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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运与追星——我的一九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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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仰药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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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民运与追星——我的一九八九
徐仰药
早自习我正在座位上看书,书中的阿Q正在闹革命,手持钢鞭正要将我打。突然,教室的门开了,真的阿Q跑进来,手里挥舞着教鞭,气喘吁吁地喝道:革命了!真的革命了!我一哆嗦,险些没从座椅上跌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政治课代表余跟风同学,两眼圆睁,表情古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中了什么邪。
大脑年久失修,记忆的沟回长满杂草,十多年前的事情只记得依稀。印象中学潮刚开始那阵,并没有立即波及到我所在的校园,每天还是一片朗朗读书声。只是耳闻有人死了,有人上街了,还抬着棺材,一律白布缠头,兴许是给崇祯爷戴孝,但听起来又好像是书里的事,总之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后来无意中发现,街头巷尾的大妈大婶们也在议论这些,都说大学生们是好人,还提到官倒什么的,象是些无恶不做的坏蛋,而且与大学生们有血海深仇。我想,大概棺材里面的那位就是被那帮坏蛋害死的吧!
一九八九年我正上初三,马上要面临中考,每天除了啃书以外,老爸禁止了我的一切文体活动,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活该我那时年轻好色,交了个不爱学习的女朋友。此女古灵精怪而且无所不知,她老爸是开出租的,平时满嘴政治,发表演说也不分对象,兜里揣副牌,逮谁给谁来。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荣虽然是个冰清玉洁的柔弱女子,但也禁不住她老爸整天界耳提面命地熏陶个没完。因此我俩在一起时,她就成了我的政治辅导员,每天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话说我们这对露水小夫妻在家时远隔三站地之遥,难得有偷情的机会,只能在上下学的路上偶尔拉拉手,趁没人注意时蜻蜓点水般锛儿上一口。但自打学潮以来,我这口福也给免了,因为她那小嘴总不闲着,得逼得得逼得,说个没完。都是每天新闻里那点破事,知道我看不到,所以讲的分外详细,还要加上些她爸的观点和评论,听得我五迷三道。
“别的学校好多人都去广场声援了,怎么咱们学校的还没动静?真是一群土老冒。”小荣撅着嘴发牢骚。
“什么叫声援?”我不解地问,这对我是个新词汇,听起来怪怪的。
“就是用声音来支援呗!连这都不懂?笨死了。”小荣的嘴撅得更高了,看得出来,她此时的内心深处正为有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男朋友而深感后悔。
“噢!不就是起哄吗!给丫一大哄呕!”
小荣白了我一眼,扭过头去不在搭理我。
不久,为了讨好我的心肝,证明自己也是个追求上进的爷闷儿,我决定和几个同学到天安门广场起一回哄。
那天是阴天,我们十来个手无寸铁的同学肩并肩地冲出校园,身后远远传来教导处主任那嘶哑的呼喊:“你们可要自己负责啊!”
自行车轮飞快的旋转,路上遇见不少卡车,上面挤满了人,个个头缠白布,并向我们伸出两指,呲着牙笑。我们不明白这是什么暗号,也学着伸出手指回敬他们,当然没忘了呲牙,开始有点不自然,但满街的人都这模样,也就渐渐习惯了。
骑到珠市口,再也休想往前,我们把自行车锁好停在粮食胡同口,沿着前门大街徒步往里蹭,这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乱得像一锅煮开的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街边的店铺中传出国际歌那雄浑有力的曲调,隐隐还有一个女声字正腔圆的讲话,只是有些缥缈,象是来自离恨天外。越往前走,声音越清晰,快到前门楼子下面时我才终于听明白。
“学潮不是动乱,这是一场民主爱国运动。”
绕过前门楼子,眼前豁然开朗,纪念碑周围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基座四周贴满了纸片,上面有字,但看不清楚,只有余跟风同学挤了进去,掏出小本子一通狂抄。后来我才得知,纸片的内容全是些政治打油诗,余跟风因此在班上很是风光了一阵,他那个手抄本成了同学们顶礼膜拜的圣经,我当时嫉妒得真想撕了它,可惜始终未曾得逞。纪念碑的北侧有不少帐篷,被人群环护着,象激流中的礁石,又象茫茫沙漠中一块块的绿洲。我们在人海中相互推搡着前进,但却始终无法接近那里。不久,雨下来了,我们全都成了落汤鸡。一个诗人冒着雨在那里演讲,手里的稿子烂泥一样地糊在手指上。最后,他当众宣布退出中国共产党,周围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满意的笑容。
“给共产党一大哄呕!!”
这声音发自我们的嘴唇,边喊还边跳着脚笑,像一群雨后的春笋。人海茫茫,我们却一点不感到渺小,整片广场都凝结成一体,嗡嗡地震,像一种乐器,很古老。
教导处主任是个半大老太太,一脸褶子,眉梢挑着,嘴角耷拉着,一副黑墨镜从春戴到冬,晚自习也不见她摘,刚进学校门那阵我还当她是盲人呢,总想过去搀她一把。同学们几乎都怕她,也不知什么原因,或许跟那长在鼻梁上的墨镜有关,无论是谁,只要无意中与之对视片刻,立即就会觉出她那目光深邃得如同无底黑洞一般。而且隐隐有种强大的吸力,伴着忽忽的风声(她好像有点哮喘),拉着你向她倒去,不少人就是因此而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的。
今天太阳一定是打西边出来了,墨镜居然安静地躺在办公桌上,“绿豆蝇”——,懊!忘了交待,这是我给教导处主任起的外号,说的是一种个头很大的绿色苍蝇。她坐在我对面,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令我感到震惊的是,她的眼睛居然很小,象绿豆,眯成一道缝,眼角的皱纹象小猫的胡须一般支棱着。
她到底说了什么,我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好像是批评我,可又并不严厉,更象是在安慰。我的十几个同党获得的待遇基本一样,只有政治课代表余跟风出来时表情沮丧,问他也不说,问急了他还烦了:
“去!去!一边去,哥们烦着呢。”
不说就不说,料丫怀揣着那本反动诗集,也当不成叛徒。小荣知道我的光荣事迹后,一路把我夸到家,不住地问我在广场都干了什么,看到什么名人没有,学生领袖长得帅不帅,他们真的在绝食吗?我说什么也没干,就到处走走,看看热闹。据说歌星刘欢冒了下头,立即就被人们认出来了,让丫唱歌丫不唱,不但不唱还撒丫子就跑。一群人在后面追丫的,甭看丫胖,跑起来却象头发了情的野猪似的,从前门一气跑到正义路,钻进了市政府大院,有人扔了俩汽水瓶子,没砸着臭丫的,真他妈面。
“你追了吗?”小荣问。
“没有,开始我当有人打架呢,后来才知道是刘欢,丫和绿豆蝇一操行,戴个傻笔墨镜,但还是被群众的眼睛识破了。”我边说边乐。
“那大学生们真的不吃饭了?”
“不清楚,根本进不去,外边有人拦着。吃没吃谁知道?”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有点不太明白的是他们绝食干嘛?跟谁呀这是?”
“笨!因为李鹏不理他们呗!”小荣又开始噘嘴。
“不理他们就绝食?自己不吃饭能把李鹏丫也饿掉一块肉是怎么着?”
“估计不会,反正你以后要是不理我的话,我也绝食,看你心疼不心疼。”小荣说完觑着眼瞅我。
“哪能啊,我和李鹏丫不是一路人。”
临别时小荣再三叮嘱我,下次再去起哄一定要叫上她,我满嘴应承,她高兴地吻了我,完事搂着脖子对我说:“你真好!”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们学校一至五层的每个教室门上都夹了张纸条,通知第二天上午九点发起全市大游行,署名“高自联”。全校一下子炸了窝,哪还有心思上课。罢!罢!罢!老师们也很有眼力件儿,早早地躲了,连个鬼影也不见。同学们分头去买白布和墨汁,但白布早被抢购一空,连白布头都没买到一块。我灵机一动,把教室里的浅蓝色窗帘扯了下来,抖了抖尘土,抢过一支毛笔,写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要矮个子何用?同学们看后都说好,唯有余跟风气得直翻白眼,没办法,谁叫他矮来着?
第二天一早,附近几个学校的队伍都汇集在车站上,一辆辆大通道公共汽车任由我们调遣,但还是不够用,又在路边劫了几辆卡车,司机一个个都倍儿客气,争着来拉学生。上车时,小荣从她们班的队伍里跑过来,塞到我手里一样东西,我张手一看,原来是一枚特大号的主席像章,金光闪闪夺人二目,小荣冲我努努嘴,意思是让我赶快别上。我犹豫了一下就别在了胸口左侧,正过身子让她看。这才发现,她那平平的胸部左侧衣服上也别着一枚,比我的小一号,也是亮闪闪的。
广场上人山人海,等待游行的队伍从天安门左侧地铁口一直排到前门外。小容始终追随我左右,不肯离开半步,同学们在一旁议论,说我是属日本鬼子的,打仗还带着尉安妇。队伍一步一步往前挪,渐渐到了历史博物馆门前,路边是用蛇皮袋围挡起来的简易厕所,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突然前边乱了起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有个黑心的小贩卖汽水时居然漫天要价,被愤怒的群众暴打了一顿。
漫长的两个半小时过去了,我们的队伍终于上了长安街。高中年级的学生在前,我们在后,列队完毕出发,整个方阵刚刚移动二米多远,手拿小红旗的指挥者突然勒令我们停步。后边反应慢的向前一涌,前面收住脚的被撞得东倒西歪,场面一阵混乱。这时,五个华侨模样的人出现在我们前面,手里举着两块不知从哪儿临时捡来的破纸板,上面写着“声援”二字,小红旗在一旁点头哈腰地伺候着,恭敬得像只摇尾乞怜的小巴狗,样子比刚才可爱多了。
“哪来的五个傻逼?凭什么排在我们前头?”有同学骂道。
“听说刚下飞机,从国外赶来的。”有人回应。
“从国外来的就牛逼呀,我们都等了半天儿了,撒尿还有个先来后到呢。”
五个在前,五百个在后,我们窝窝囊囊地跟着走。经过天安门时大家一起喊口号,虽然事先规定了口号的内容,但我还是差点没喊出“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这句经典的来。
又过了一天,政府下令禁止游行,全市开始戒严。各路军队向城区挺进,行动进展缓慢,地铁口也被堵死,部分地区有冲突发生,但情况并不严重。中午全校开会,校长和教导处主任绿豆蝇分别讲话,谈了谈学生绝食以及政治大方向问题,我在这天的日记中记道:“他们这些政府的狗,不但不支持学生,还邦政府说话,真应该饿死它们。”日记结尾还有一首词曰:
傀儡李鹏讲话
走狗鼓掌欢迎
武警出动打学生
人民奋起抗争
政府动用军队
军车无法进城
李鹏纯粹是低能
动物之中末等
军队想要镇压
学生干劲更冲
人民支持大学生
政府白日做梦
又是一个星期六,历史将在今晚记下重重的一笔,下午没有课,中午放学前小荣兴冲冲地跑进教室对我说:
“看猴去!看猴去!广场上看猴去。”
“看什么猴?动物园的猴们也参加游行了?”我不解地问。
“不是那个猴,是歌星,侯德建,唱新鞋子旧鞋子的那个。”小荣说。
“是吗?那还真得去看看,我最喜欢他那首《三十以后才明白》了。”
广场上的人少了许多,和大游行那天的壮观不可同日而语,据说人们都去各个路口堵军车了,不过纪念碑附近还照旧是黑压压地一片,在高耸的碑身映衬下,让我突然想起了一种人体器官。我和小荣手挽着手站在人群外面,呆呆地等着奇迹出现。一阵骚动过后,几个人走上舞台。由于离的相当远,根本看不清面目,只听周围人在喊“侯德建,来一个!侯德建,来一个!”这个场面有点像摇滚乐现场,同样具有催眠作用,我和小荣都不约而同地跟着喊起来。过了一会,只见台上一人手持话筒喊道:“跟李鹏丫死磕!”台下万众回应:“跟丫死磕!”我以为这就是侯德建,后来才得知是刘晓波,一个黑手党。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古城死一样的沉寂,天空也凝成了深灰色,阴沉沉地象是有雨。下吧!雨水可以抹掉一切,无论是眼泪,还是血。我被老爸关在家中不得外出,连学校都去不成,郁闷,这感觉象铅,压得我喘不过气。
嗡——,一架银白色的直升机在空中盘旋,飞得很低,噪音震耳欲聋。鸟——!鸟——!街边的傻子跑过来嚷着,手里举着一副弹弓,站在楼下瞄准天上的飞机。啪的一声,三楼的玻璃窗被打碎了一块,一个老太太探出头来骂道:“杂种操的傻逼玩艺,你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了?”傻子愣了愣,见势不秒,飞也似地跑了。尘埃落定,只剩下那副弹弓,躺在泥土里,我相信,不久就会有人把它重新拾起。
(谨以此文向六四死难者及其家属致哀,历史不能一错再错,鲜血不能一流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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