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饕餮说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肥猫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草根网友的“汉语真难”一帖提到“饕餮”二字,说是“十岁就认识这个词。20岁才记住读音。”他比我强多了。我对这俩字有印象大约在十来岁左右,读成“号珍”好几年,还颇自以为是。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写这帖,不是要参与汉字兴废的讨论,而是因为记起了第一次见到“饕餮”这两个字是在郭沫若的《读随园诗话札记》中,便随手记下一些读书印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郭氏的《读随园诗话札记》写于一九六一年,最初在报纸上连载,我就是在家母的剪报里读到的。后来在国外图书馆里偶尔看到精装手书本,已经是千禧年以后的事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郭沫若早年的作品,如诗集《女神》、剧作《屈原》、以及大量历史和古文字的学术著作,显示了不凡的才华。而五十年代以后的文字,则大多文采丧失殆尽,不堪卒读。《读随园诗话札记》似是例外,其中不乏可读的章节。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随园诗话》的作者袁枚,是乾隆时期著名文学家。他在文学上主张“独抒性灵”,与纪晓岚并称“南袁北纪”。郭沫若在《读随园诗话札记》中说:“余少时尝阅读之,喜其标榜性情,不峻立门户,使人易受启发,能摆脱羁绊。尔来五十稍有余年矣。”这是说,他少年时是喜欢“标榜性情”,“不峻立门户”,“摆脱羁绊”的,证之于《女神》中所充满的那种追求个性解放、豪放不羁的精神,可知郭、袁两位才子原可作为异代知音的。然而,“五十稍有余年”以后的“郭老”重读《随园诗话》的感觉是什么呢?他写道:“其新颖之见已觉无多,而陈腐之谈却为不少。”不是在阴间的袁枚偷改了文稿,而是郭氏本人的价值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其才华的衰竭是否和价值观的变化有关?这是另一个值得讨论的题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平心而论,《读随园诗话札记》虽也不免带有时代的印记,但就文笔而言,精练简约,犀利遒劲,隐约有其早年文章的影子,比起他那些“颂圣”的垃圾文字,不可同日而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郭对袁虽持批评态度,却并不简单粗暴,有不少中肯的意见。例如其中有一则谈诗的,标题是“太低与太高”。议论的是袁枚所称赞的两首诗。一首是沈正侯的《登摄山》,诗云:“谁云摄山高?我道不如客。我立最高峰,比山高一尺。”郭肯定了“诗意是清新的”,但认为“比山高一尺”把诗人自己说得太低,可改为“七尺”。另一首是苏州女子金兑的《秋日杂兴》:“无事柴门识静机,初晴树上挂蓑衣。花间小燕随风去,也向云霄渐学飞。”郭指出既然是“学飞”的“小燕”,“云霄”未免太高了,改成“也向柳梢渐学飞”为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还有一则是关于红楼梦的。袁枚写道:“康熙间,……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明我斋读而羡之。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我斋题云:‘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强言今日较差些。’……”袁文中“校书”为妓女的别称。郭沫若批曰:“明我斋诗所咏者毫无问题是林黛玉,而袁枚却称之为‘校书’。这是把‘红楼’当成青楼去了。看来袁枚并没有看过《红楼梦》,他只是看到明我斋的诗而加以主观臆断而已。”遂赋诗二首:“随园蔓草费爬梳,误把仙姬作校书。醉眼看朱方化碧,此翁毕竟太糊涂。”“诚然风物记繁华,非是秦淮旧酒家。词客英灵应落泪,心中有妓奈何他”。不看原著,只根据第二手资料来“想当然”,发议论,难免要闹出误把红楼当青楼这类笑话的。郭所指出的袁枚之误,实足为今人戒。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郭沫若集诗人和史学家于一身。札记涉猎广泛,论及诗文鉴赏、典章考据、历史人物评价等众多问题。在“考据家与蠹鱼”一篇中,作者说:“干嘉时代考据之学颇有成绩。虽或趋于烦琐,有逃避现实之嫌,但罪不在学者,而在清廷政治的绝专制。”指出“欲尚论古人或研讨古史,而不从事考据或利用清儒成绩,是舍路而不由。”清代学者对先秦诸子书的训诂、校勘、辨伪、辑佚和考证,使长期以来散失亡佚、残缺脱误乃至难以卒读的先秦子书得到了空前的发掘整理和系统的疏通证明,直接为后人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郭沫若肯定和强调重考据、重史实,与当时史学为现实政治服务的主流观点似不协调。也许因为作者写这篇文章时正在广东从化温泉疗养院度假,纵情山水之间,一时忘却身居庙堂的险恶,一不留神写出了心里话吧。这一家之言,拿到浮夸之风盛行的当今,也称得上是真见卓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然而,《读随园诗话札记》对《随园诗话》的批评,也存在一些吹毛求疵,牵强附会之处。例如关于“饕餮和尚”的一节,也就是我前面说到的我首次看到“饕餮”二字的地方,就是如此。袁枚在“诗话”里谈到一个号称“得心大师”的和尚,有人送他四十个鸡蛋,他一次全部吃下,还“作偈云”:“混沌乾坤一口包,也无皮血也无毛;老僧带尔西天去,免在人间挨一刀。”郭批曰:“好一个饕餮和尚!如此贪馋,犹自解嘲,安见其平时不茹毛饮血?”吃下四十个鸡蛋,怎么就能推出其平时茹毛饮血来?我接触过不少素食者,鸡蛋还是吃的。郭沫若学医出身,知道多食蛋黄易导致血管硬化,“早归西天”,遂“也得出一偈”:“饕餮和尚胃口大,四十乾坤齐吞下。果然奇气冲西天,普天四海都氟化。”郭在此犯了个小错误,鸡蛋含硫,误记成含氟,故有“氟化”(“佛化”的谐音)之语。后来他发现并订正了错误。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说完了,回到草根的“汉语真难”来。真的,汉字的确挺难的,饕餮”二字既难读又难写,大概也就郭沫若那种学问家才当成常用字。但另一方面,从字形上并不难猜出词义和“吃”有关,联系上下文更不难明白就是贪馋。拼音文字怕就没这个优点,若写成“tāo tiè”,“哥猜家”就有活儿干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