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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钏影楼回忆录》之六:“读书与习业、县府考”等六节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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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六:“读书与习业、县府考”等六节 (630 reads)      时间: 2005-6-20 周一, 下午10:47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钏影楼回忆录》之六:“读书与习业、县府考”等六节

作者:包天笑


⊙读书与习业

在旧日的社会制度中,一个孩子到了十三四岁时,便要选择他前途的职业了。选择职业,大概分两大部,一曰读书,一曰习业。就普通一般人的常识,当然要看那孩子的资质如何?以为聪颖者读书,鲁钝者习业。其实也不尽然,也要看他的环境怎么样?说到环境,便非常复杂了,因此对於儿童前途的取径,也非常复杂。

假定一家人家,有几个孩子(女孩子不在其例),那就容易支配。或者由儿童的旨趣,谁可以读书,谁可以习业,谁有志读书,谁愿意习业,决定了他们的前途。也有的人家,对於儿童,既不读书,也不习业,富家成为纨袴子弟,穷的变成流浪儿童,这样失於教养,要算是家长的过失了。

我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关於读书或习业问题,曾有过一番讨论。因为我是一个独子,既无兄弟,又无叔伯,似乎觉得郑重一点。但是我家中人,都愿意我读书,而不愿意我习业。第一个先说父亲,父亲是商业中人,他却偏偏痛恨商界。他在愤激的时候,常常痛骂那些做生意的,都是昧着良心,没一个好人。他宁可我做一个穷读书人,而不愿我做一个富商。母亲的意思很简单,她说我生性忠厚,不能与贪很的商人争胜。祖母却以为我娇养惯了,不能吃苦,习业在从前是的确很吃苦的。

但祖母关於我们的家事,常和几家亲戚商量,那一年的新年,请饮春酒,祖母便提出我的读书与习业的问题来,加以谘询。第一个是我的舅祖吴清卿公,我们家庭间有什么重要的事,祖母必定问他。可是他主张我还是习业,不要读书。他说出他的理由来,他说:「第一、读书要有本钱,要请名师教授,而且家中要有书可读(自然,在他那个富室家里都做到了)。为什么那些绅士家中科甲蝉联,他们有了这种优点,再加以有了好子弟,当然事半功倍了。第二、读书要耐守,现他的父亲无固定职业,而又栽培不起,倒不如习一职业,三五年後,就可以获得薪水,足以赡家,父子二人,勤恳就业,也不愁这个家不兴了。我不相信商业场中,没有出胜的人。」他列举了某某人,某某人等等,的确,他所举出的人,都是苏州商界钜子,捐了一个功名,蓝顶花翎,常与官场往来,那些钱庄挡手,却都是我父亲瞧不起的人。

可是我的尤巽甫姑丈,却不赞成此说,他说:「现在读书要有本钱,这是经验之谈,我不反对,若是绅富人家,科甲蝉联,而一个寒士,永无发迹之日,这也不对。试看吴中每一次乡会试,中式的大半都是寒士出身。再有一说,惟有寒素人家的子弟,倒肯刻苦用功,富贵人家的子弟,颇多习於骄奢淫佚,难於成器,也是有的。」姑丈也和我母亲的见解一样,说我为人忠厚,不合为商业中人。他又赞我:气度很好,沉默寡言,应是一个读书种子,至於能否自己刻苦用功,另是一个问题了。巽甫姑丈的话,大意如此,可是我听了,很有些惭愧,因为我自己知道,这几年并没有刻苦用功,我在朱先生那里,荒废的时间太多了。

那时父亲便决定主意,不给我习业,而要我读书了。还有几件可笑的事,不无有点影响,我自从出生以後,家里常常和我算命,在苏州是流行的,连我父亲也相信此道。朋友中有许多研究星相之学的,也并非江湖术士之流,他们常抄了我的八字去推算。及至我七八岁以至十二岁时,又常常带我去相面,相金有很贵的他也不惜。但这些算命先生、相面先生,无不说得我天花乱坠,将来如何的飞黄腾达,必然是科名中人,荣宗耀祖,光大门楣,是不必说了。

我是公历一八七六年(清光绪二年)丙子二月初二日(旧历)辰时生的。据星命学家说:这个八字很好。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还藏着一张自己的命书,是一位名家批的,其中还用红笔加了不少的圈。除了他们的术语,我看了不懂之外其余的话,都是说我将来如何发达的话,大概是说我金马玉堂,将来是翰苑中人物,出任外省大员,一枝笔可以操生杀之权,尽管他信口开河,乱说三千,却不知道他能算个人的穷通,却不能算国家的命运,科举也就废了,还说什么翰苑中人物,这无非当面奉承,博取命金而已。

所遇的相面先生,也是如此说。那些江湖派的不必说了,有几位知识阶级,平时研究各种相书的先生们,也说我气息凝重,眉宇秀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不是我自吹法螺,现在虽然老丑了,在儿童时代,我的相貌,却够得说是富丽堂皇的。我那时身体略瘦,而面部却不见得瘦,五官也算得端正的。还有一双手,没有一个相家不称赞的,为的是手背丰腴,手心红润。到了我四十多岁的时候,在北京遇到了盐务署里一位陈梅生先生(这位陈先生以相术著名的,他曾相过邵飘萍与徐树铮,背後向人说,这两位将来都要「过铁」的,後来皆验。有人问他何故,他说,邵眉太浓,有煞气;徐眉倒挂,作猪形。皆非善相),他也说我手可以发财。我问:「发多少呢?」他说:「可以得百万。」我那时正在穷困,也从不作发财之梦,只有付之一笑。谁知後来竟应验了,到了民国三十七八年(一九四八——四九),通货膨胀,什么法币咧,金圆券咧,我偶然写写小说、杂文,一摇笔稿费就是百万圆,或不止百万圆呢。

至於笔下可操生死之权,原是算命先生的盲目瞎说。然而当我最初身入新闻界的时侯,我的岳丈便极力反对,他说:「当报馆主笔(从前不称记者),就是暗中操人生死之权的,最伤阴骘。」他老先生是以善士著名的,主张一切隐恶扬善。我想:算命先生说我「笔下操生死之权」的这句也应验了吧。但是到了民国八九年的时候,有位看相的朋友说道:「不对了!现在风气改变了,须要脸黑气粗,心雄胆大,方是贵人,像你这个相貌,只配做一个文人而已。」

我的话说野了,现在言归正传,总之我不再作习业之想了。父亲的听信算命、相面先生的话,虽属迷信,亦系从俗,而也是对於我的期望殷切。而且他还有誉儿之癖,可惜我的碌碌一生,了无建树,深负吾父的期望呀!


⊙小考的预备

考试为士子进身之阶,既然读书,就要考试,像我祖父那样,既读书而又不考试,只可算得高人畸士而已。我在十三岁的冬天,文章已完篇了。所谓文章,便是考试用的一种制艺,後来人笼统称之为八股文的。所谓完篇,就是完全写成一篇文字,而首尾完备的意思。

这种学作制艺,是由渐而进的。最初叫「破承题」,破题只有两句,承题可以有三四句,也有一个规范。破承题的意思,便是把一个题目的大意先立了,然後再做「起讲」(有的地方叫「开讲」),起讲便把那题目再申说一下,有时还要用一点词藻,也有一定的范围。起讲做好了,然後做起股、中股、後股,有的还有束股,那就叫做八股。为什么叫它为股呢?就是两股对比的意思。自从明朝把这种制艺取士以後,直到清朝,这几百年来,一直把这个东西,作为敲门之砖。自然讲述此道的著作,也已不少,我不过略举大概,到後来科举既废,制艺也不值一顾,不必再词费了。

我在顾九皋先生案头,做过小论,到了朱静澜先生处,便做起讲。但小论觉得很通顺,起讲便觉呆滞了,因为小论不受拘束,起讲却有种种规范,要讲起、承、转、合的文法,还有对比的句子,还要调平仄,我觉得很麻烦。并且当时中国文字,没有固定的文法,一切都要你自己去体会。後来文章虽说完篇了,自已知道,勉强得很。做制艺是代圣贤立言,意义是大得了不得,但人家譬喻说,一个题目,好像是几滴牛肉汁,一篇文字,就是把它冲成一碗牛肉汤。那末这碗牛肉汤,要不咸不淡,非但适口而且要有鲜味,但是我这碗牛肉汤,自己就觉得没有滋味。

虽然是制艺,也要有点敷佐,有点词藻,而我那时枯窘得很。其所以枯窘的缘故,自然是读书甚少,所读的只是四书、五经,其它的书,一概未读。就是在五经中,易经我一点也不懂,诗经也不求甚解,礼记是选读的,关於什么丧礼等等,全行避去不读,书经也觉深奥,春秋向来是只读左传,我还刚刚读起头呢。人家说起来,到底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呀,怎么能板起脸来,代替古圣贤立言,做起那种大文章来呢。

从十三岁冬天文章完篇起,到十四岁开春,本来规定每逢三六九(即每旬的逢三逢六逢九),作文一篇,每一个月,要有九篇文字。一篇文字,也要四五百字,限半天交卷,聪明的也可一挥而就,但以我的迟钝,常常以半天延长至一天。若在严厉的师长,决不许其如此,但是我的这位朱先生,那就马马虎虎了。

我那时对於作这种制艺文字,很为惧怕,百计躲避,而对於弄笔写小品文,或游戏文,仗着一点小聪明,却很有兴趣。还有我们的朱先生,对於改文章,也非常之怕,不改则已,改起来倒极为认真,有时改改几乎是重做一篇。假如三天作一文,一连几次不改,便积压起来了。况且他所教的学生多,大家的窗课作文,都积压不改,这使他是很伤脑筋的事呀!

我在十四岁上半年,实在没有什么进境。可是十四岁下半年,便要开始小考了。听谓小考者,以别於乡试、会试等的考试。乡、会试取中的是举人、进士,而小考取中的只是一个秀才。论秀才那是普通得很的,但是有句大家听知道的成语,叫做「秀才乃宰相之根苗」,那是踏上求助功名的第一阶级。

不要瞧不起一个秀才,说容易似乎容易得很,艰难起来却非常艰难,竟有六七十岁,白发萧萧,考不上一个秀才的。还有他的儿子已经点翰林,放学差,而老父还在考取秀才的。他无论如何年老,至死不休的,情愿与十四五岁的学童争取功名,当时科举之迷,有如此者。主试官也往往悯其老,而破格录取的。

小考是先从县试起的,所谓县试,便是先从县里考试,主试的便是县官。县试毕後,便是府试,主试的便是知府。县试、府试考过以後,便是学台来考试了,名曰院试(俗称道考)。这一次考取了,方算是一名秀才,然後才可以去乡试,乡试中式了,成了一名举人後,又可以去会试,一直到殿试。从前举世所艳称的状元,就是以秀才为始基。

为了下半年小考问题,家庭中又讨论了。祖母以为我太小(我当时身体甚瘦弱),考试是相当辛苦的。一个在街上走路还要老妈子陪着的,如何能去考试呢?母亲不敢做主,但问:「有把握吗?如果考试能取进,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秀才,谁不欢喜?如无把握,白吃辛苦一场,不如等待下一科,就算十六七岁进学,年纪也不能算太大啊。」

但是父亲期望我甚切,很想我去试一试。他说:「这事须先问一问静澜(就是朱先生),他说可以去考,自然让他去考。」父亲的意思不差,以我日在朱先生的案头,我的程度如何,朱先生当然知道,问他是最适当的。朱先生道:「文章既已完篇,不妨且去一试。」在朱先生自然以他的学生能出考为然,考取与否,乃是另一问题。而且朱先生也窥知吾父之意,要我去试一试呢。

巽甫姑丈来省视我祖母,祖母便向他说了。异甫姑丈道:「不知他所作的文字如何?抄一两篇给我看看,但要他自己做的,不要先生的改笔。要是先生的改笔,我也看得出来。」我听了捏着一把汗,因为父亲是外行,而巽甫姑丈是内行,什么也瞒不过他的。於是选了两篇比较略为光鲜的文字,好似丑媳妇见公婆一般,送给巽甫姑丈去看。

巽甫姑丈看了,只是摇头。他说:「就文字而言,恐怕难於获售,但是科名一事,很是难言,竟有很老练的文章,难入主试之目,以致名落孙山,而极幼稚的文字,反而取中的。」他恐扫了我父之兴,便说:「可以教他去观观场,不必望他一定进学。县、府试,我们寿官(寿官乃姑丈之子,即我子青表哥小名),也要进场,坐在一处,可以帮帮忙。道考反正要明年春天,再用用功,也许要进步点。」

这样,我就决定去应小考了。县考是在十月中间,府考是十一月中间。那个时候,我也「急来抱佛脚」的用了一点功,但於平日间的荒嬉,根基薄弱,也不能有什么进境呀!


⊙考市

先谈县考,我就去报了苏州府吴县籍。在那个时候,省之下有府,府之下有县,而苏州一府之下,却有九个县。怎样的九个县呢?长洲、元和、吴县,谓之上三县;常熟、昭文、吴江、震泽、昆山、新阳,谓之下六县。上三县的长、元、吴,就在苏州城厢内外以及各乡各镇,其余六县,即今日已归并为常熟、吴江、昆山为三县。

我们住在苏州城内的人,原是长、元、吴三县都可以报考的,何以却报考了吴县呢?这有三个原因:一则,我祖籍是吴县,而不是长、元。二则,我现在所住居的地方,在阊门一带,也是吴县境界。三则,吴县是三县中的大县,辖地既广,学额也较多。但吴县是大县,却不是首县,首县乃是长洲,所以称为长、元、吴。可是长洲虽首县,吴县以大县资格,亦以首县自居。苏州有句俗语,叫做「长洲弗让吴县。」出三节会的时候,长洲城隍与吴县城隍往往为了争道而仪仗队相打起来。如果一家小兄弟争吵,他们的母亲往往骂道:「你们又长洲弗让吴县哉。」及至辛亥革命,三县归并成一县,统称之为吴县,而吴县的区域愈大了。

苏州有一个考场,称之为贡院,在葑门内双塔寺前(一名定慧寺巷),双塔细而高,正像两枝笔,这是吴下文风称盛的象徵。据老辈说:苏州从前本没有贡院,那个考场,是在昆山的,士子考试,要到昆山去。到後来苏州才有考场。现在这个考场很宽大,里面可以坐数千人。有头门、二门,进去中间一条甬道,两边都是考棚,一直到大堂,大堂後面,还有二堂以及其它厅事、房舍等等,预备学政来考试住的。

每当考试时,那里就热闹起来,一班考生,都要到贡院周围,去租考寓。为的在开考那一天,五更天未明时,就要点名给卷,点名携卷入场後,就要封门,封门以後,任何人不能进去了。如果住得远一点的考生,便要赶不及,又如果遇着了风雨落雪,更加觉得不便。因此大家都要在邻近考场的地方,租定一个考寓。

住在贡院附近人家,到考试时出租考寓,视为当然的事。房子多余的人家,不必说了,把家中空闲的房屋,临时出租,那大厅、门房,凡是可以住人,都可以派用场。即使是小户人家,自己只住两三间屋的,也可以让出一间与考生,或者将自己所住房间,以及床铺,家具,都让给他们,而自己另想法子,暂住到别处去的。

苏州一向是尊重读书人的,对於考生,以为斯文种子,呼之为考相公,便是租考寓与他们,也不事苛求。这一场考试下来,他们的考寓中,考取了多少新秀才,他们引为荣耀,而且夸为吉利。住在他们那里,有如家人妇子一般。我有一位同学,住在考寓里,被女主人看中了,就把女儿许配了他。这不仅是我国的留学生中,有此艳遇,那旧日的考试中的考寓里,也有此佳话呢。

租考寓是订明三次考试的,即县考、府考、道考。租金此寻常租屋略贵一些,但这是临时租借性质,而且把床榻、家具、炉灶等等,都临时借给你的。这屋子里,也同学校宿舍一般,一间房子可以住多少人,有多少铺位。三考完毕,大家回去,也有的得第以後另外荡一些谢仪,这是例外的。

除了考寓以外,便是临时设立的许多书铺子、文具店。因为这个地方是住宅区,他们都租借人家的墙门间,设立一个简单的铺位。几口白木的书架,装满了书,柜台也没有,用几块台板,套上个蓝布套子。招牌用木板糊上白纸,写上几个大字,却是名人手笔。这时观前街的几家书店,也都到这里来,设立临时书店了。若到了府考、道考的时候,更为热闹,因为常熟、吴江、昆山的考生都要来。也有上海的书店,他们是专做赶考生意的。

文具店不像现在那样都成了欧美化,从前的文具店,完全是国粹。纸、墨、笔、砚是大宗,还有卷袋、卷夹、墨匣、笔匣等,更带卖些诗牋信封、白摺子、殿试策,没有一样不是国货。可是却有一样,非外国货不可,那就是洋蜡烛是也,这洋蜡烛,在文具店里也有买,原来这考试有时到深夜,须要接烛,而中国蜡烛太不适宜:一则,有烟煤,要结灯花;二则,如果跌倒,烛油便要污卷;三则,没有插处,又常常要易烛。洋蜡烛均无此弊,当时德国的白礼氏船牌洋烛,已倾销於中国,而考生则非此不可(即乡会试亦用得着),正给它推行不少呢。

在此时期,临近一带的菜馆、饭店、点心铺,也很热闹。从临顿路至濂溪坊巷,以及甫桥西街,平时食店不多,也没有大规模的,到此时全靠考场了。假如身边有三百文钱(那时用制钱,有钱筹而无银角)三四人可饱餐一顿,芹菜每碟只售七文(此为入泮佳兆,且有古典),萝卜丝渍以葱花,每碟亦七文,天寒微有冰屑,我名之曰冰雪萝卜丝。我们儿童不饮酒,那些送考的家长们,亲友们,半斤绍兴酒,亦足以御寒,惟倘欲稍为吃的讲究一点,那些小饭店是不行的,就非到观前街不可了。


⊙县府考

县、府考都要隔夜就派人去占坐的,因此夜间贡院前就很是热闲,而摊贩也极多,他们都是来赶考市的。在平时,那些读书人家的子弟,不肯在街头沿路吃东西,以为失去了斯文的体统。到了考场前,就无所谓了。馄饨担上吃馄饨,线粉摊上吃线粉,大家如此,不足为异,此外测字摊卜以决疑,诗谜摊对准古本,也都到考场前来凑热闹了。

到了府考时候,还要热闹一点,因为在县考时,只有长、元、吴三县,而到了府考,其余的六县都要来了。因为苏州当时是省城,而且是首府,便有观光上国之意,在下县中,常熟文风最盛,而吴江、昆山,也不退班,他们都是府考之前,先来租好考寓,以便赴考从容。还有雇好一条船,直开到苏州城河里来,考寓就在船上,竟有以船为家的。有些久居乡下,没有到过苏州的,借着送考为名,藉此畅游一番,因此在考市中,连苏州别的商业也带好了。这个小小考市,虽没有南京、北京之大,但以吴中人文之区,在那时倒有一番盛况呀。

我在十四岁初应县府试的时候,租的考寓,即是和尤家在一起。那时巽甫姑丈说:「因我年小,要大人招呼,而他们家里应考的人多,送考的人也不少,不如附在一起吧。」我父亲很高兴,因为我还是初次应试,而他们家中却年年有人应试,况且我的表哥子青(名志选,此找大两岁),他这次也要小考呢。

我记得那个寓所在甫桥西街陆宅,正对着定慧寺巷的巷口。他们家里房子很多,每次考试,尤家总借着他家做考寓,也是老主顾了。一切招待很为周到。那陆家也是书香人家,好在他们的宅子,邻近考场,他们虽不靠着出租考寓,然而一个考市里,也可以得到不少收入,不仅是尤家,还有其他人家来租的考寓。

事先,母亲给我预备了一只考篮,这考篮是考试时一种工具。提到了考篮,记得有一部小说「儿女英雄传」上的安老爷,郑重其事的取出一只考篮给他的儿子安龙媒,作为传家之宝,迂腐可笑。还有京戏的「御碑亭」中王有道为了赴京赶考,手中所提的考篮型式,曾引起了戏剧家的争论。其实考篮是没有一定型式,各地方的情形不同,何须争执?

我的一只考篮是中型的,共计两层,上面还有一个屉子。母亲在下一层,给我装了许多食物,水果之类,上一层,让我装笔墨文具,以及考试时必需之物,或必需所带的书籍。有许多人,带了不少书的,因为县、府考向不搜检,你可以尽多带书,但我却一些也没有,因为我当时也买不起那种石印的可以携带的书,不过像那种「高头讲章」、「诗韵集成」之类,这是一定要带的。

在尤氏的考寓中,将近进场的时候,吃一顿进场饭,很为实惠。但我却一起身,吃不下饭,好在他们也备有粥,找就吃一顿进场粥,也觉得很为暖和。这时考场前要放三次炮,所谓头炮、二炮、三炮是也。头炮,赴考的人便要起身了;二炮,是吃饭的吃饭,吃粥的吃粥,不租考寓住的稍远的,就要出发了;三炮,必定要到考场前,听候点名了。点名完毕,就要封门,封门又要放炮,谓之封门炮。此外开门也要放炮,放榜也要放炮,每在放炮之前,门外两傍的吹鼓亭内,必定要吹吹打打的一阵子,这也是前清时代对於考试场的老例,恐怕也是历代相传下来的。

苏州长、元、吴三县中,以吴县童生报考的最多,大概每次有七八百人;其次是长洲;其次是元和,总共有二千多人。三县分三处点名,三县知县官亲自临场。因为那时天未大明,为了使考生们知道点名的次序,所以做了好几架灯牌,灯牌上糊以纸,考生姓名都写在上面,预先自己可以认清自己的姓名在第几牌,第几行,到了听点的时候,可就觉得便利多了。

点名是知县官坐在当中,旁边一个书吏唱名的,府试是九县分场考试,也是知府亲临点名的,点到那一个人姓名时,其人答应了一声「到」,便上前接取试卷。主试人看了看那人的年貌,便在名册上点上一点,也有临点迟到的,点完後尚可补点一次。照例是要本人应点接卷的,但县、考竟有托人代为应点接卷的,不像道考那般严正。

记得我那一次县考时,吴县知县是马海曙,他是江苏一位老州县,连任吴县知县有好几年。是一个捐班出身,据说:他从前是一位米店老板。他对於做文章是外行,但於做官是十分老练。在一般考生的目中,因为他是捐班出身,便有些瞧不起他,常常的戏弄他。在点名的时候,都挤在他案桌左右,七张八嘴,胡说白道,甚而至於用一根稻草,做了圈儿,套在他的顶珠上,以为笑谑,也是有过的。

然而这位马大老爷,依旧是和颜悦色,笑嘻嘻的对他们说:「放规矩点,不要胡闹。」为什么呢?一则,有许多全是未成年的孩子,不能给他们认真。二则,苏州地方,绅士太多,绅权极重,这些考生们,有许多都是宦家子弟,未便得罪他们。三则,自已是个捐班出身,须得谦和知趣一点,万一闹出事来,上司只说他到底不是正途出身,不知道国家进贤取士,与夫科举之慎重尊贵。

那时元和县知县是李紫璈,是个两榜出身,俗呼老虎班知县,这些考生们,就不敢戏弄他了。但是有些顽劣的童生,还是唤他「驴子咬」,「驴子咬」(吴语,驴读如李,咬读璈),他也只得假作不闻。原来苏州小考,重生们的吵闹是有名,人们呼之为「童天王」,那些书吏们办公事的,见了他们都头痛。後来各省设立了学校,苏州各学校的学生,也常常闹风潮,其实也不是新玩意儿,在我们旧式考试时代,已经很流行了。凡是少年们,都喜欢生出一点事来,那也是一种自然的趋势,古代如此,今代亦然,中国如此,外国亦然。

童天王最闹得厉害,却在府考的时侯,因为那时候,不但只有上三县,下六县的考生也都来了。在考场里,尤其是苏州人和常熟人常常相骂,甚而至於相打。各方有各方的土语,苏州人以为常熟人的说话怪难听,常常学着常熟人的说话,嘲笑他们,可是常熟人要学苏州人的说话,却是学不来。加着苏州人的说话,又是刁钻促狭,常熟人说不过他们,於是要用武力解决了。

常熟那个地方,为了濒临江海,在吴中文弱之邦中,民风略带一点强悍性质。所以说不过你,就预备打局了,然而是十之七八打不成功的。因为相打是要有对手的,苏州人嘴是凶的,真正动手是不来的,这有些像近代国际间的冷战,只可相骂,不可相打,至於真要相打,苏州人都溜光了。但到了常熟人觉得英堆无用武之地,苏州人又一个一个地出来冷嘲热骂了。

县、府考每次都要考三场,这次县考,在吴县七百多人,第一场取出约一半人数,我的文字,自己知道做得一塌糊涂,试帖诗上还失了一个黏(即是不协韵),满以为在不取的一半人数里了,谁知发案(同於放榜)出来,倒也取在第一百十余名。共取了三百多名,我心中想,难道所取的名次中,还有二百多人的文字还做得比我坏吗?於是那个失败心便降抑下去,提高了一些兴趣起来。第二场,便跳起到九十五名。但我的表哥尤子青,他一开头就是前三名。

府考时,我名次也差不多,总在百内百外之间,其实已可以决定院试的不能获售。但父亲说:这一次原不望我进学,只是所谓观场而已。以文字而论,如果取进,那真可以算得徼幸了。县府考既毕,到明年二三月里,便是道考。这道考两字,还是依着从前名称,从前放的是学道,所以称之为道考,现在却已改为学政,三年一任,人家又称之为院试。其所以称为院试者,因为学台衙门,名称为提督学院。这个学政,不但来考童生,而且还要来考生员,三年两试,一名科考,一名岁考。


⊙院试

江苏学政,是要巡行江苏全省,替皇帝选拔多士,在清朝这个官制,算是钦派在一省的钦差大臣。所以他在这一省内,考过一府,又考一府,匆匆忙忙,几乎席不暇暖。学台衙门是在江阴的,然而他在衙门里的时候很少。这一任的学政是谁,我已记不起来了,好像是个满洲人,姓名上有一个「溥」字的。

院试不比县府考那样的宽松,那是要严格得多了。院试考取了,便是一名生员,称之为秀才。一个读书人,在那时算有了基础了。一名生员,有什么好处呢?你不要小看他,却有许多利益。第一,任何一个老百姓,如无功名,见了地方官,要叩头下跪,称呼县官为大老爷,要是一生员,便长揖不拜,口称公祖而已。第二,在前清,老百姓犯了罪,要枷头颈,打屁股,生员只可打手心,而且要老师(学官)才能打,不能衙门里役吏打,除非革去功名,然後方可受普通刑罚。第三,老百姓是没有顶戴的,生员就可以戴一铜顶珠。其它利益还很多,在一个小县份,或是乡镇之间,一个秀才,便等於一个绅士,所以在俗语中,往往「绅衿」两字并称,据友人齐如山谈:在北方,凡有人家子弟进了学,可以免出几亩地官租,若在南方,则未之前闻。

学台一到了那个考试地方,便住到贡院里去,他照例什么客也不拜,人家也不能去拜他。这是为了关防严密,恐怕通了关节之故,一直要到考试完毕以後,方才可以拜客,而接连就是辞行,要到别一府去考试了。所以一位学政到了那里,一直关闭在贡院里,连那许多看文章的师爷,以及带来的长随、承差等,也都是如此的。

学台到了以後,所有吃的、用的,都是县衙门里办差。像苏州那样,自然是长、元、吴三县摊派的,反正知县官也不挖腰包,总是公家的钱。学政来了以後,县里便设了一个机构在贡院前,遇到学台要什么东西时,便由那个机构去办。学台带来的人,不能出贡院门,需要何物,便在大堂上大呼「买办」(官役中买东西的人,非洋行买办也)。据说:从前学政临试,要抬进一箱银子,外面写着供应所需,考试既毕,这箱子仍复抬出,其实这箱子内空空如也,不过有此规制,总之学政临试,地方上对此供应,可以作为正开支,并且还要送一笔钱的。

对於供应,遇到了不容易伺侯的学政,要这样,要那样,百端挑剔,地方官也很受他的累。临走时,所有办差来的东西,通统带了去。也有那位学政清廉自守,而所带来的人不肯放松,也是有的,除了木器等笨重之物,不能带走,其余一切供张,均席卷而去,连看文章师爷,也得分润,他们以为此项供张,县里已作正开支,不拿也太獃。他们这些穷翰林、穷京官,在京苦守了多年,深望放一次考差,可以稍为撩一点儿,这已是公开的秘密,连皇帝也是知道的。

前清时代,每府每县都有一个学官,在所谓学宫傍边有几间房子,选一二位学官住在里面,这是一种最冷的官,最简陋的衙门,然而却是最清高的职务。别的大小职官,不许本省的人来做本省的官,惟有那种学官,大都是本省人做的。他们终年不必上督抚衙门,毫无官场竞争习气。他的官名叫训导;有的叫做教谕,而大家都呼之为老师。他长年清闲无事,就是两个时期最忙,一是春秋两次的丁祭,一是学台来考试的时候了。

春秋两次丁祭,是他的职司,也是最忙的时期,平常与省内的长官,难得见面,只有这次是可以见面了。而且这些大员,很客气的都唤他一声老师,昔人有咏教官的诗句云:「督抚同声唤老师」,便是这个典故。至於学台来的时候,也是他们最忙时候,因为学台是他们的亲临上司,可以管理这学官,考验这学官的。关於童生及生员的事,惟学官是问,要责罚他们,也由学官去执行,好像是代理家长似的。

在前清封建专制时代,凡是童生应拭,必须备有保人,具有保结。这保人有两个阶级,一是本县的廪生,一是本县的学官。为什么要保人呢?原来有许多人是不许考试的。譬如说吧:所谓娼、优、隶、卒的四种人的子弟,便是不许考拭的,这院试是士子进身之阶的始基,所以特别严厉。还有本省人须应本省的考试,本府县人须应本府县的考试,如果别省府县人来考试,这个名称,谓之「冒籍」,那就要受本省府县人的反对而攻讦的。

关於娼、优、隶、卒四类人的子弟,不能考拭,我且述其大略。

先言娼:娼是指身为娼妓,及曾开妓馆而言,譬如说:他的母亲从前是偶妓女,嫁了他的父亲,而父亲是一个绅士,这怎么办呢?但这是无关宏旨的,因为当时是所谓宗亲社会,重父而不重母的,况且他母亲已经从良。不然,有许多姨太太所生的儿子,他的母亲都曾当过妓女的,便不能考试了吗?除非他的母亲是老鸨,而他的父亲是龟奴,又当别论,但这样人家的子弟,也不会来考试的。

次言优:优是指唱戏的,即使你是一个名伶,誉满全国,儿子也不许考试,不论唱京戏、昆戏、地方戏,都是一样。当时是戏子与婊子同等的,後来才解放。以次推及杂技,如北方的说大鼓的,南方的说书先生(此辈均由地方上的甲头监管),以及俗语所说:「吃开口饭」者,他们的儿子,都不许考试。

次言隶:隶就是奴隶了。贵族人家的家奴,卖身投靠的,不必说了,便是雇佣性质的老仆、书童,以及官长的长随、青衣、长班等一切服役人等,总之属於奴隶之类的,都不许应拭。不过女佣却是例外的,即使母亲在人家当老妈子,而儿子刻苦读书,照常可以考试的。

次言卒:卒是就官中人役而言,譬如像差役、捕快、地保、甲头、更夫、亲丁之类,都不许考试。但是一个官署中,便有许多办公的人,也有许多分科的人,这种人俗称之为「书办」,书办的儿子,却准许考试。因为有官必有吏,此种人是属於「吏」的阶级,且既名书办,亦是文人阶级也。

此外,在其它各省中,有所谓堕民、贱民、流民等等,其子弟有永远不许考试的。但到了辛亥革命以後,所有不许考试的规定,一律解放了。


⊙观场

我这次院试,已是十五岁的春天了,而在县府考报名时,还给我报小了两岁,名册上只有十三岁,这是苏州的风气,有许多初考试的,都是如此。我的十五岁,本是虚岁,加以身体瘦弱,发育未充,骗人十三岁,也骗得过,从县府考到道考,相隔也有几个月,假使如我巽甫姑丈所说:在这几个月里用用功,再有点进步,本来在县府考是百上百下的名次,再能跳高几十名,可以徼幸取中,也论不定。

原来全国各县考取生员的名额是不同的,我们吴县是个江苏大县,每次报考的常有七八百人,所以考取的学额,是有四十多名。(据放过学差的老前辈谈,有些荒僻县份,每届考试,报考的只有二三十名,而学额倒也有二十名,只好「一榜尽赐及第」了)原在县府考百名以内,跳上数十名到学额中,也不算难事呀。

但是我在这几个月内,一点没有用功。又加着正在岁尾年头,和同学们开春联店,到处奔走听「说会书」,在新年里又是到处游玩,真是「春天不是读书天」,荒嬉到正月里半个多月,及至到朱先生处开学,虽然急来抱佛脚,也无济於事。大家也以为我这次考试,也不过观场而已,并不加以严厉的督促。

院试的前夜,也同去冬的县,府考一样,住在尤家所借的陆氏考寓。可是县、府试是宽容的,院试是要庄严得多了。所谓童天王的威势,到此也消灭了,学台的尊称是大宗师,他是专管你们的,遇到年老长厚的学使还好,若遇到年轻风厉的学使,你要犯规不率教,不客气的便要予以刑责。在吾乡有一位青年,在院试时,不知为了什么事,吵闹起来,学台便命令学官(老师),在案头敲打手心二十下,老师命他讨饶,他不肯,後来打到第十八下,忽然讨了一声饶,学台便命止打。这位先生,我们题他一个绰号,叫做「胡笳十八拍」。责罚以後,学台仍旧教他去做文章,而且这科就考取入学了。

在县、府考的当儿,考生只是穿便衣,院试却不能了,至少也要戴一顶红樱帽子,却是没有顶珠,只有一个圈儿。学台点名,就在贡院的大门内,这时天还没有大明,灯烛辉煌,衣冠罗列,学台坐在正中,在两傍站班的有各县知县,有各县学的老师,有各廪保,以及各吏役、承差等,这气象显得威严而隆重。

这贡院大门的门限,足有半个成人的高,在县、府考时,去了这门限的,院试不去除,我那时身小力弱,跨不进这个高门限,幸而巽甫姑丈家有个送考的仆人,把我一抱,便送进去了。听到点上我的名时,便应一声「到」,而站立在傍边的廪生,便高呼曰:「某某人保。」谈到这个禀保的事,我还得说一说:原来这个童生应试,也须备有保人,具有保结。当保人的是谁呢?就是本县的禀生,而且廪保还须有两位,一名认保,一名派保。何为认保?在认识的人中觅取的;何为派保?是由学官指派。那时我的认保,是马子晋先生;也是朱靖澜师的老友,预先约好的。派保是谁,现已忘却了。为什么考试要保人呢?在封建时代,对於士子,不许他们流品太杂,如前所述,有许多种人是不许考试的。

点名即发卷,我们胸前都悬有一个卷袋,领卷後即安置卷袋中,手提考篮,鱼贯入场。这个考篮,又与县、府考时的考篮不同,虽亦为竹制,而有网眼,在外面可以观察里面所贮之物,因为便於搜捡也。说起搜检,这也是可笑可恼的事,县、府考是不搜检的,即使到乡试、会试,也是不搜检的,有多少书,带多少书,不来管你,惟有这个学政来院试时,片纸只字,不准携带入场,一经点名接卷以後,进入考场,便要搜检,恐怕你有文字夹带。有时还要解开衣服,遍体扪索,鞋子也要脱去检视,颇像後来上海的「抄靶子」,及现在各海关的搜检旅客一般。

虽然严於检查,但是怀有夹带的人,还是很多。以前没有洋纸,也有一种极薄的纸,叫做什么「桃花纸」,用极纤细的字,把成文抄在上面。其实怀挟夹带的人,却是最愚笨的人,那里有所出的题目,恰是可以供你抄袭的呢?而且看文章的人,对於你所抄袭得来的,也就一望而知呢。但是在进场时,搜险出来後,有什么罪名呢?也没有什么,把夹带搜出来後,仍旧让你进场去做文章,不来滋扰你了。

院试出题目,总是出两个,一为已冠题,一为未冠题。未冠题比较容易一点,年纪报小,可以避难就易吧。可是这位学政,大概喜欢年小的儿童吧?所以把报考十三、四岁的童子,一概「提堂」。所谓提堂者,就是提到堂上去做文章,那是我也是其中的一位。这一届我们吴县的题目,是「宜其家人」一句,我倒是选取的已冠题(这不强制你的年龄而选取题目的)。诗题是什么,早已忘怀了(乡、会试以及大考等,总是五言八韵,小考只要五言六韵)。但是有两件事,最为麻烦:一件是卷後补草稿,一件是必须默写「圣谕广训」。

在考卷的後面,附有一二页白纸,那是备你作草稿用的,因为院试是不许带片纸只字入场的。但是有些人的草稿,涂写得模糊不清,非用另纸起草不可;有些人到了时间急促时,就下笔直书,不起草稿(我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而考卷上既备有稿纸,非要你起稿不可。那也是防弊之一法,生怕你的文字,有人代做,或抄袭得来,有了草稿,可以核对。实在看文章的人,有如许的卷子,真似走马看花,那里还有工夫来细看你的草稿呢?所以这个补草稿,在前面几行,还有些清楚,後面便看不清楚,随便涂些什么。有人说:在急的时候,甩一根穿制钱的草绳,在墨盒里涂了墨,在草稿纸上一弹,就算数了。

默写「圣谕广训」,也是令人头痛的事。这种「圣谕广训」,也不知是前清那一代的皇帝,发下来诰诫士子的训话。反正每一个专制皇朝,总有皇帝的纶音,对於士子的训诫,不但「作之君」,还要「作之师」。但是这个「圣谕广训」,我们平日既没有读过,私塾里的先生,只教我们读四书、五经,没有教我们读「圣谕广训」,既然没有读过,如何能默写出来呢?可是每逢院试,必须要默写一段,由主试摘出,从某一章某一句起,至某一章某一句止。结果,各考生都发给一本「圣谕广训」(在交卷时缴回),照抄一段完事,谁也没有去研究它,只不过虚应故事罢了。

这一次,我虽然以幼童提堂,到底没有入彀。吴县学额最广,可以取进四十余人,大约二十人,取进一人,照我的县、府考成绩而言,除非要加两倍学额,方可以取进。家中人恐我失意,很安慰我,但我自知文字不济,决不怨人。巽甫姑丈原说:「这一回,不过观场而已。」我也只好以此自掩其丑。可是我的表兄尤子青哥,却是就在这次以第二名进学了。

我这回不能进学,大家都原谅我,因为我年纪究竟还小,号称十五岁,实际上不过十四岁而已,虽父亲很希望我得青一衿,但即使侥幸得售,实在也没有什么益处,反使儿童辈启其骄傲之心。吾吴童子试时,颇也有十二、三岁便进学的,曾有一位戴姓,九岁便进学,大家称之为神童,但後来却是潦倒科场,不会有所发达,岂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吗?

但下一科则大家对於我期望甚切。不仅我家中人,亲戚中如巽甫姑丈、伊耕表叔,以及我的受业师朱靖澜先生等,他们都说以我的资质,倘能用用功,学业当可大进。他们都说我「有悟性」。怎么叫有悟性?好似佛家语,我实在不明白,大概说我思想开展而已。下一科考试,也不过距离一年半,或二年,在我不过十六七岁,也并不算迟呀。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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