄想症。一天，她跟我说，萧雄是为了她去抢银行的，是为了她去死的。我说怎么可能呢。她说，当然可能。萧雄是想在海滩上买一栋别墅，然后和她结婚。我说，萧雄就是用从银行抢来的钱在海滩上买了一栋别墅，也不会和你结婚呀。她说，当然会。她都知道那栋别墅是什么样子，萧雄亲口对她说过。那是一栋面向海洋的高级别墅，面向海洋的整个一面墙，门和窗户都是用水晶玻璃做的，早上起来，看着太阳从海上升起，把别墅里照得一片金光，晚上又看着太阳落到海里去，听着海潮的声音入睡。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劝她说，她是病了，要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她却对我大喊大叫，她没病，没病！都是我不好。我心里只有我自己，从来就没有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只好不做声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快开学了，林杉的病才渐渐地好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林杉病好后，她就不肯呆在奥尔本尼了，她要去纽约城的百老汇寻找演唱歌剧的机会。我知道她的音乐教育硕士课程都已修完，就剩下毕业论文了，我劝她还是把论文写完，拿了学位再走，她不肯，我也没强劝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走之前我和她一同去萧雄的坟墓看了看。萧雄埋在奥尔本尼城郊的一片公墓里。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是九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很晴朗，地面上吹着秋风。林杉把一大把鲜花放在萧雄的墓碑前。阳光照在鲜花上，照在新坟上刚刚出土的青草上，林杉默默地流泪。我看着刻在墓碑上我写下的萧雄说过的话，“其它一切都可以不要，诗歌还是要的。”心想，再也不会有人和我一起喝酒谈诗了，心里也很难过，想哭一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离开时，林杉说：“我恨死奥尔本尼了，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