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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八:“适馆授餐、订婚、进学、入泮”等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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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钏影楼回忆录》之八:“适馆授餐、订婚、进学、入泮”等六节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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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八:“适馆授餐、订婚、进学、入泮”等六节 (699 reads)      时间: 2005-7-11 周一, 下午10:33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钏影楼回忆录》之八:“适馆授餐、订婚、进学、入泮”等六节

作者:包天笑


⊙适馆授餐

我十八岁的春天,便到人家去当西席老夫子了。这个馆地,是吴伟成表叔所介绍的(伟成叔是上海现在名西医吴旭丹的父亲)。祖母的母家,不仅是桃花坞吴宅一家,还有史家巷吴宅一家,他们都是所谓缙绅门第,贵族家庭,我记得那时张仲仁先生(一麐)尚馆在他家。其实,我们在桃花坞与史家巷亲戚关系是一样的,不过其问略有亲疏之分罢了。

在新年里,伟成叔来向我祖母拜年,便谈起了这事,是他的一位老朋友张检香,他家里要请一位教读先生,曾经请他物色。他们有三个男孩子,大的不到十岁,小的只有五六岁,刚才上学。他想介绍这个馆地给我。虽然他们束脩出得少,但他们是个缙绅人家,一切供应,都是很优待的。祖母听了很愿意,不过说:「年纪轻,交新年不过十八岁,要是他父亲不故世,自己还在学堂里呢。」伟成叔说:「不妨事!表侄年纪虽轻,我觉得他很老成持重,况且那边的学生,年纪都小,正在开蒙时候呀。」谢谢伟成叔的两面说合,我这个馆地便成功了。谈定每年束脩二十四元,三节加节敬,每节二元。

如果我在家开门授徒,所入可不止此数,因为已有几个学生,在去年说定,要来就学,至少每月也有三四元。但是祖母和母亲的意思,宁可让我到外面去处馆,第一是为了吃的问题,因为到人家去处馆,就吃了别人家的了,所谓适馆授餐,苏州人家请先生,对於先生的膳食,特别优待,以示崇敬,正合乎论语上所说:「有酒食,先生馔」了。我家也请过先生,知道这个规矩的。

我的馆主人张检香,他们住居於因果巷(苏州人念为鹦哥巷),在城的中心点。这个宅子很大,而他的父亲也是两榜,做过京官的,现在已经故世了而只生下检香一子。检香也是读书人,也曾进过学,所谓书香门第。但现在不求上进,做一个保产之子,人极规矩,一点嗜好也没有。苏州的有产阶级中,像他这样的人很多。这种人,大家说他真能享福的。

选定了正月二十日为开学日期。同时他们用轿子来接,举行拜师之礼,仪式颇为隆重。还端正了一席菜,请了几位陪客,伟成表叔当然列席,而先生则坐了首席(苏俗敬师,家有宴会,老师总是坐首席的)。那个书房,也很宽敞,是一个三开间的厅堂,用书画窗隔开了一间,作为先生的卧房,其余两间,都是书房,倒也窗明几净。卧房预备先生住宿,卧具非常精洁,那可以住宿在馆里,不必天天回去了。

膳食的确是很好,每天三荤一素,饭是开到书房里来,我一人独食,学生们都里面去吃,不陪伴先生。最初几天,在吃饭以後,他们的厨子,到书房里来问道:「师爷明天想吃些什么菜呀?」这可使我窘极了,我在家里,从来不会点菜,给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那时母亲知道我的口味,向来不问我的,我只得说道:「随便,我什么都吃。」那个厨子还不肯走,报出许多名目来,说道:「炒腰虾好吗?鸭杂汤好吗?韭芽炒肉丝好吗?」我说:「好!好!随便!随便!」那个厨子走出书房门,还开了我的玩笑道:「师爷说随便,这个随便,教我到那里去买呀?」这是他们讲给伟成叔听,伟成叔告诉我的。

後来又常常来问:吃什么菜?我只得向年长的一位学生说:「我想不出什么菜,但是什么菜都吃,请不必来问了。」他进去向他的母亲说了,以後厨子也不再来请点菜了。我想:他们三荤一素,即使有一样我不吃的,也有其余我吃的呀。有一次,他们烧了一样鳝糊,我当时还不吃鳝,没有下箸,他们知道我不吃鳝,以後就不进此品了。

住在馆里的时候,除了午饭、夜饭两餐之外,还有两顿点心,即是早点晚点。有时也来问吃什么点心,但我知道他们早上也是吃粥的(苏州人家早上总是吃粥的,一粥二饭,称为三餐),便对他们说:「我在家里,早晨是吃粥的。」以後他们便送粥进来了,常有很好的粥菜,如火腿,熏鱼、酱鸭、糟鸡之类。晚点不能吃粥,那就无非馒头糕饼等等,不再问我,随便打发了。

最初住在馆中,白天教书,夜来便觉寂寞了,因为学生不读夜书,吃过夜饭後,只有在油灯之下(当时苏州既没有电灯,而有些人家,为了防火烛,也不点火油灯)看看书而已。因此我也规定,住在馆中两天,便回家中住一天,没有特别事故,我是概不放假的。因为馆址在因果巷,离观前街很近,放夜学时候早,偶然也到观前街散步(苏人称为「荡观前」)或到护龙街旧书店巡礼一回,不过要早些回来吃夜饭,不教人家等候。

苏州人的吃茶风气,颇为别处的人所诟病,有吃早茶的,有吃晚茶的,因此城厢内外,茶馆林立。但当时的茶馆,是一种自然的趋势,约朋友往往在茶馆中,谈交易也往往在茶馆中,谈判曲直亦在茶馆中:名之曰:「吃讲茶。」假使去看朋友,约他出去吃一碗茶,那末谈心的地方,就在茶馆里。好在那地方点心也有,零食也有,说高兴了以後,便从茶馆而转移到酒馆,到老义和喝三杯去。

饮茶喝酒,一个人就乏趣了,一定要两三朋友,我那时朋友很少,除非从前在朱静澜师处时有几位同窗,否则便到我姊丈许杏生处,他们住在史家巷西口,和因果巷很近,一同到观前街吃茶,有些人是他的朋友,而我也渐渐地熟识了。记得有一位顾子虬君,是他的朋友,我也与之相熟,後来知道他就是顾颉刚的父亲,那个时候,苏州学校风气未开,顾君也在家里开门授徒,教几个学生呢。

夜饭以後,我的馆东张检香,偶然也到书房中来谈谈。那位张先生,真是保家之子,为人端谨,他的年齿,差不多比我长一倍,而与伟成叔是好朋友,我所以呼之为叔,而他则恭敬地仍呼我为先生。他非常节俭,常穿布衣,一无嗜好,连水烟也不吸(其时中国香烟尚未流行)。他见我也布衣,不吸水烟,似引为同志。实则我常穿布衣,是为在孝服中,不吸水烟是年轻,亦不喜此。这位张先生得青一衿,即在家纳福,人颇羡之。

实在我这位女居停张太太,操持家政,极为能干。张先生娶於永昌镇的徐家,永昌徐氏是苏州著名的一家「乡下大人家」,拥有田产甚多,在近代说来是个大地主。张太太上无翁姑,持家井井有条,待人接物,处理得宜,儿童辈畏母而不畏父,婢仆辈亦都请命於夫人。伟成叔私语我道:「不要笑他!张检香是陈季常一流人也。」我笑道:「我叔曾做过苏学士吗?」

我在张家处馆有两年,但我觉得我的性情,实不宜於教书。我和朱先生犯了一个毛病,我对於学生太宽纵,不能绳之以严格,学生见我如此,也就疏懒起来了。张家的三个孩子,其中间一个,资质较钝,也有些顽劣,他的母亲很不喜欢他。那天,送进一块戒尺来,要教我施以夏楚,但我觉得责打学生这件事,我有些弄不来。因为我自从上学以来,一直到出学堂门,从来未被先生打过一下手心,便是祖母、父亲、母亲,也从未打过我,我不相信打了人,就会使这个人变好。所以他们虽送进了戒尺,我也不肯使用,他们实在顽劣,我只有用「关夜学」的一法,在别人放学,他不放学,至多我牺牲自己,也不出去,陪他坐在书房里罢了。

我在张家两年,宾主也还相得,然而我总觉得这种教书生涯,好像当了一个保母。学生在书房外面闯了祸,也要抱怨先生;偶然迟到早退,更要责备先生,找觉得担这种责任,很是没趣。而他们也有些嫌我对於学生太宽容,先生脚头散,他们对人总说:「我们这位先生,到底年纪太轻了。」因此我觉得第三年不能蝉联下去了。我只得托伟成叔转达,只说:「学生们年岁渐大了,我的学力,不够教他们了。」

⊙订婚

我的订婚的年齿,也是在十八岁。在那个时代,婚姻制度是牢不可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合呀。我虽然已经读过了不少描写婚姻不自由的著作与小说,觉得婚姻是要自由的,但我对於恋爱,一无对象。在亲戚中,我幼年时期的表姊妹极多,可是到现在,有出嫁的,有远离的,已都星散了,并且那时的男女之防极严,那所谓有礼教的家庭,一到了十七八岁,青年男女,然不大能见面了。

我自从在七八岁时,在外祖母家,他们以我与表妹两小无猜,给我开了玩笑以後直到如今,就没有正式提过订婚的事。从前中国民俗,订婚都是极早的,尤其是江南各处富庶之乡,儿女们在五六岁时已订婚。甚而至於父母说得投机,指腹为婚的,闹出了种种传奇故事。我祖母及母亲,都不赞成早日订婚,因为无论男女,小时节都看不出什么来,及至长大了,有了缺点,也因为已经订定了,不能解除,不是便成了一个人的终身憾事吗?

当我十三四岁时,在朱先生处读书,盛家浜一带,古木参天,沿着一条河浜,所有人家,门前都有一条板桥,以通出入,最好是在夏天,晚风微拂,大家都移了椅子,在板桥上纳凉。东邻西舍。唤姊呼姨,夕阳影里,笑语喧哗。其时贴邻沈家,有一位女娃,小名好小姐,年亦与我相若,殊为婉妙。常常从她们的板桥,到我们的板桥来,我也到她们的板桥去,共相游玩。顾氏表姊(亦即我之师母),见我们两人,似相亲匿,戏谓将与我两人作媒。问我:「好不好?」我羞不能答,然心窃好之。於是顾氏表姊就和她的母亲说了,因为我们是朝夕相见的,她母亲颇有允意。顾氏表姊又和祖母说了,祖母却不大以为然。那沈家是藩台房库书吏,家里很有钱,我们贫士家风,恐仰攀不上。但自从有了说媒一件事後,好小姐便不到我们板桥上来,我也不再到她们板桥去了。十年以後,重经盛家浜,曾口占一绝,上二句已忘却,下二句云:「童心犹忆韶华好,流水斜阳旧板桥。」不免自作多情,而好小姐已「绿叶成阴子满枝」矣。

又有一次,大约十五六岁吧,舅祖清卿公说起,要将砚农叔的一位小姨九小姐(她们姓郁,前为富族,今已凌夷),许配与我。祖母亦不愿意,因为一则辈份不同,以亲戚论,九小姐要比我长一辈,虽则年纪仅比我长两岁。二则身弱多病,是林黛玉式的(後来果然未到三十岁即故世了)。我父在世时,曾经说过:「最好是要读书人家的女儿,其丈人峯也是一个宿儒之类,必於学问请教上,有点益处。」

这一次,又是朱静澜先生做媒,我的妇翁陈挹之先生,原籍是江苏凓阳人,而迁居於苏州的洞庭东山。他们的先世是武职,而他倒是一位生员,不过捐了一个什么官衔,已弃了举子业了。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却还年小,朱先生说媒的是他的大女儿,这回是他直接和吾祖母及母亲说了。

然而我当时实在不注意於自己的婚姻问题。第一、我家里现在太穷了,一家三口,祖母、母亲和我,靠了毋亲和我两人的收入,仅足以勉强糊口,而我且就食於人,怎能再添一口呢?况且一个年青妇女,到底也要添些服饰之类,我又如何吃得消呢?第二、我也有一点自私的心,我被那种不自由的婚姻所刺激,耳闻目见,以及刊物上的故事,新闻所纪载,加以警惕,我希望我年纪大一点,可以自由择配呀。

但是母亲却极力劝我,她说:「祖母自你父亲故世以後,心中郁郁不乐,身体更加不好了。她总希望你成一个家,得见孙妇一面。她昨天说:『即使不见孙妇一面,定了亲以後,也可以稍为安心了。』又据朱先生说:那位陈小姐非常之好,在家里粗细工作,都非她不可的,而且也读过几年书,身体又非常健全。我是带病延年的人了,她来了,是我一个好帮手。况且现在即使下了定,也不能就结婚,也须你进了一个学,得到一个好点的职业,方可以预备结婚呀。」

母亲的话,真是仁至义尽,祖母自父亲故世以後,伤逝嗟贫,渐渐的步履维艰,形成半身不遂之病,举动需人扶掖,有一次,半夜起来解手,跌在床侧。从此以後,母亲便即睡在祖母房里了,只要听到床上转侧的声音,便起来扶持她。在冬天,连自己睡眠时衣服也不敢脱,真是「衣不解带」。老年人的心情,见孙子渐渐大了,也希望有个孙子媳妇在眼前,这也是人情之常。

况且这不过是订婚,并非结婚,订婚以後,也足以使老人安心。陈小姐是书香人家的女儿,我妇翁也是一个读书人,这与我逝世的父亲所祈望的条件相合。不过我的意思,要恳求朱先生说明,我们是穷人家,在我家里做媳妇是吃苦的,现在是穷,将来也未必是富,这话须要声明在先,非请朱先生传话不可。朱先生说:「他都明白,陈挹翁不是嫁女要选择财富人家的,他是个明理的长者,并且他自己境况,也是寒素的。」

陈挹翁相婿倒也精严,先要与我见面,作一次谈话;又要把我所作的文字(从前称之为窗课),送他去观看。我奉了母亲之命,一一如他们所愿。我初见他时,好像是在一个慈善会里,由朱先生作介绍,他那时已留了胡子了,我觉得他有点道貌岸然,实在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文字是朱先生取了给他去看的,自然选了几篇此较看得过的文字。这两件事,他都觉得满意了,这一件婚事,总算可以订定了,但订婚的仪式,要在明年我满了孝服以後,方才举行。

从前中国的婚礼中,照例是要两个媒人,我的订婚中,一位当然是朱静澜先生,另有一位是江凌九先生,那是女家提出来的。他是我妇翁陈挹翁的妹婿,在我将来要呼之为内姑丈的。他是吾乡江建霞(标)先生的族弟,此刻建霞正放了湖南学政,他跟了建霞到湖南代他看文章去了。这个媒人的名字,是暂时虚悬的,好在到了我们结婚时,他又要回来了。(江凌九丈,自建霞湖南学政卸任後,又随着吴蔚若郁生放学差,看卷子,回京後,遇到义和团,幸免於难,此是後话。)

我自十八岁订婚至廿五岁,方始结婚,中间相隔七年之久,在这个时间中,所遇见的女性不少,然而我的心中,好像我的身体已经属於人家了。虽然我与我的未婚妻,未曾见过一面,未曾通过一信(在旧式婚姻是不许的),但是我常常深自警惕,已有配偶,勿作妄想。因为在这七年中,我曾单独到过上海好多次,也曾思追求过女性,也曾被女性所眷恋,几乎使我不能解脱。然而我终悬崖勒马,至结婚还能守身如玉者,我的情欲,终为理性所遏制了。

⊙进学

十九岁那一年,在父亲的丧服满後,我便一战而捷的进了学了。从前对於父母是三年之丧,实在只有两年零三个月,就算是满服了。在临考试前,巽甫姑丈又招我去面试了一下,他说:「大概是可以了。」说了「大概」二字,言外之意,也有所不能决定,这就觉得那几年功夫,不曾有十分进步。但要取一名秀才,或者可以得到。

他也原谅我,因为我自己在教书,不能埋头用功,不比我子青表哥,他几年功夫,大有进境,考紫阳书院卷子,总在前三名,与张一麟、章钰等互相角逐。上次乡试得「荐卷」而未中式,气得饭也不吃,我笑他功名心太重了。巽甫姑丈又企望我,他说:「这回无论进学不进学,我介绍你一位老师,你还得好好用功。不要进了一个学,就荒废了。」巽甫姑丈本来自己可以教导我,无奈长年在疾病中,过他的吞云吐雾生涯呀。

可是我对於八股文,没有十分进步,为了自己坐馆教书,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我还是老毛病,不肯多练习,当时已出学堂门,亦无人指导,还是喜看杂书,心无一定。那一年是甲午年吧,我国与日本为了朝鲜事件打仗,上海报纸上连日登载此事。向来中国的年青读书人是不问时事的,现在也在那里震动了。我常常去购买上海报来阅读,虽然只是零零碎碎,因此也略识时事,发为议论,自命新派。也知道外国有许多科学,如什么声、光、化、电之学,在中国书上叫做「格物」,一知半解,咫闻尺见,於是也说:「中国要自强,必须研究科学。」种种皮毛之论,已深入我的胸中,而这些老先生们则都加以反对。

我这一次的考试,不曾在贡院前租借考寓。即在姊丈的许家出发,因为他们住的史家巷,比我们住的曹家巷,离贡院要近得多。开考时的炮声也听得见,从他那里出发,也可以从容不迫。我们睡到半夜起身,便即饱餐一顿,为的是进场以後,不能吃饭,只能进一些乾粮,直要午後放炮开门,方能出来进食。这次考试,我与我的姊丈在一起,他比我大两岁,我考吴县籍,他也考吴县籍,郎舅在一起,我祖母和母亲,也足以放心呀。

这一次我考试进学,人家以为我很有把握,其实我却觉得是徼幸的。那时江苏的学政是瞿鸿机(字子玖),他是湖南人,年纪也不大,出的题目也不难,是论语上的「入於海」一句(每县一个题目如长洲则为「入於河」,元和则为「入於汉」,这种题目,有点词藻,文章可以做得好的。不过题目,太容易,反而容易流入浮泛。我起初是刻意求工,做好了一个起讲,自己觉得不好,涂抹了重新再做,我的出笔本来是慢的,那时却费了不少时刻,及至我第二个起讲做好,人家已是大半篇文字誊清了。

这时我心中有些急了,但越是急,越是做不出,一切思想,好像都塞滞了。我本来是有胃病的,胃间又隐隐作痛起来,那是许氏这一顿早起进场饭,在那里作祟了。而且文思正滞时,杂念纷起,这个患得患失之心,横亘在胸中。那八股文是有起股、中股、後股,一股一股的对比的,很费功夫,而我又素不擅此。

看看人家,已将完篇,不久就要放头排了,笔下迅速的人,便可以交卷出场了(第一个交卷的,名曰「红卷」,特别优待)。我要用那种细磨的功夫,句斟字酌的做下去,弄到了「抢卷子」,可不是玩意儿呀。(抢卷子者,到了放末牌,大家都走了,你还没有交卷,承差就来抢去你的卷子,赶你走了)。於是把心一横,拆拆滥污,听天由命,不取就不取了吧。便把起讲又改了一改,改做了一篇散文,分为三段,洋洋洒洒的一口气写成了四、五百字,把海上的词句,都拖了上去,什么「天风浪浪,海山苍苍」;什么「海上神山仙岛,可望而不可接」咧;以及关於海的成语古典,运用起来,堆砌上去,气势倒也还顺,不管它了。补好了草稿,抄好了「圣谕广训」,还要做一首试帖诗,便交卷出场,已经放第三牌了。

出场以後,人是疲倦了,但胃也不痛了,心头似觉稳定了。可是祖母的关心,因出案(即放榜)尚有几天,要我把文字默出来,送给朱先生及巽甫姑丈去看,请他决决可以取进,还是不可以取进?但是我这篇野马似的文字,简直不像是八股文,如何拿得出来?而且当时未起草稿,只是在卷後胡乱补了草稿,现在要我默出来,大致不差,到底是有些走了样呢。

因此我便和我的姊丈许君商量了,因为他和我是同一题目,而他的这篇文字,做得非常工整,循规蹈矩,不像我的那一篇似野马奔驰一般,把他的一篇借给我,让我塞责一下,这是我的不老实处,说来有些惭愧的。姊丈是个敦厚的人,他答应了,因为他不必把文字抄给人看,而留有草稿,也还齐整。我先给朱静澜先生看,他力保一定可以取中。我又给巽甫姑丈去看;子青哥先看,他向我道喜,他说:「一定取了!一定取了!」巽甫姑丈也说可以取中,但他到底是个老法眼,他说:「这篇文字,颇不像你的作风。」意思似说:你恐怕还做不出那篇文字呢。

及至放榜时,我取了第二十七名,而姊丈则名落孙山。他自然十分懊丧,而我也心中觉得非常难过。我於是立刻披露,送给朱先生及巽甫姑丈看的,是姊丈的文字,不是我的文字。他们一面也为之嗟叹不平,一面又索观我自己的文字。巽甫姑丈说:「你这篇文字,虽然野头野脑,气势倒是有的。场中看文章的人,每天要看几百本卷子,看得头昏脑胀,总觉千篇一律,忽然有一篇是散文而别出一格的,读下去倒还顺利而有气势,倒觉得眼目一清,所以提出来了。」巽甫姑丈的话是对的,後来考毕以後,领出原卷来看,却见卷子上批了四个大字道:「文有逸气。」

考了第一场,不能算数,还要覆试呢。第一场,依照应取名额,多取若干名,到第二场覆试时,又除去若干名後,方算正式的取中入学了。苏州人的谐语,称第一场即不取者,名之曰「总督」,第一场取了,第二场试後不取,被黜落者,名之曰「提督」。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苏人读「丢」字的音如「督」,第一场即不取,谓一总丢弃了;第二场覆试不取,谓提覆後丢弃了,因此有总督、提督之称。我这时第一场总算侥幸了,惴惴然深恐第二场覆试不取,那便要做提督了。

覆试甚为筒单,只要上午半天功夫,但是要到堂上去面试,一点没有假借。又为了人数很少,显得十分严肃。我们吴县的题目,是论语上,「不有祝鮀之佞」一句,做这一个题目,要用一点技术。因为做那些小题文,最忌是「犯下文」。论语上的原文是「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於今之世矣」。所以在文中不能提到一个「有」字,只能说「不有」两字,如果单说一个「有」字,便是「犯下文」了。

出题目的人,便有这种故弄狡狯处,但也是八股文的法律,制定是如此的。这要谢谢我巽甫姑丈了,以前巽甫姑丈命我到他家里去面试时,也往往出的这一类题目,他是人称为小题圣手的,和我讲得很清楚,所以我晓得这种诀窍。这次覆试,只要做一个起讲,我於破题的第二句,写道:「若不容其不有矣。」异甫姑丈见了道:「好!扣题很紧,必不会做提督了。」後来将考卷领出来看,果然在破题第二句上,圈了一个双圈,以下的文章,便不看了。

覆试後,我又跳上了几个名次,从二十七名跳到了十九名,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取中总归是取中了,即使是考取在末尾,一名秀才,总归是到手了。姊丈这一回未曾进学,下一届院试,以第一名入泮,苏人称为「案首」,亦颇荣誉,所谓「龙头属老成」也。

⊙入泮

读书人进了学,算是一个基本学位,又是科举制度的发轫之始,因此社会上也较为重视。进了一个学,有些人家还要请酒、开贺呢。请酒、开贺不希奇,新秀才还要排了仪仗,好似中了状元一般,跨马游街,鸣金喝道的出来拜客呢。但这在江南,尤其在苏州,那些缙绅富豪人家的子弟,方能如此,清寒人家的子弟,即使许你如此,也没有这个力量。

但这要年轻的小秀才,方能有此兴会。当在十六岁以内,越小越好,如果在二三十岁之间,虽然进了一个学,那也应该自伤老大,连贺也不高兴开了。我们亲戚中,我所见的如伊耕表叔、子青表哥,开贺那一天,都排导到我家拜谒祖母,他们进学,都在十六岁以内呀!此外如苏州的彭家、潘家等,科名联翩不断的,也都有此盛举。更有一件令人家艳羡的,那个新秀才,悄然已订婚而未结婚者,这天也要到未来岳家拜谒一过,那必定轰动亲戚邻舍,来看新相公。

那一天,这位新秀才的服装也特别了,身上穿的是蓝衫(原名襕衫,本为明朝所制定的秀才服装,今则以丝织物特制),披了红绸。头上戴的是雀顶,两边插上金花。腰间又排满了什么荷包、风带、各种佩物,脚踏乌靴,有些年纪极轻的小秀才,在十四、五岁以下的,他家里人给他面上敷粉,真是一位白面小书生。

出门时的仪仗,也颇为别致,头导先是有许多彩旗,那种彩旗五色纷披,称之为「竹筱旗」,拔取竹园中新生的长竹,张以狭长的彩绸,上面有金字的联语,一对一对的,当然都是吉祥的句子,什么「五子登科」「三元及第」之类。竹枝上的竹叶,亦不芟除,蓬松的披着。这种彩旗,都是由亲友们送下来的,前导往往十余对以至数十对,这种古典,不知始於何时。此外便是衔牌,在清代做过什么官,便有若干对衔牌,官做得越大,衔牌便越多,新秀才自己没有衔牌,但是他上代做过官的,把祖宗三代的衔牌,一齐掮出来了。其余便是锣呢、伞呢,什么仪仗都可以加进去,最後一顶四人大轿,那个新秀才,似小傀儡般坐在其中。据说这一天,即是苏州最高长官抚台大人出门也须让道,为的是尊重读书人呀!好在抚台也难得出门的,此故事未能徵实。

这是所有新秀才,在一个日子上举行的。出门後,大家都到学宫里谒圣(拜孔夫子),拜学老师,然後散出来,向各处去拜谒亲友。那些事,苏州的所谓「六局」者,都很明瞭(六局者,专办理人家婚丧喜庆事的),他们是有相当经验者的。最可笑的,还有一架彩绸所扎的龙门,新秀才到那家人家,先把龙门摆在人家大门口,让这位新秀才在龙门底下进去,一边还要鼓乐放炮,以迎接这位新贵人。

我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没有这一套的,不要说出门拜客,连圣也不谒,贺也不开,只是躲在家里。那天恰值是我父亲冥诞之辰,每年到这一天,家祭一番,我这一次跪拜,磕下头去,泪如泉涌,竟仰不起来。我母亲极力加以劝慰,而她自己也呜咽得不能成语了。这几天,祖母又值有病。未能起身,母亲道:「快快揩乾眼泪,不要被祖母看见了,又起悲哀呢。」

进了一个学,就要那些大排场,这惟有绅富人家的子弟,方能办此。因为他们经济宽裕,可以花钱,但即使是清寒人家,大钱不花,也须花些小钱。吴县有两个学官,一个名教谕,一个名训导。这两位老师,平日实在清苦得很,虽名为官,还不及我们的教书先生,全靠三年的岁、科两试,取中几个生员,他们方才有一笔进款,那便是取进後送进去的保结,要他签字盖印,而新进秀才人家送他的一笔贄金。要是像我们那些孤寒子弟,他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他所希望的,是本县里新进几位富贵人家的子弟,最好是暴发户,而上代没有什么读书人的,他可以敲一笔小小的竹杠,贄金可以加到数十元或至百元。遇到富而且吝的人家还不肯出,於是要「讲斤头」了。讲斤头的人,总是廪保做中间人,而水涨船高,廪保也可以得到较丰时报酬。

不是说一个童生考试要两个廪生作保吗?一为认保,一为派保,我当时的一位认保,是马子晋先生。朱师的老友,为人非常和蔼。派保沈先生。已忘其名(後来到了上海,方知是沈恩孚先生的令兄)当时我的孤贫,是大家所知道的。两位老师,各送了贄金两元。老师也哂纳了,知道「石子里榨不出油的」。派保沈先生,也送了两元。马子晋先生并且辞谢不受。母亲说:「这是不好的。」马先生处送了一些别样礼物。

还有一件可笑的事。进学以後,要向亲友人家送报单。那种报单,是用红纸全幅书写的。另有一种人。专门书写那种扁体的宋字,上面写着:「捷报贵府□□(以上是尊卑称呼)少爷□□□(以上是新秀才姓名)蒙江苏督学部院□(学台的姓)高中苏州府吴县第□名……」到那一天,两个报房里的人,一个背了许多卷成一束束的报单,用了一面锣。嘭嘭嘭的敲到人家去;一个提了一桶浆糊,在人家墙门间,或是茶厅上,高高的贴起来。人家也以为某亲友人家的子弟进了学了,算也是荣耀的事,未便不让他们贴。而且还要发一笔赏封,这项赏封,不过数十文而已,然积少成多,亦可以百计,报房之乐於为此,正为此赏封也。乡试中了举人以後,也有报单送与亲友,不过颜色是黄的了。

我此次进学,也花费了数十元,都是母亲在筹划。虽没有开贺,但几家至亲密友,都送了礼。舅祖清卿公,送了八元,那是最阔气的了。巽甫姑丈送四元,馆东张检香,也送四元,此外送二元、一元的也不少。从前送礼,不此现在。凡遇庆吊,送一元已算丰厚,若送四元,比一担米有余裕了。因此也勉强敷衍过去。最高兴的是我的馆东张检香,连忙把每月束脩两元的加到了每月三元,那也是苏州处馆先生的升级条例呢。

自以为荣誉的出去应酬,穿上衣冠,红缨帽上,正正式式的戴上一个金顶珠(其实是铜的)。以前我在未进学以前,出去应酬,也戴一个金顶珠,那是非正式的、僭越的(清制:一品为红珊瑚、二品为缕金珊瑚、三品为蓝宝石「俗称明蓝」,四品为青金宝石「俗称暗蓝」,五品为水晶,六品为砗磲「俗称白石」,七品至九品,皆为金顶珠),所以不要看轻这一个金顶珠,自秀才、举人,以至新翰林,都戴这一个金顶珠。

我这一次同案中,有许多中举人,中进士的,我已经记不起他们了。只有一位单束笙(镇)先生,他中了进士後,即放部曹,民国时代,曾经做过审计处处长,直到大家老年时候,方才认识,同住在上海时,时相访问。还有一位欧阳钜元,也与我同案,此君早慧,十五岁就进学,他不是苏州人,曾为苏人攻其冒籍,後有人怜其才,为之调停,旋至上海,成一小说家,笔名茂苑惜秋生,李伯元延之入「繁华报」。有人谓:「官场现形记」後半部全出其手。闻罹恶疾,不幸早夭,年未及三十岁也。

⊙记徐子丹师

我进学以後,未到半年,巽甫姑丈又约我去。他从前不是说过的吗,无论取进不取进,要给我介绍一位老师,不要以为进了一个学,就此荒废了。他说:「一个寒士,不能与富家相比。有钱人家不能上进,是没有关系,反正家里有产业,守守产业,管管家务,一样的很舒服。而且现在即使考不上进,还可以捐宫,捐官直可以捐到道台。贫家可不能了,用真本事换来。你父亲早故,祖母年老,母亲勤苦,企望你甚殷。倘然在科举上能再进一步,岂非慰了堂上的心。因此我觉得这敲门的砖头,还不能丢弃。」

我听了姑丈的话,颇为感动。我想:现在真弄得不稂不秀了。再去学生意,年纪已大,学生意大概是十三四岁,最为适宜。给人家当夥计,谁要请一位秀才相公来做夥计,而且谁敢请一位秀才相公来做夥计呢?我的前途,注定了两件事,便是教书与考试,考试与教书。在平日是教书,到考试之期便考试,考试不中,仍旧教书。即使是考试中了,除非是青云直上,得以连捷,否则还是教书,人家中了举人以後,还是教书的很多呢。读书人除此之外,难道再没有一条出路吗?

巽甫姑丈给我介绍的这位师长,便是徐子丹(鋆)先生,他也是一位廪生,博学多才,大家以为像徐师那样的学问,早应该高发了,但他却是久困场屋。他年纪也差不多四十五六岁了,也是在家里开门教徒。不过他的学生都是高级的,除了在他案头有几位以外,「走从」的很多。所谓「走从」者,就是每月到他那里去几回,请他出了题目,做好文字,再讲他改正了。

我也是在走从之列,言明每月去六次,逢三逢八,便到他那里去。但是徐先生声明:不要我的脩金。我说:「孔夫子也取束脩,所以说:『自行束脩以上,我未尝无诲焉』,怎样可以不要脩金呢」?巽甫姑丈说:「你不要管!我和他的交情够得上,你自己所得微薄,不能再出脩金,而徐先生也晓得你的情况。他是一位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并且最肯培植後进,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徐先生不是一个仪容漂亮的人,而是一个朴素无华的人。他头颈里又生了一串瘰疬(苏人称为疬子颈)。因此头有些微侧,苏州的一班老友中,背後呼他为「徐歪头」,可是当时徐歪头之名字,也为人所传述。第一天拜师,徐先生很为客气,加以慰勉之词,大概巽甫姑丈把我的近时境况,都和他谈过了。当天他出了两个题目,我记得一个是孟子上的「非无萌蘖之生焉」一句,一个是论语上的「使民以时」一句。上一个题目,在行文上有些技术性的;下一个题目,可以发挥一篇富瞻的政论。

教我做这两篇文字,原是测验我的程度的,两篇文字交卷了,徐先生说:对於「非无萌蘖之生焉」一文,做得不差,有两股他还加以密圈。对於「使民以时」一文,他觉得颇为平疲,很少发挥。原来前一题,看似枯窘,但那是虚冒题,着重在「非无」两字上绕笔头,前经巽甫姑丈出题,已做过了好几回,颇能学得一点诀窍。那「使民以时」这个题目,极容易写文章的,而且可以使你大大地发挥的,但题目太容易,反而使你写不好出色的文章。若能敷佐词华,包孕史实,也可以成为一篇佳文。

实在我书倒看得不少,却是毫无理绪,又不能运用自如。在徐先生那里不到一年功夫,确是颇有进境。考平江书院卷子,常考超等,至少也考一个特等。考紫阳书院卷子,也可以考一个特等,一个月,这一笔书院膏火,也有两三块钱,不无小补呀。另有一个正谊书院,它的月考是「经解」与「古学」,所谓古学,即是词章之学。在这两门中,经解我不喜欢,嫌其破碎支离,词章我是性之所近,很愿意学习的。原来徐先生的词章功夫是很好的,我便请教於他,请他出了两个赋题,我便学做起赋来。

但是那个时候,中国和日本打起仗来,而中国却打败了,这便是中日甲午之战了。割去了台湾之後,还要求各口通商,苏州也开了日本租界。这时候,潜藏在中国人心底里的民族思想,便发动起来,一班读书人,向来莫谈国事的,也要与闻时事,为什么人家此我强,而我们比人弱?为什么被挫於一个小小日本国呢?读书人除了八股八韵之外,还有它应该研究的学问呢!

我那时虽然仍在徐先生处学习词章之学,觉得骈四骊六之文,颇多束缚,倒不如做一篇时事论文,来得爽快,也曾私拟了一二篇,却不敢拿出来给人家看,自然是幼稚得很的。但是当时许多老先生是很反对的,他们不许青年妄谈国事,尤其是去看那洋鬼子们的种种邪说,这都是害人心术的,这都是孔门所说的异端。他们说:这些学说,都是无父无君,等於洪水猛兽。当时的父老们,禁止我们看新学书,颇似很严厉的,但我是一个没有父兄管束的,便把各种新出的书,乱七八糟的胡看一阵。徐先生虽然知道了,也不加深责,因为当时的风气,已渐在转移了。

过了一年,徐子丹先生就馆到费圯怀(念慈)家里去了。原来费圯怀本是常州人,却在苏州桃花坞新造了住宅,预备长住在苏州,於是延请了徐先生,教他的两位公子。我那时仍旧走从他,本来常到王洗马巷徐先生家里去的,现在改到桃花坞费公馆去了。这两位公子,一号子怡,一号叔迁,他们当时年纪还小。这两位老同学,到後来在上海方才叙旧。叔迁忙於做官,不大晤面,子怡往来苏沪,且在上海亦有住宅,因此时相过从,有许多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有一次,我从上海回苏州,在火车上与子怡相遇,他问我:「到苏州住在那里?」我说:「住在表弟吴子深家,也在桃花坞,与府上是街坊。」他唯唯。但到了明日,他到吴家来,说:「明日中午,家母请老世兄便饭,务请惠临。」原来费圯怀先生的夫人,乃是清代状元宰相,徐颂阁(郙)的女儿,据说费圯怀颇惧内。曾孟模的「孽海花」小说中,曾经调侃过她,说有一次,江建霞太史去访费,他夫人疑江为北京唱戏的相公,操杖逐之,以江年轻漂亮,雅好修饰故。实在孟朴的「孽海花」,以小说家言,不无渲染故甚其词也。

我颇错愕,以费老夫人从未见面,何以请吃饭呢?如期而往,亦有三五客在座,费太夫人出见,虽老,而体颇丰腴(她有二子二女,都是胖子),我执世侄礼甚恭,子怡说:「家母欣赏吾兄之小说,故极欲一见」云云。我急惭谢。既而我想:我那时正预备写「留芳记」小说,而费家的帙事亦正多,她怕我再如「孽海花」一般,把她们牵涉进去吧。

我又说到後来的事了,如今且说我向徐子丹师受业的第三年,他在本年的乡试,中式了举人了。先是,巽甫姑丈曾谈及:「徐先生今年秋闱,是背城借一之举了,他年已近五十了,大概此次是志在必得吧。」我因说:「以徐先生的文才,早可发科,何以蹭蹬场屋?」姑丈说:「他的学生,已有两个中举了。」我觉得姑丈之言,似乎所问非所答,後来有人告诉我,这两个学生,是徐先生代笔给他们中式的。人言如此,我也未敢信以为真。

明年会试,徐先生连捷中了进士,殿试三甲,外放在山东做了三任知县,也没有得到了好缺,就此故世在某县任上。宦囊不丰,清风两袖而已。一位读书明理,而蔼然仁者,那里会多得钱?但徐先生是我的恩师,我受了他的教诲,方有寸进,而从学了他两年多以来,他不肯取我一点脩金,他对於别一位学生,从未有此,此种恩义,真使我没齿不忘的。

⊙求友时代

我从二十一岁起,可称为我思想改变的开始。那正是甲午中日开战,我国战败以後,有些士子,都很愤激,而变法自强之说,一时蠭起。这些主张变法的知识份子,人家称之为维新党,我当时也很醉心於维新党,以为除非是这样,方足以救中国。

但是那时候,科举还没有废,一个士子的出路,还是要靠考试,而考试还是要做八股文。我在徐子丹先生教导之下,本年岁试,居然考取了一个一等(那次题目是「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两句,那倒是规规矩矩的八股,不是瞎扯的散文了)。但我这个一等,只可称之为「矮一等」,吴县共取一等十六名,而我的名次则为第十一名(按:秀才岁科考,例分一等、二等、三等,科考可以不到,而岁考必须到的)。照例,考了一等,可以挨次捕廪,而在我们吴县补廪,非常烦难,往往考了前三名,也一时补不着廪。因为它是有名额的,要遇缺即补,甚毫有用贿赂之法,买缺出贡的。至於矮一等,想也休想了。

然而虽是矮一等,亲友间却予我以厚望。其时即使是做八股文的,也风气一变了,不能规规矩矩的依照先正典型,往往野头野脑,有如野战军。并且那些当考官主试的人,眼光也改换了,专取才气开展的那一路文章,不大墨守以前的准绳。

就是徐子丹先生中举後,刻出来的朱卷,第一场四书题,还是循规蹈矩的做了,第二场五经题,有一篇文中,运用了许多子书。而且包孕时事,如列子御风而行,便象徵空中飞行等等(那时飞机初发轫,已有传说到中国来了),在以前八股文中,那是不许引用的,徜被磨磡出来,是连试官也有处分的。

到後来,那种书坊店的奇诡的书都出现了,有一部叫做「天下才子书」,好大的口气,真吓坏人。我极好奇心,去买了一部,薄薄的两本,翻开来一看,尽是八股文。其中有康有为的应试文,还有许多名人的应试文,我可不记得了。好像有一篇署名林獬的,後来知道林獬就是林白水,又号万里,在北京开报馆,一九二六年在北京为张宗昌所杀。

此外,清代的许多禁书,也渐渐地出现了,那些都是明末清初的书,关於种族仇恨,鼓起了人民排满思想。可是苏州那个地方,到底还是范围狭小,要买新书,非到上海去不可。因为上海有印刷所,有铅印,有石印,那些开书坊店的老板(以绍兴人居多数),虽然文学知识有限,而长袖善舞,看风使帆,每有他们的特识(那时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都未开张)。他们的大宗生意,就是出了书,销行内地到各处去。不仅是新书,即使那种木版书,不是上海出版的,也能集拢到上海来。或者有些别地方出版者,请他们搜求,也可以搜求得到。

我还是脱不了那个教书生涯,在廿一岁的时候,又馆在城南侍其巷的程宅去了,我的馆东是巡抚衙门里一个书吏,家道小康,这位先生难得见面,所以他的大号,我也不记得了。教三个学生,他们脩金较丰,而待遇却不及因果巷张家。最大的一个学生,也已十四五岁了,名为开笔作文,出了题目,难得交卷,强迫着他,东抄西袭,不知涂些什么,而且虚字不通,改笔也无从改起。三天两天,不到学堂,家里也放纵他。这种抚台衙门的书吏,也是世袭的,大概他们也不想在科举上求取进,这个馆地,只处了一年,我实在敬谢不敏了。

我从家里城北到侍其巷城南,是多么远啊!而盛家浜的朱师处适在中心点,因此常到朱师处打尖歇脚。顾氏表姊,视我如胞弟,有时不住在馆里,便住在朱家,明晨一早到馆。朱先生依然在家开门授徒(闻曾有一度馆在严孟繁「家炽」家,旋即离去)。其时我有一位同窗李叔良(志仁),最为知己,曾订金兰之谱(当时所流行的,俗名换帖弟兄),他比我小三岁,温文尔雅,词笔优秀,又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我因为与这位盟弟的关系,又认识了许多朋友。

这些朋友,都是住在胥门一带的,最远的是住在盘门。朋友都是牵连交结,渐渐的志同道合而亲密起来的,当时所认识的便有祝伯荫、杨紫驎、汪棣卿、戴梦鹤、马仰禹、包叔勤诸君,年龄都与我相伯仲,加上李叔良与我,共为八人。那时还拍了一张照,此八人中,伯荫、棣卿、梦鹤、叔良及我皆入了学,其他三人,则未入此途。我今写此稿时,七人均己逝世(梦鹤最先,棣卿最後),而我则孑然尚存也。

我不菲薄苏州从前吃茶的风气,我也颇得力於此种茶会。当时我们就有一个茶会,在胥门养育巷的一家茶馆里,每月约定日子,至少聚会两次。在聚会的时候,便无天无地的讨论一切,有什么新问题、新见解,便互相研究,互相辩难,居然是一个学术座谈会了。那个茶馆里,往往有一种圆桌,我们便开了圆桌会议,笑语喧哗,庄谐杂出。後来我们又组织了一个文会,轮流当值,出了一个论文题目。或是属於文史的,或是属於时事的,大家回去写了一篇,特地送给当地名人去指点批评。

其中除李叔良外,我又与通谱者二人,一为戴梦鹤(昌熙),一为杨紫驎(学斌)。紫驎与我同庚,却比我小几个月,叔良,梦鹤都比我小几岁,所以在四人中,我是大哥了。梦鹤最聪明,十五岁就进学,文章斐然,兼擅诗词,年十八九岁,所写的字妩媚绝伦,虽老书家亦叹弗如,惜其患有肺病甚深。紫驎为李叔良的姊丈,其兄绶卿,为一孝廉公,现在盛杏荪(宣怀)处当文案,也算是一个通晓洋务的人材。家居上海,故紫驎亦时迁居沪上,往依其兄,并时预备进上海洋学堂,不作科举之想了。

当时为了国家变法,国内要开学堂之说,也盛唱一时。外国人在中国来开学堂的,也渐渐多起来了,大概都是外国的教会办的,这些学堂,国人都称之为洋学堂。我当时也怦然心动,想我也可以进那种学堂,从新做起学生来吧。但是我的环境不许可。第一、我现在是要瞻家的了,虽然现在所得馆谷不多,但如果连这一点也去掉了,家用更难支持,而我的母亲要更苦了。第二、进学堂要学费、膳费(苏州无洋学堂,非到上海不可),既无进款,反加出款,这笔钱从那里来呢?三则,祖母年老,孙承子职,我不能离开苏州,出外就学呀!

这时候,关於文学上,有一事颇足以震动全中国青年学子的,是梁启超的「时务报」在上海出版了。这好像是开了一个大炮,惊醒了许多人的迷梦。那时中国还没有所谓定期刊物的杂志,「时务报」可算是开了破天荒,尤其像我们那样的青年,曾喜欢读梁启超那样通畅的文章。当时最先是杨紫驎的老兄,寄到了一册,他宣布了这件事,大家都向他借阅,争以先覩为快。不但是梁启超的文章写得好,还好像是他所说的话,就是我们蕴藏在心中所欲说的一般。

我把这信息告诉了子青哥,他也马上托人在上海定了全年一份。它是一种旬刊,每十天出一册,还是线装的,用中国连史纸宋体字石印的。每期中粱启超必定自写一篇,其余也有许多别人所写的,以及欧美的政论,并且还有短篇小说,如「福尔摩斯侦探案」,中国的翻译国外侦探小说,也是从时务报首先开始的。(後来梁启超又办了「新小说」杂志,写了「新中国未来记」,他提倡中国人写小说,也是开风气之先的。)

我不曾定「时务报」,只是向人家借看,自然向子青哥借得最多。「时务报」不但是议论政治、经济,对於社会风俗,亦多所讨论,主张变法要从民间起。於是兴女学咧、劝人不缠足咧、研究科学咧、筹办实业咧、设立医院咧、大为鼓吹提倡。一班青年学子,对於「时务报」上一言一词,都奉为圭臬。除了有几位老先生,对於新学,不敢盲从,说他们用夏变夷,但究为少数,其余的青年人,全不免都喜新厌故了。

自从这个风气一开,上海那时风起云涌,便有不少杂志出现。关於各种学业的,也有「农学报」、「工商学报」,吾乡的汪甘卿先生(是个举人),在上海办有「蒙学报」,以为启蒙之用。不独是上海,渐渐的有各省开通的人士,也出版了许多杂志,如湖南的「湘学报」、四川的「蜀学报」之类,但归结起来,总没有梁启超的「时务报」普遍而深入人心。直到戊戌政变,汪康年改办了「昌言报」,「时务报」也关了门。後来国事愈演变,思想愈前进,辛亥革命以後,以康、粱主张君主立宪,国民党诟之为保皇党。可是平心而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粱启超的「时务报」,对於开风气一方面说来,不能说没有大功劳。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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