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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当代神曲三章   
幽灵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2
文章: 6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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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当代神曲三章 (789 reads)      时间: 2005-5-25 周三, 上午8:52

作者:幽灵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当代神曲

唐夫

第一章 早 上

那个黎明的太阳要来得早些,红太阳的触须伸进风门还没有摸住谁的屁股,就听见喧哗声响,监狱长那长年累月无日不响的钥匙串集的撞击声――以及渐渐走近的足步声――是囚犯的警报器,每当牢房岗亭的铁门揎动,这交响乐就能使犯人眼目圆睁。几个光头脑袋伸到风门前轮流转动,巴掌大的风门动态度面孔象幻灯片。当打开牢门的时候,黑暗已被挤到墙壁边角。

1977年深秋,那是每间牢房犯人爆满的日子,在酷热而又臭气熏蒸的牢房里,每间号房早晚各得到供水一桶,除了饮用,剩余的仅够洗碗。汗流夹背的犯人也无所谓,就光溜溜度日,相顾无言,唯有无牵挂,方便而又自然,就象工友们下班在集体浴室一样。与二战中的那些被关押的犹太人的最后时刻相比,我们的运气好得多。挎枪值班地蓝衣枪兵也悠然走来游去,偶而露在风门的面孔成了方型之后,一盯便木然离开。不知隔壁女牢房何等打扮,那咫尺天涯的岁月,人的自尊和脸面从入狱那天起,就随铁窗里特别的气味蒸发干净。

这里是重庆北碚看守所,它建于上世纪中叶,那是地主、资本家、个体户迅速失踪的年代,没有进去蹲过的可能无法猜测,它与电影里的牢房截然不同。说是关押处,简直就象北方农村人家里的单间通铺,稍微面积大点,光线差点,气味怪点。这样厚厚的土墙地屋,高高的屋脊房梁上是蛛网络的旧瓦,一盏黑夜长亮着的小灯泡,黄暗的光线照射出朽陋的灰墙,零乱的补疤泥灰的深浅色调,弯曲交错的沿边线条粗细,象奇怪狰狞的面孔,无论白昼的盯住每个犯人。从这样斑驳陆离的图案,可令人想象出通往地狱的路径。号房整个室内宽不到四米,长不及八米。对着单扇厚木门的里壁,人手莫及的铁窗子小得可怜,就是取掉所有的铁钎,想越狱的肩膀也挤不出去。这扇单门的正中有个仅仅可以伸出头颅的风门,正方形,盖上一个铁铰链,真是门上开门,关闭之后便整齐划一。门外是一米多宽的屋檐走廊,下一梯坎高度便是三合土地面,象一块农村简陋的打谷场,偏斜下倾如球场大小的面积,伸延边有个一米的高坎中间几部石梯,下面又是一块教室面积大小的地坝。这小坝中有个水池和浴室,后面是个粪池,通到高墙外,供菜地所用。上面的大块院坝是犯人放风或者偶尔开会训话之用,边角靠牢房一块修整稍平的地面是犯人拿饭饭钵处。高墙内的长短两排牢房和上下大小两块地坝,以及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就是我们被“看”被“守”了几年而不得刑期判决的空间。

“嗨!你们全部给我听着,凡是被点到名的出来,拿馒头去吃。”操着河南口音的监狱长说时看了看那女厨工端进来的一筐馒头。这里是长短两排相对约六七米之间的牢房,一边连墙封闭,一边宽阔到延伸斜下的操场,短排牢房只有五间,侧面院坝有个特殊的小单间,那是关特殊犯人,或者临时关闭受刑具者。长排有十间,一边连接到岗亭,然后是内圈高墙。监狱长站在短排房头的檐边,那是大家最集中目光的位置。他脸形较方,中矮身躯,如果没有制服,有点象菜农。他的背微驼,似乎没有颈项,传说是他在战争年代做南下民工肩(人称南下干部)挑背磨练成。他那五十岁左右的面目和乜斜的目光带动皱纹,能给人以阴沉而严肃的威慑。当他心情好的时候,对犯人的口气也不失长者的和蔼。

他把“吃”说得很重,手里拿着的张纸页在面前飘动,那嘴唇上花白的短须摇动出一个个名子。 各牢饭的犯人已经聚集,被点到名的就出去拿回一个有馒头的饭钵和少许的咸菜。

“哦!糟糕,今天是游街批斗,有好戏,嘿,嘿!” 无话不谈的老头龙缺耳惊叫一声,他六十几岁了,满脸皱纹,嘴唇下拽横扁,小小的个子,单瘦得象一片叶子。他在即将退休前为赌博犯罪被捕。龙缺耳的来历是他年青时候一次打架,被人用刀劈头盖脑下来,斩去半截耳朵,从此名声在外。他在天府煤矿工作,自诉是领导看不惯的那类。他那小而又圆的眼珠,伴随摇晃的脑袋说:“老子干了一辈子,就为输点分分钱打牌,这么鸡毛事。狗日的…… 屁眼好黑… 。唉!这辈子完了。”说罢,他从激动到萎靡。算时间在我现在写到他的时候,怕他早就去黄泉了。1977年的“严打”,抓人为凑数,也是见惯不惊的运动。

我躺在炕板上,正望着那黑黝黝的屋顶,梁上的蜘蛛手脚颤抖,摇摇欲坠。听他这么说,我腾身起来,所有人注意外面,听着是否自己上了名单。“游街的就不吃稀饭?好呀!”一个瘦猴模样者正在整理他的衣服布袋,扭过半边身子问道。“傻瓜,一会儿你被打包,扔囚车上,还想找毛施(四川话指厕所)?”龙缺耳带着资深口气,说话间拉长了腔调,“各自找件厚衣服吧,绳索不是吃素哟。哼!那滋味我尝过。” “难道游街不需要全部犯人?”一个叫蔡农的小伙子问他,语气里充满了惊恐。“嗨,你狗老子哈戳戳的(傻乎乎的),都出去,那不演员多于观众。”龙缺耳训他的口气还哲了理来说。

顿时,牢房里安静了,一张张苍白的脸,先有几分悚然。有人说:都是菜板上的肉,横切竖切都任人宰割。不管怎么说,马上要吃东西了。眼前的时刻,肠胃已经绞得比麻花还紧,神秘的味觉将唾沫怂恿在口舌间旋转,吞不是,不吞也不是。

我们牢房里接近三十名犯人中有一半人被点名,端回来的馒头没有拳头大,松软十分,一捏就象棉花那么萎缩。我赶忙塞进口里,才闻到点面粉味道就被喉咙求一时之快抓去,犯人的肠胃真象那磁力无边的宇宙黑洞,每到吃饭才觉得开口就无影无踪了,比较别人我又更胜一筹。囚犯们都在虎食狼吞,我无暇去欣赏别人咀嚼,忙从布包里扯出一件长袖衣服。游街示众,今天终于轮到自己了,想文革里的红卫兵押着黑五类,那些被串起来的无论老弱病残,或男女老少都挂上了黑牌,手里拿着破锣或面盆,有的头发剔了半边,有的衣服给涂上浆糊纸条,每敲一下锣,就哭丧的呼喊:“我是黑五类...,我是残渣余孽...,我反动透顶...,我自绝于人民...,我不得好死...,我死有余辜...。”造反派拿着鞭杆竹条,走走,挥挥,象打在麻袋上。我想今天毕竟冠冕堂皇的运动游街,不是为所欲为的群众组织,应该好些。

“以经变做泥鳅,还怕黄泥巴!”
“做反面教员嘛。”
“日他先人,老子反他个逑!”
“你老兄胆子恐怕太大了,给枪兵听见,铐子绳索不是吃素的。”

犯人们七嘴八舌,有人忙忙慌慌象清理垃圾似的扯衣服,监狱长又来打开了牢房叫喊。
我们缓缓出去,顺服的排站在牢房院坝中,整个监狱里顿时鸦雀无声,各间牢房的风门被枪兵一顺风的关闭完毕。


第二章 捆 绑


重庆秋天的太阳依然暴烈,那斜射半墙明暗分明的界线,正好光顾着那才进来的群雄赳赳的陌生警察,雪白的制服下的蓝裤筒侧边戴着发皱的条纹,象红污的蚂蟥列队垂直一条。整齐划一的黑皮靴亮煌煌的头尖,闪耀着黑龋龋的光泽。警察们个个年青肥壮,脸若秋霜。其中一两个老瘦干瘪的裤管凹进,裆下空空如也,太监般的神情,侩子手的架势,气势汹汹不若靑壮。他们双袖半挽,单手提绳,象牛肉里抽下的筋条,活鲜鲜抖动。一个个如水浒里的郑关西,威风凛凛。太阳下的我们,半是慑服,半是顺从,依照点名顺序,低头对高墙成排排。

“站好!” 警察吆喝,脚步咚咚,稀里哗啦,气势森严。我们的头顶几乎触到墙壁,盯着自己的鞋尖,手自觉放在后背,乖乖的等待捆扎。

为给点颜色让我们看,突然冲进来几个警察,这个出拳,那个蹬腿,大头鞋的冲击,叮叮咚咚,“哎约!”“...,哎...。”的几声闷叫,很是压抑,随即沉寂。他们那养成习惯的挥打就象工人在对机器冒火,又象击拳手对于沙袋出气、发泄、刺激、快感等等。挨了拳头的犯人,从背脊到肋巴,甚至腿杆,毫无声息的迎接了闪电般的拳头和皮靴。几乎所有公安人员对待犯人都象铁匠对待砧墩。我的第一个学徒,其父是个警察科长(后来知道整我的材料就是由书记悄悄给他送回家去搞定),他住北碚公安局里,曾在车间里吹牛,说当孩子的时候就与邻居(都是公安干警家属)的伙伴玩耍,只要说一声,“走啊,去打犯人!”一阵雀跃欢呼,就往关押犯人的地方跑去。过了饱瘾,把手足上的血迹洗了,就彼此畅谈心得体会,乐不可支。那时候的公安局可以任意关押犯人,没有期限。我当时听他说得好欢,觉得奇怪。可他没当多久的工人,就转到公安校,那是我坐牢以后的事。可能现在只扫黄看黄,血手不沾腥味了吧。

高墙下低头的我们颈背发怵,第六感官寻找着警察的动态,谁也不敢抬头。那绳索摇摇摆摆,带着毛刺的综丝,活灵活现象吐蜒的毒蛇。大头皮靴在我们的足跟后停住,这冷冰冰的蛇逸贴上后颈,分头尾延伸两边朝面前一滑,摇晃,卷缩,伸长,垂直,活灵灵的吊下。突然一翻卷从肩胛窝穿进去,上下起伏,徘徊缠绕,一圈又一圈的顺着双臂,膀,肘,小臂,蛇头蛇尾交织一块,两个手腕拉成相对并列,大臂和小臂已在背后被绞成90度,这条贪婪的毒蛇竭力头尾一齐上爬,穿过我们后颈的中部,反扣下滑,象二龙戏珠,在手腕交汇,突然间感觉腿被踢,当注意力猛然转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突蹦,浑身一抖,仿佛地崩山摧,五雷灌顶,双足根随之反弹扭曲。平生第一次经历,捆扎我的警察用尽技巧,最先的慢慢绕弄绳索,象在编织花环。我还以为想这家伙人道,绳索仅仅是轻轻妥贴皮肉。当他最后拉住绳头,小小的个子一弹跳,我不由自主挺出象鸡翻翅膀,粽子成形,关节几乎脱臼。

所有的犯人都捆得象粽子,捆我的警察技术超群,后来见了分晓。

“那时候要暗中用力抗住,特别在最后收紧绳索那一瞬间,弄不好就魂飞魄散。” 当我带着伤痕回到牢房的夜晚。一位同房的经验者对我说。苦笑中,我想揍他一拳。

“你怎么不早问我呢,那个犯人不挨捆?包括以前的中央首长!”他看我的神色,几分畏惧,但说的时候还把手向后一操,真有内功似的。“再説,如果文革为刘少奇发动,会不会捆绑毛泽东呢?毛做小小的芝麻官时也曾命若悬丝,差点给粟玉(那时为连长,负责关押毛泽东)嘣掉。”听他那么说,我还真没有话说了。想当年袁崇焕不就给渔网罩住鼓起鱼鳞,然后凌迟专政,一个网眼一刀肉。那位解放军大校张正隆写在<雪白血红>>里,说到扬子荣那一伙,把人脑袋砍下来吊在树梢。 老革命回忆录“肃反”时候口袋把人用麻袋罩起来沉河,十多岁的革命姑娘也不例外。土改时懒得游街批斗,干脆活埋,勒杀,扔到山沟一阵乱石头砸下。我曾居住在重庆南岸,文革时候造反派用铁丝缠捆反对派,穿耳朵沉潭。至于对妇女当废物利用之后,塞一条丝瓜,那可能节制生育的启蒙学问。我们还算幸运,看刘少奇被捆在床上半年,贺龙象饿狗舔食,彭德怀肋巴给打断,就觉得平静无比。我从前看过那么多次游街,尚不觉得绳索对皮肉竟是这样。人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真是没有尝过“梨子滋味”呢。

当所有的游街犯人都被捆扎完毕,听得一声令下:“坐倒!(意:坐下)”。警察出岗亭去休息,监狱里空院坝上黑压压一片捆扎的犯人全部埋头下坐在地,捆得象一堆包装好的货物在那里一动不动。监狱长和几个枪兵在旁边麻木静观,等候着。爬高的太阳射着我们的头颈,与刺进皮肤的棕绳同流合污。凝固的时间象每分每秒都不肯移动。一切是那么的安静,我们听候押运的车声来临。游街是多么有趣的游戏啊,我曾看到的每逢几个节日之前的游街示众犯人,只觉得热闹可观,这下轮到自己,轮到为来临的“国庆”节贡献,才知道锅耳朵是铁倒的(意: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那扎进皮肉的绳索品尝着无法流通的血液,我们忍耐,极限的忍耐,民族的品质和阳光一块在高墙下烘烤。于无声处听车响,我们希望早点来,早点游,早点去,早点完,菜板上的肉,任切任砍。那时家喻户晓的信条:“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以人民的名誉,滑稽是那么自然,残忍是为了仁慈,荒谬有无限乐趣。

我们仍然坐在地上,捆在身后被绞双臂,人形成了小堆,一个个白裟(指:光头)埋在凸顶的两膝间,弯曲的背脊在上,黑压压一片。簇拥在铁门边的枪兵和警察以及监狱长木然站在旁边,只有太阳慢慢移动,烧烤着我们的后背和颈窝。牢房的风门通通关闭,没有点名的犯人偷偷从门逢里瞟看。时光紧随阳光在墙,冥冥的天空似有窦娥的灵牌悬挂,侩子手的子弹已经擦亮,取内脏的医生也许磨刀霍霍?今天谁被枪毙,要我们陪杀场,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就在这难分难解时刻,嘟嘟的车叫声终于轰鸣,所有人都松驰下来(也许更紧张),随即一阵吆喝:“起来,起来!依次走,一个看一个。”我们单行成列,走出仅能侧身而过的岗亭铁栏,旁边是持枪的牢狱守卫。绕90度的弯道,再往右转出门才是内外墙间的空地与菜地,大门外一辆辆临时囚车(解放、东风、老山城等卡车)都敞开后箱,车上站满持有三八大盖老枪的民兵,胸前扎上子弹袋,袖章和武装带,模拟出奔赴前线样子。那全民皆兵的年代,战争象一根弦绷紧,恰如今天的北朝鲜。其中有我看见一个朋友,他有意把目光移开。一阵吆喝我们的声音指令对墙低头,有人抬来大叠黑牌分发,那专门纸版上墨写上我们的姓名和罪行,如:现行反革命某某,反革命盗窃某某,反革命凶杀犯某某,反革命流氓犯……… ,以及所有的贪污,贩卖人口,偷盗,强奸,扰乱社会秩序等等,都冠以反革命。一人一块那早已写好迭起备用的黑牌。我的胸前被挂上了“现形反革命份子”,写上“现形”的才算是正宗反革命。

一部熟悉的“解放”开过来,从进厂的第一天,我就坐上这辆车,从一个知青变为工人,也曾是这辆车把我扔进牢狱。司机看我当不认识(前年见面,他对我报怨工厂头头对不起他,弄下岗了),曾是天天见面,玩笑自若。

看守所门前的地坝的一边连着居民破朽的小街和农民的庄稼地,逶迤的山丘起伏历历在目,街后的沙土延伸到嘉陵江边礁石,九月的江流依然浑浊滚滚,偶尔浮尸漂流。江对面一片山坡山的哑口上那株黄角树象一把顶天立地的伞,还雄纠纠对我示意,那曾是我经常路过,也是工人们在周日去北碚街上赶集后,乘船回到东阳镇的步行爬山在最高点的歇脚处。那坡下是我工作了七年的重庆体温计厂。在那座可怜的剧毒(水银横流车间)污染的厂里,有个当众洒尿的癞子书记,有贪污吃黑的新领导,有用机器去换得的手表瓜分的所有头目。据说建这厂是周恩来和一个泰国小商喝醉了茅台,随口一句话而成,去去来来的领导象走马灯更换,没有一个懂技术,甚至不惜当众制止北京轻工设计院的技师I来厂对工人讲解水银对人体的危害常识。因违章的生产造成的死亡和病残,至今历历可数,我们同期进厂的知青,干到到厂长位置就双肾坏死而亡。厂级的官员都象刨沙的狗,掏几下,闻几下,抬起后腿犯点正确的错误就溜掉。这厂年年花耗资巨款,废品满厂,烟囱里冉冉升起煤烟,下水道里冲入农田的汞液和污水,惹得农民多次围住工厂要扎烂机器。唯有请队长吃饭喝酒,给公社书记送礼,只要农民索赔,又是从公社书记到生产队长起,从头吃喝一遍,钱还是要给,只有从饭桌上减免少数。

那一切的一切,以及头目对工人的欺压,都被我写成大字报贴在工厂的墙上,于是,换来了镣铐和绳索而游街,算是对工人的最好教育。

那里,蒙蒙空旷的天,几偻虚无缥缈的云,漂移着光怪陆离的色彩。运送我们的囚车缓慢在道,奇怪的是,车辆驶向各自的地区,我们这几部车从看守所(地点在北碚杜家街)开往过江的朝阳桥到黄角树,那是最糟糕的路段(至今仍然,也许更甚),走在比较闹市的地段,路边两旁看热闹的百姓,有的还端着饭碗,筷子口里刨,眼睛车上盯,只要认识谁,就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街面到处张贴着红红绿绿的巨型横幅标语口号:“遵照我们敬爱的领袖华国锋同志的教导:一定要把‘双打’运动进行到底!”“狠狠严惩坏人!维护社会!”“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的力量!”“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各家各户的门前是小条幅标语口号。劈天盖地的纸条,张贴得满城喧哗闹嚷,打击和教育是中共天生的专长。

太阳更高了,红里透白,热辣辣的烤着我们青皮般的光头,警察一手下压我们的头颅,一手抓紧我们背后的绳子,黑牌抵住我们的下巴,囚车左右摇摆,不时会撞击到胸口。

“嘿,犯人这么多!”一个半大孩在叫了起来。
“不学好嘛,你要不听话,长大了也是这条路。”有人在即席赋诗。
“好的不祝愿,尽说这些丧气话,他成了那样子,你有啥好日子。”女人说。
“嗨,别闹哇,听广播,看热闹嘛,又是5%!”另一个男音。
“每次一小撮,合起来呢?”悄悄有议论声。
“你老兄当心点,这么想就容易吃八两。”有经验的教训了。
“呀,好多个车,可能所有工厂的车辆今天都来了,好阵仗,好...”

汽车在颠簸行驶,边缘的车栏板那交接的铰链吱嘎不停的磨擦声特别刺耳。我突然想:如果这时候车箱板坏在悬崖边,那我们岂不滚瓜般的给倒出去,阿弥陀佛,我真还巴心不得。
囚车终于停下,后车箱板哐铛一声打开,突然起来,一阵昏眩,容不得我久站,一个随一个往下跳,有的一咧趄,还没有头破血流,真行。

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中国任何单位都可以私设公堂,那时候叫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甚至要坐牢地刑期都可以在那里面安排得天衣无缝。当然,得看是否属于“严打”时期,凡在运动中判刑,鸡毛大的事也可以判枪毙。那年头律师这个名词在中国还陌生,判处好象很儿戏,有的抓来仍在看守所里几年不判,突然风头上又快速乱判,刑期长短没准,死缓,无期,十五年都可以由犯人的所在单位决定,公检法一家。犯人凡是判决之后,在看守所里最多十天便要送走,有的去新疆,甘肃,贵州。四川有几所容纳重刑的省级监狱,成都省一监狱,重庆省二监狱,南充省三监狱,雅安省四监狱等等,别还有多少编制,说不清。重庆北碚区辖区南至沙坪坝区,北至合川,方圆大约两百多平方公里,这里除了看守所,还有西山坪劳教农场。在那经年累月抓捕,枪毙,关押,判刑,遣送了多少,多少人有罪,只有天明白。就我初步估计,1977年的“双打”运动,北碚区当时只有几十万人,抓捕有好几千。

那天的批斗会场可能布置未毕,那是个全国性的游街日,各地公安干警各就各位。从区看守所出来我们没有直达目的地,而是被送到原地名叫黄角树地段派出所,那是户口所在地,两;即随抓随写逮捕证处。来这里“卸货”的几车犯人,押进派出所里院坝后我们被喝令蹲下,象中式拉便的姿态加双手反绑成弧。这时观众群集门外,气氛没看守所严肃,干警和民兵坐凳抽烟,安静无语。我偷眼一看门外,目光正碰到我厂的一位女工,她的神情异常恐怖。这是个能骂爱吵的女人,除了怕领导,别的无所不为,可能那天我的模样会从她口里,进入工友们的恶梦。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绳子不是吃素的。

剑仙侠书上吹震三山,吓五岳,鬼见愁,其实,何需要如此大动干戈用。对中国人而言:绳子、只有绳子,才是推动世界历史的动力。绳子的万能,解决所有问题。它轻便耐用,简单宜人,携带方便, 挥撒如鞭,摇摆似蛇,短的一尺,长的一丈,伴随中央文件精神,市里指示要领,足矣!当年悟空那么利害,玉皇大帝拿他没法,还不是绳子一捆,斩仙台,八卦炉,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文革时所有干部无不低首踏腰,勾背乞膝,狗眉狐眼,哪个不是被绳子一挂,黑牌几晃,连子孙情人都要登台揭发检举。要死要活,让绳子检验。

话扯远了,再说绳子,那是牢狱的常见工具,打架闹事,交待不清,态度欠佳,监规不守,哈哈,只要绳子一晃,便立竿见影。一般说来,需口供,漫漫的饥饿,长线钓大鱼,让犯人思想开窍;要急功近利,只用绳子一捆,没有不痛改前非,在牢狱里这是基本常识。

难友胡光友讲挨绳索子体会,他眼睛鼓起老圆发亮,将两臂双手上下斜插在后,动态逼真,“哼!要你的口供,容易得很,只要一尺长的麻绳,你就老实得象龟儿子,捆住你的两根大指头,背后紧紧拉拢,那才是真家伙的‘苏秦背剑’,一刻钟都要不了你就得汗流夹背,二十分钟就昏死在地,不松快点,终身残废。”他说的紧张,听的激动,体会嘛,大概差不离。文革里军宣队支左接管监狱,常拿犯人开心是农村军人的乐趣。我入狱两年后,见到死囚犯王守田被捆的镜头,深谙其中三昧。枪毙前不久,那时候他被关押得心烦,活是绝对无望,马上死又不行,神志便走火入魔,一度疯狂骂党,骂社会主义,骂农业学大寨,一个头脑简单到极点的农民,仅仅知道街头巷尾张贴的政治术语都拿来骂,除了日还是日,日所有的共产党人的妈,日党人的祖母,再加祖宗八代,几何级数的增值,象一部抗日影片里被日本人抓起来即将杀头的陕北农民,唯有点日话在口冲出来直到被杀。王守田骂声在牢狱里回荡,让犯人们取乐:

“你这么日不累哟!”
“老子有万能鸭儿,日他共产党的先人。”
“共产党的仙人是苏联。你怎么去日嘛。”
“那就日他万人。”
“万人在马克思那里。”
“老子管不到这么多,日所有当官的妈。”
“这还差不多,当官的妈一般都是妓女从良,解放的时候共产共妻所获。”

最后的话是犯人在牢里悄悄对说。总之,王守田从毛泽东的妈到农村大队书记的的妈他都要日。于是,终于日出了大问题,骂声不绝,传到监狱耳中,他恼怒万分,不来个杀鸡吓候,简直不象话。那天, 他气势汹汹叫来几个年轻力壮的红毛,打开牢门,将手足镣铐拖拉的王守田夹出牢门,就在牢房的屋檐下干活。先用一张囚犯用来抹马桶的臭布塞进他的嘴巴,消音之后的王守田被捆成木乃伊,再加麻绳在脚腕上绕一两转,从中间穿到背上横成箭弦,猛一拉紧绷起,象一张反弓,腹部廷得高高,后脑爪(指:头脑勺部)靠近脚后跟,如果不要人帮助就成这样,那便是杂剧团里象没有脊骨的含花秀女。一个人活生生的给弄成这样,关节全部反向,那感觉怎样,我就不说了。这下,看王守田闷不做声,监狱长怒气未尽,扭身挥手叫嚷:“看、看你还敢反动,看你还敢乱说,还敢乱来!你不知道利害,你要坏,你敢坏,叫呀,叫啥,叫个够… …。”监狱长又说又掷足,王守田鼻孔出气呼呼,臭布塞紧的嘴巴嘟得又老又圆,眼睛开始翻白,快成死鱼样子。监狱长再看看表,对红毛一挥手说,给他松绑!这下子的王守田象一堆软泥,半天不知道神情恍惚瘫在地上。从此以后,他闷声闷气,再不想日谁,直到枪毙都很三八作风的,只有那目光偶尔伸在风门口默默的旋转,让囚犯们猜测他又想日什么。胡光友还说:什么渣滓洞,白公馆,刑具,哼!通通是空了吹,哄人的;要口供,简单得很,哪有那么费力哟,稍绳子微一动,就要你没有不招的。

希腊神话里写到塞浦路斯的一个预言家宣布了一个神谕:只有每年向宙斯献祭一个外乡人,才会使土地变得肥沃。为感谢这道神谕,波席列斯国王把他作为第一个祭品杀死。后来,这个野蛮的国王对于这每年的残暴的祭礼很感兴趣,以致到埃及来的外乡人全遭杀害。赫拉克勒斯也被抓了起来,被捆绑着送到祭供宙斯的圣坛前。赫拉克勒斯挣脱了捆绑的绳子,把波席列斯国王连同他的儿子和祭司统统杀死了。当年,我读此文浑然不觉,文革一来,才恍然大悟,是这道神谕又在显灵。那些年头,中国出了活神仙,当仁不让该受祭礼,每人天天跪拜之后去杀人,土地才有大寨那么肥沃。至于那二十几年敬献了多少华夏“外乡人”,怕宙斯都弄不清楚。遗憾我没有赫拉克勒斯的本领,要不然,也挣脱绳子,便有好戏看。

我那阵子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浑身绷紧,看弯曲在面前的囚犯,那捆在背后的双手连臂,象一个正方型从脑下到腰上,中规中矩,指头粗的捆绳深深的陷近去,让鼓起的皮肤一截截象腰鼓似的高出绳索的平面,有一段绳索埋进拉皱的衣服,手腕并拢到指尖弯曲悬得象个疙瘩,指尖到手掌的皮肤已逞暗红色调,充血的指头粗壮如乌黑的樱桃。但我知道,他远远没有我的绳子捆得惟妙惟肖而无孔不入。于是,我试着将自己的指头动一下,让两指尖碰一碰,可指尖在何处我一点不知道,再想动手,也然,我才恍然大悟,整个肩膀以下上肢完全失去知觉,唯有肩胛绷裂着的胸腔里,有潮水般汹涌、荡击、回旋,越来越多“潮打空城”不干寂寞。曾记得我小时候上山挖煤,给跨踏的半坡黄土埋了半身,那时候的血液上涌,远远没有而今的绳索通灵。这不能流通的血液给心脏加大压力,不知是心血管收缩不正常,还是血液因为少了该去的地方而分量过度,到处乱串,一会胸,一会腹,一会大脑,一会双目,甚至灌注在脖子上,象吵架到极点整要挥拳的横街蛮子。据说李逵被宋江捆了一绳索,也是脸红脖子粗,可那神态远不如我。随着时间推移,绳子还很有安眠作用,让我不由自主阵阵昏眩,点不易把持、痛、闷、紧、刳,勒、急、胀、捂等等感觉,从脑海到细胞,象蚂蚁在撕咬,蜜蜂在群攻,洪水在淹没,一种紧了又紧的勒索,一种扎了又扎的针刺,一种锯了再锯的拉动,都悄悄的演示在皮肉与绳子之间那不到一寸的深度。我的脑袋开始嗡嗡鸣响,眼睛阵阵发愣,呼吸声象老人喘息,心口要爆炸如雷管在燃烧。我干脆咬紧牙关,将上涌的血液压下去,又扑上来,再压,再扑… …我开始数数一、二、三、四… … ,数得竟然神情晃惚,眼前一黑。

至于我怎么倒的,倒成什么狼狈模样,都给难友当了消遣的资料过后在牢房里谈论。而我醒来时时人中穴被掐疼而发胀,嘴唇里有水在灌注,睁开眼睛,见派出所的王所长正在给我倾倒半碗药水,剩余不及喝进的就顺手倒在口边流到脖子下的衣服上,湿一大片。这时候的手臂的感觉不同,绳索已经松了一点,就那一点,让心脏缓解压力冲力。我喘过气之后,真觉得舒服。啊!东坡怎么没有想到:月有阴晴圆缺,党有绳索汤药,此事古难全。他可是挨过绳子,肿过屁股的呀。

若干年后我都没有停止过治疗,现在的手有了博鸡之力,要想提点重物,便立即知道地心隔近,引力变大。于是,自然而然放下,摔摔手,看绳子还在不在。仔细倒是,不过,可我永远做不了希腊神话里的赫拉克勒斯,那倒是最大的遗憾。


第三章 批 斗

只觉得热烈的太阳在移动,我们蹲在地上冥冥麻木,忽然一声叫喊,“起来,集合上车!”大概有谁接到通知,立即起动。于是,所有的警察把烟头一扔,民兵精神一震,这边,那边,嘿!对着走,呼声四起,象驱赶鸭子吆喝。门口道路两旁的观众闪开,汽车的后箱板开着,依然用杠杆办法把我们“橇”上去,驾驶员发动车辆,连接成队,不快不慢,等距行驶,回走我们来过的道路。这时罄空万里,我们穿进城区公路,一路尘土飞扬,浩浩荡荡,徐徐开往汇集的广场,那里人流注满,随着囚车开进,人潮象推浪那么掀动,铺开。最大的广场就在北碚公园旁边,是每次批斗和枪毙人的集会选地,那天严肃而热烈,路边的红旗标语,广场上人声鼎沸,聚集了各工矿企业农村单位的民众,主席台上麦克风声音嗡嗡怪响,密集的人头,花花绿绿的衣服,人山人海汇,象穆斯林在麦加朝圣。随我们囚车的到来,麦克风里响起声势浩大的激烈口号,人们举手呼应。我们的头被压得更低,第一部车上是死刑犯,第二部车为我们四个反革命份子,第三部车如何,我无法得知,刑事犯罪份子随后,牢狱里还有不少反革命,出来的仅仅是少数。囚车开至最前面主席团可见处,我们站立笔直,深抠低头,胸牌亮出,一个警察抓一个犯人的衣领压紧头颅,侧面看我们的形态,估计会是拐杖模样,车箱里站满民兵。车板外是粘贴的标语,各路囚车依次跟进,几百个犯人这下集合在广场前面的主要位置。

这个广场约有两个足球运动场大小,四周树木围绕,一边临街,另一半绕着公路,车轮扬起的灰尘把树叶弄得没有绿色,树干没有枝叶的象水泥桩。观礼台可以容纳几十人,我曾经见过的模样,上面坐着的应该有穿军装的和干部服的,有的手上拿着纸卷,有的上口袋的笔帽闪亮,条丝椅上有几个肚皮挺出。围观者远在场外,有的爬在树上。听老一辈讲,以前国民党枪毙共产党的时候,也是人山人海的观众。估计清朝末年杀徐锡林,挖心肝下酒,看热闹的人们比华老栓买到血馒头更积极。

有次我路过这附近码头街边的草药摊,见一个瘸子和一个瞎子下棋,不少围观者看得聚精会神,那瞎子的盲棋不错,杀得瘸子丢盔卸甲。大家都在看作兴头,突然临街有高音喇叭叫起来,有人听出大叫:哇,游街罗!要枪毙人了,快去看呀,拿钱都买不到的西洋景!周围守菜摊的小贩,鬼混的浪人,赶场的农民,,棋边的围观者一窝蜂散去,瘸子把棋一揎,一跛连一跳的追赶。瞎子慌忙拿起棍棍,点点掂掂的问:那里?!那里?!

此时此刻我也是西洋景了,今天这浩瀚的观众里,一定有那卖草药的瞎子,下输棋的瘸子,守菜摊的小贩,赶场的农夫,街头浪人。一如既往,学校今天停课,工厂今天停工,市场今天关闭。人们自觉或不自觉,情愿或不情愿,要被赶到或者说被吸引到这广场,看喜闻乐见或触目心惊的场面,人山人海,旗杆林立,标语遍布。

每年九月末是特殊的日子,年年如此,国庆前的判刑就象农民看肥猪该杀。年年此时全国都要判刑一批,枪毙一批,把游街示众弄得声势浩大。估计那天北碚不下十万人到会,整个城镇万人空巷。我们只能看见自己的胸牌,囚车上站立的犯人高出地面,光光的青皮脑袋,弯腰驼背的匍匐前倾姿态,紧扣在肩背手肘上的绳索,以及胸前那黑牌,再伴随宣判罪状的麦克风,口号,形成劈天盖地的架势,那是墙上华国锋巨幅画像在微笑的目的。当密集的人海让车辆开进,无数密密麻麻的脑袋摇摆,象揎起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向边缘扩散。我也曾参加过如此的大会,也曾象他们今天看我们这样看别的犯人,将来他们中会有不少人象今天的我们这样被捆起来,供他们中的他们欣赏。我们今天的低头弯腰为的是有朝一日回到他们中间,再去看别人被批斗游街,这门子哲学,人人精通。

我知道这些观众有的厌淡,有的随波逐流,有的力争表现。太阳下久久站立,无数的手挥动扇子,背上已经湿透,热汗变臭气。酷热的天气令人窒息,广场周围的树木烤得东倒西歪,干枯的树叶稀稀拉拉落在路上,任谁踩踏。上午几乎过去,罪名与黑牌齐挂,人潮共车队捧场。闹嗡嗡的口号声,唾沫嘶竭的批判声,伴随荡漾的横幅,标语,旗飘,各种杂语声,共同汇集在阳光下,形成光怪陆离的景象。密密麻麻的人头,各色各样的衣服,各式各样的体型,胖瘦高矮,精灵,麻木,摇头晃脑的,呆若木鸡的,把整个操场堆满。随着头参差不齐的摇晃,起伏不平。就在我车旁的人群,有人把口痰随地一吐,哎约一声,发出个女高音,嘿,对不起呀!这人蹲下去擦鞋,不想又抵近另一个人屁股,响一炮,许多人顿时闪开,捂住鼻口,哈哈大笑,人浪波动,花样百出,声色各异。有谁说,“嘿,严肃,严肃点,注意政治影响!”

这广场的几个语录碑使我想起几年前重庆南岸上新街区委广场的一个批斗会,红卫兵和基干民兵一往如旧,又去南岸织布厂里给陈木匠捆绑挂牌,这个无辜的年青人,是挨批挨斗的黑五类分子,逆来顺受从来理所当然。那天提着绳索的群伙,拿起棍棒的边说边笑,无忧无虑就往木工房里走去。陈木匠正专心致志的弹墨划线,一排木匠工具在眼前闪闪发亮。被来人一呼的时候,他抬头一惊,猛然明白什么,便不由自主就抓起了手斧头,跳起来,扑上去… … 。

于是,另一个批斗大会又有了,也有今天这么热烈,这么多的观众,这么多的犯人。广场上人山人海,都去看枪毙一个别具一格的行刑镜头。想见死刑犯陈木匠的尊容者东穿西钻,最后爬那里有块巨大的语录碑,高高伫立在观礼台旁边,距离囚车最近,视角正好。人们一窝蜂上哟,前仆后继,坐的,站的,爬的,吊的,象叠罗汉。那实际是一垛砖墙修砌,金光闪闪的字体里面是腐朽的恶土,就在大会宣布陈木匠执行死刑时,这语录碑颓然倒下,十多米的高,一两尺厚的土墙咂进人堆。呵!一时间,哭爹喊娘,短手残腿,身首异地,粉身粹骨不计其数,这个迷至今被人视为老天有眼,鬼神有灵。

我的胡思乱想被警察的压在我的头上打手提醒,他有时交换手势,弄得我后颈窝很不舒服。反剪的手臂,关节酸麻,眼前只有迷迷晃晃,昏昏沉沉。大约这会进行了两三小时,嗡嗡不止的麦克风突然停息片刻,换了个声音,依次念念有词道来在场犯人的罪状,罪证,罪行。我不由一惊,念罪行事反革命者居先,不一会就听到我的罪状:

“...该犯思想一惯反动,书写反动文章,攻击党政领导,把矛头直接指向毛泽东,周恩来,华国锋...,,仇视社会主义。尤为伪劣的是:于1976四月起,该犯煽动群众,停产罢工,滋事生非,围攻,冲击,扭打领导干部,造成损失六万余元。破坏唐山抗震救灾任务,扰乱社会主义建设。经上级批准,予以逮捕法办。”

六万余元,怎么算?说我的煽动,尤记得那次工友与接班的打架受伤,书记偏袒另一方不管,为此都愤愤不平。我对他说:“走,找书记去,我陪你!”在找书记讲理的办公室里,居然被极其冷漠拒绝,这位工友气急中情不自禁想给书记一耳光,人没挨着,他那五短身材倒旋了360度。为这空巴掌,四舍五入成了我的罪。说我恶攻毛,周,华和社会主义,书记为他们的基层代表,只有这点说得通,一丘之貉嘛。发生在1976年七月前后,当然可以和唐山地震并驾齐驱。

一个又一个罪行的宣布,从麦克风里的嗡嗡叫鸣中热烈滚出,铺洒到广场的人头上,引来人们无聊而怠倦的疏懒,悄悄疏散是群众大会的惯例。就在广场呈现松动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最高音的吼叫:现在,批斗游街开始!象一针兴奋剂,使厌烦了的人们来了精神,连忙涌在路旁,争看犯人在囚车上浩浩荡荡押出会场的镜头:尘烟滚滚,色彩迷乱,热闹和稀奇,吓猴必须杀鸡,那是在枯燥生活中的最大乐趣。

漫漫的路开始了,所有汇集的人群争先恐后观赏我们,在96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上, 彩旗飘摇,车队浩荡,我们低下头颅,盯着共和的歧路弯弯曲曲。烈日下,那长空发青的川东丘陵,绵延的烂路,破朽的山庄,逶迤的荒岭,尘沙的公路,凌乱的车澈烟尘扑面,象深邃诡秘的魔窟展开,兀现出枯焦的田野,干黄的小草,红色的石子,褚色的泥土。在天高地阔的雾霭透过烟尘射散的太阳下,草叶枯,石头峭,蜿蜒车队,徐徐龟行,喧嚣喇叭,污黢黢,灰勃勃,车粼粼,声啸啸,人潮鼎沸。

象一个浩大的大兵团正在开发,簇拥着我们噗哧热烫的青皮光头,走过乡村,集市,工厂门前,那嘶叫着的高音喇叭声浪,像一个巨大的魔口在吞噬囚车,演着中国运动的连续剧。我们在车上摇摇摆摆,当汽车缓缓的开出了人群密集的地区,加快了速度,前往一个又一个的公社,矿区,会场………。

2005-5-29 于芬兰

作者:幽灵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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