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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眼睛和他们的眼睛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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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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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我们的眼睛和他们的眼睛 (796 reads) 时间: 2002-6-16 周日, 上午2:15

作者：芦笛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我们的眼睛和他们的眼睛

芦笛

刚才看了老金《中国画的线条与技法》一文，又勾起了过去想过的问题，那就是东西方观察事物方式的巨大差别。

记得过去小霜驳我论中文的文字，转引他人的说道，说中国人倾向于综合法思维，西方人倾向于分析法思维。这话貌似有理，我觉得其实是皮相之见：分析和综合是一体两面，合理的思维必定兼具二者，不可能有只用分析法或只用综合法的思维。由此，我在《未掣鲸鱼碧海中》指出，认为东方人的思维方式是模糊神秘思维，而西方则是求实清晰思维。看了老金的文章，我觉得这个差别在绘画上反映得最明显。没有哪种艺术比绘画更直接依赖于对客观世界的观察，而中国绘画似乎反映了咱们观察能力的欠缺与粗疏。

举个例子：如果你问国内同胞：炎黄子孙和鬼子的外表最大的差别是什么？恐怕一百个人有一百个要说肤色、发色和眼睛颜色的区别。问题是，鬼子并非个个是金发碧眼，南欧人的肤色、发色、睛色和东方人也没有太大区别。但你若问鬼子这个问题，大概一百个人有一百个要说最大的区别在于眼裂的大小。用鬼子的话来说，黄种人的眼睛是“slit eyes”，也就是“撕开了一条缝”的意思。过去西方的哑语中，“中国人”这个词就是用手把眼睛挤细了（后来因为这词汇种族歧视气氛太浓，改成了别的手势）。

我出国前也只知道那国内标准答案，不知道西方标准答案，直到在西方呆了足够长的时间，交了敢于和我任意开玩笑朋友，才知道了后者。知道以后，立刻便觉得人家观察的准确：天天看鬼子那模样看熟了，乍在电视上见到同胞的面孔时，第一个印象便是“slit eyes”。的确，那才是最明显的区别特徵。不仅区分了黄白人，而且区分了黄黑人。

类似的问题是鼻子。大家都知道鬼子鼻子很大，咱们鼻子较小，但观察到此也就为止了。其实体积固然是一方面，我觉得最大的区别还是形状。鬼子的鼻形基本是个三棱锥，鼻翼很窄，因此鼻孔长而尖如枣核。咱们的鼻子不高，但鼻翼在脸上平平展开（当然没有黑人的严重，黑人的鼻翼是最宽的，几占脸庞宽度三分之一），所以鼻孔是圆形的。

为什么我们竟然错过了这些最明显的重要差别呢？这难道不说明咱们观察能力的粗疏？

比起绘画中的线条来，错过了细眼睛和宽鼻子根本不算什么。我对绘画启蒙很晚，是文革中才感起兴趣来的。那时到处在劫后余灰中刨画家们的只言片语，忽一日看到塞尚强调“没有轮廓线”，觉得这小子简直是胡说八道：轮廓线也就是边界线，你能说一个物体没有边界么？但后来动起笔来胡涂乱抹，才发现他说的是真的。所谓线条不过是明暗对比出来的。在我们以为是“线”者，其实不过是色块的对比。

这发现当然是区区不足道，但对我震动却很大。我想，为什么人们会去画出一条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线条来，而其他人也就对此熟视无睹，视为理所当然？等到后来，那不存在的东西居然成了一种不容置疑的事实，要推翻它还得去躬行实践？

从“无”中看出“有”来，这当然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抽象能力。然而这种抽象能力连原始人都有：史前壁画不全都靠线条来组成？国内公厕墙上顽童画的那些大头人还不都是轮廓线？所以，使用线条，似乎不能算咱们的什么伟大发明，也似乎不是什么文人“自觉或不自觉寄托性灵”的表现。中国画的特点是充份ｅｘｐｌｏｉｔ线条的装饰美，发展出了线条艺术。这当然很了不起，但从观察和思维的角度来说，咱们能完成原始人的“从无到有”的抽象，却浅尝辄止，未能完成西方人“从有到无”的进一步飞跃，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所以，对老金的一般印象：

“西洋画多是自觉或不自觉阐释问题的。

　　中国画多是自觉或不自觉寄托性灵的。

　　中西绘画，于此分野。

　　而中国画的寄托性灵，又多由‘骨法用笔’所生成。”

我觉得难以同意，难道使用光影而不使用线条，就无法寄托性灵？线条如此重要，岂不成了“生命线，幸福线”？呵呵。

这个问题当然也是科技落后造成的。国画使用的材料，决定了它无法逼真地再现客观世界，根本就无法表现出西画能表现出来的光线来，而光线在印象派中是最重要的概念，由此他们在强调“没有轮廓线”的同时强调“没有固有色”。然而国画离开了固有色就无法作画，由此导致连白昼黑夜都没本事区分，遑论阴晴风雨晨昏？关山月、傅抱石的《江山如此多娇》，如果不画个鲜红的太阳在那儿作说明书用，谁也看不出那是晴天来。更别说我还从未看见过一幅描写夜景的国画。

所以，既然因为手段的限制无法“阐释问题”，当然也就只有在线条里尽可能掏摸，去寄托所谓性灵了。在我看来，这就是小品是国画的强项的根本原因。这也就是“观者但见花鸟树石而不见纸绢”居然成了艺术家们追求境界的原因，而这在西画中根本就不是问题：谁会看见画布？哪怕是水彩，除非故意，才会看到下面的纸张。

这当然不是把国画贬得一钱不值。老金说的“十八摸”（原谅我这老不正经），我连一描都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线条的装饰美，那是从程十发的小人书中得到启蒙的。谁都得承认，那确实是一种独特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美。我这里只是想说，表现手段的局限，导致了技法的局限，而离开新颖的技法，也就没有艺术的新突破，于是题材路子就很窄，永远只能在原有框架里打转。

这其实是国画和中医面临的共同困境，似乎也是传统戏剧面临的困境。这里的难题是共同的：如果采用西方手段，则原有的玩意必然要被外来货强暴而丧生（其实“解放”后的国画大量使用了西方技法如透视、解剖等，已再不是原汁原味了）；如果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则又无法求得发展，只会像我家的小猫一样，自然僵死。这似乎是大多数传统艺术面临的共同危机，奇怪的是专门家们竟然看不出这无比严重的危机来。

作者：芦笛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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