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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最后十年(十)--言论封杀中的顽强抵抗 zt

CAOGEN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5/03/12
文章: 886

经验值: 920

标题: 鲁迅的最后十年(十)--言论封杀中的顽强抵抗 zt (579 reads) 时间: 2005-7-02 周六, 上午7:14

作者：CAOGEN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鲁迅的最后十年(十)--言论封杀中的顽强抵抗 zt

摘录自：林贤治
chinatown.coolfreepage.com

权势者和无权者之间有一个长期争夺的地带，就是话语权，即言论自由权。

对于无权者来说，他们所要的只是表达的权利；而权势者制造沉默，封闭和垄断发出声音的权利。当无权者能够自由地集会聚会，自由地表达自己时，就会形成公众舆论，大家不但有了知情权，通过传播获得各种隐秘的消息，而且还会互相散布、扩充不满的情绪和不安分的思想。

这样，“公民”也就成了扰攘的“公众”，为统治者所安排的良好秩序就有可能出现混乱，甚至遭到颠覆。当然这是不允许的。为此，权力者必然要动用各种工具手段，以控制舆论，禁止集会结社和言论出版自由。书报审查制度，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在古希腊雅典，苏格拉底就是以言论罪被处死的。中国的秦始皇焚书坑儒，虽然不能说堪称独步，在世界史上也仍然不失为一大壮举。中世纪教廷的“禁书目录”是著名的，它在绵延的几个世纪中不断增加，直至近期才得以解禁，可知政治和宗教的独裁者对于书籍和思想的嫉恨，是如何的广泛和久远。

社会不可能没有异样的声音。即使从统治的利益出发，统治者也不可能长期不顾及于此；当然这样的统治者，大抵来自历史上专制传统比较薄弱的国家。有名的例子，是在美国宪法史上杰斐逊总统提出的宪法修正案，即“人权法案”。这法案中，他认为出版自由是“通往真理的最有效途径” ，“那些害怕自己的行为受到查问的人，首先禁止的也是出版自由。”

在世界范围内，主要在欧美地区，书报审查制度在19世纪已基本结束，对于出版物的控制和各种禁令已被取消。然而，正当这一中世纪的专横制度在世界广大地区进入消亡的时候，在东方这个有着“焚书坑儒”传统的古老国家里，却是大行其道。

国民党于1927年制订了《新闻法》《出版法》等，并成立了书刊审查机构，与特务手段相结合，控制了全国的新闻出版界。二十年代以后，全国出版业集中在上海，占全国总量三分之二以上，仅1929年出版的社会科学的译著，包括马克思列宁的著作，多达150多种。因此，在书报审查制度实施期间，上海不能不成为首要的受害地区。

1928年，国民党当局颁布了《著作权法》，规定出版物如有违反“党义”，或其他“经法律规定禁止发行者”，拒绝注册。1929年，公布《宣传品审查条例》，同年还颁布了《查禁反动刊物令》等法令。1933年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查禁普罗文艺密令》，附抄作家名单，行动明显政治化，惩处手段也更为严厉。1934年2月，中央宣传部突然发文，一举查禁上海出版的149种文艺图书，震动了上海书业界。

在审查过程中，检查官随意删改，而且被删处不许留下空白，即所谓“开天窗”，不使留下刀斧的痕迹。据国民党中宣部文件，1929年至1934年间，被禁止发行的书刊约887种；1936年查禁社会科学书刊676种。除了上海，仅北平一地，1934年焚毁书刊1000多种。除书籍遭灾外，还查封捣毁出版机构，迫害出版界人士。如1929年查封创造社，1930年查封上海现代书局，1931年查封北新、群众、东群等书店等。

当然，国民党政府在出版物上也并非只有破坏，没有“建设”。有不少官办出版机构，发行书刊不在少数。据1936年国民党政府《内政年鉴》统计，全国报刊共1763家，其中党政军报刊占三分之一。在出版界，有大量数学教科书和童话书，极力赞美“春天” 的书，商业消遣性倾向愈来愈严重，而严肃的，进步的，带有革命倾向的书刊，却只能采用假书名，假封面而艰难面世。

鲁迅在上海十年，同国民党的书报审查制度相始终，真可谓“运交华盖”，没有选择和退避的余地。从左联青年盟友被害起，他便致力于揭露国民党的禁锢文化政策，由于书报审查直接威胁到他的生存，他不能不设法改变自己的写作策略，开始他的谓之“带着镣铐的进军”。

在一个失去自由言议的环境里，鲁迅特别注重史料的保存，他说是“立此存照”，使罪恶的形相不致于轻易自行消匿。他揭露说，“中国的焚禁书报，封闭书店，囚杀作者，实在还远在德国的白色恐怖之前”。

和读者相见的，鲁迅认为都是“奴隶文章” ，就是失掉反抗意识，缺少独立思想，没有骨气的文章。对此，他写道：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查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

在揭露国民党的专制文化政策时，鲁迅常常“算旧帐”，剖析明清文字狱。他要让青年读者明白，中国的统治者及士大夫文人，是历来如此的。“宋曾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明曾以党狱替满清箝口。”种种的“治心”“箝口”法，都无改于改朝换代的结局，那就是专制统治的覆亡。

以鲁迅这样的反抗政府的有影响的人物，必然最先感受到出版界的这种压力。而且是愈到了后来，压迫则愈甚。他说：“我的全部作品，不论新旧，全在禁止之列。当局的仁政，似乎要饿死我了事。”后来不在日报上投稿，只应付杂志约稿，而且为此不得不做得更“含糊”，更“晦涩”，更“吞吞吐吐”，结果还是不行。例如像他自己说的，有一篇短文，“是讲旧戏里的打脸的，毫无别种意思，但也被禁止了”。

《病后杂谈》，“被检查官删去四分之三”。《病后杂谈之余》，也都是删之又删的。还有《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被删掉了后半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篇中，凡是对于求神拜佛略有不敬之处，即被删除。《脸谱臆测》不准发表；《阿金》则“不但不准登载，听说还送到南京中央宣传部里去了”。

《二心集》，全书38篇，被删22篇，故名《拾零集》，由中央删剩，应当准许发卖的了，但运到杭州去却仍被没收，理由是：“这里特别禁止”。《集外集》也被删去10篇，后来编入《集外集拾遗》出版。被禁止出版的还有《门外文谈》，编译的《竖琴》、《一天的工作》，以及杂文集《准风月谈》也遭到查禁，主编的《译文》则被抽去稿件。到了后来，甚至于扣留原稿。

“在报上，我已经没有发表的地方。……黑暗之极，无理可说，…”至1935年，又说：“他们的嘴就是法律，无理可说。所以，凡是较进步的期刊，较有骨气的编辑，都非常困苦。今年恐怕要更坏，…”“官老爷痛恨我的一切，只看名字，不管内容”；“权力者的砍杀我，确是费尽心力，而且他们有叭儿狗，所以比北洋军阀更周密，更厉害。”

其实，压迫从四面袭来，倒是比他预想的要险恶得多。好在毕竟是战士，对中国这“老社会”看得深透，而有着“韧战”的准备。就在这连发表作品的权利也遭到剥夺的境地里，他的文章不但不见减少，反而数倍于前。

然而，文网遍于国中，鲁迅不能不找寻“钻网”的法子。事实证明，他是世界上一流的游击专家。首先是使用笔名。他一生共使用笔名140多个，仅1932年到1936年四年间就多达80多个。一个作家笔名之多，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首屈一指的。有的笔名很有深意，如“洛文”，就是党棍赠他的“堕落文人”的谐音的缩写；“越客”有复仇之意；“何家干”更妙，模仿检查官口气，颇带角逐的悬念。

笔名的使用，与正文往往有着有机的联系，增强了文章的内在张力。官方检查机关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写什么”上面，鲁迅则避其锋，更多在“怎么写”方面用力，迂回逼近目标。《自由谈》迫于形势，曾经刊出“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的启事，鲁迅便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好的，风雅之至；但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不也是涉及风月的一联古诗么？可见任何材料，都可以做为思想的载体，封锁不住的。

就拿自己做的杂感来说，他谈历史，谈文化，谈典故，谈洋人，题材似乎距离中国现实十万八千里，其实无一不息息相关。在文风方面，比起《热风》时期的哲理化和《华盖集》时期的论辩色彩，这时的文章明显地更趋曲折隐晦，至于旨意，他是决不肯自行加以掩盖的。

但是，这样一来，又难于瞒过嗅觉灵敏的叭儿了。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于是办“地下出版社”，自费印书。如以“三闲书屋”的名义出版《毁灭》、《铁流》、《士敏土之图》、以“诸夏怀霜社”的名义出版瞿秋白文集《海上述林》，还支持叶紫萧军等以“奴隶社”的名义出版“奴隶丛书”。非法出版，却也安然无事，专制的铁掌总算留下了漏光的缝隙。

在重新发表或出版的文字里，鲁迅不忘在被删的地方加印黑点或黑杠，以示被删过的痕迹。这也一如他在别的场合里说的，一以作黑暗和挣扎的纪念，二是特意给留下“党老爷的蹄痕”。

以一个人的力量，如何可能敌得过一个政府呢？鲁迅眼见他的文章到处遭禁，晚年不时流露浓郁的乡愁，好像与战士的状态颇不相称似的，由此可见战斗的艰难。在《后记》中，鲁迅说：“目前的中国，真是荆天棘地，所见的只是狐虎的跋扈和雉兔的偷生，在文艺上，仅存的是冷漠和破坏。”

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文人们却在一味地抨击杂感。知识分子作家的状态，在专制主义的恐怖之下，已然失去了正常的思考和创造能力。鲁迅的悲愤并不限于个人际遇，他的心是广大的，深知个人与时代的命运扭结无法拆解。所以，在他痛苦之极时，只好叫道：“我们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

作者：CAOGEN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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