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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旧作：“党同伐异”论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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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旧作：“党同伐异”论 (656 reads)      时间: 2005-5-18 周三, 下午8:17
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党同伐异”论


芦笛


中国人的内斗是出了名的。有三个中国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三派中国人。奇怪的是，尽管中国人内斗的花样五花八门，精神上却从来是“一元化”的。文革中的两派打到你死我活，双方却都是“坚决拥护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如今海外反共派与拥共派表面上针锋相对，势不两立，骨子里搞的却完全是一个师父传下来的把戏，信奉的是同一个揭示“历史规律”的“哲学思想”，讲究的是同一种“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的“斗争艺术”。无论是哪一派，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都是痞子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都是毛主义，鼓舞我们战斗精神都是“党同伐异”的壮志雄心。

所谓“党同伐异”，用现代白话来说，就是意见一致的同志联合起来讨伐异端的意思。这玩意本是老祖宗的发明，孔子当年就号召过他的学生对离经叛道者“鸣鼓而攻之”。两千年中，咱们这块风水宝地上出了无数的意识形态上的“红卫兵”。这些自居“卫道士”的思想警察以捍卫圣道的纯洁为己任，用大棒将所有对孔孟之道的潜在挑战统统打杀。汉朝的王充只不过在《论衡》中对孔孟的说法作了些轻微质疑，千多年后还要遭到李汝珍在《镜花缘》里暴烈的“精神鞭尸”。终生考不上功名的蒲松龄闲极无聊，谈谈美丽善良的狐仙野鬼散散心。纪晓岚却连这种无害的消遣都看不下去，要出来“扫”上一番“黄”，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对狐狸们大张挞伐。

到了近现代，咱们这祖传功夫便越加炉火纯青而渐趋化境。批判国民劣根性的先锋鲁迅自己饱受这一腐恶道统之苦，却使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毒招来。他不但危言耸听，将传统文化一律斥为“吃人的礼教”，立志要“肩起铁闸，放青年到光明中去”，而且竟然把文化思想领域化作你死我活的战场，以投掷“匕首和投枪”的孤胆英雄战士自命，公开号召“党同伐异”、“打落水狗”，为将文明辩论化为流氓群殴开了不可原谅的滥觞。

伟大舵把登上天安门后，便下大决心，施大手笔，在全国范围内发动了规模空前的痞子痛殴秀才的人民战争。他动用国家机器的强大镇压力量，组织、煽动、教唆暴民去嘲骂、羞辱、毒打、整肃从学术泰斗直到粗通文墨者的一切文化人，“惊风乱刮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直到“东风彻底压倒西风”，实现了“万家墨面没蒿莱”、“风雨如磐暗故园”的崇高“大同境界”。所有人的思想都“同”到纯如蒸馏水，一切微不足道的“异”端都给割了气管。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时代进步到了今天，当年的革命传统就被海内外无数革命小将、中将和老将们一致发扬光大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科学家们发明了网络，立刻就被咱们改作血腥的斗牛场。

过去咱们是“亲不亲，阶级分”，现在咱们是“亲不亲，观点分”，观点相同则爱之欲其生，观点不同则恨之欲其死。因为观点的异同而形成势不两立的两大阵营，互相攻伐，彼此掐架，无日无之，不眠不休。不管打的是什么政治旗号，内里都是痞子的瓤子。所谓“党同伐异”，其实也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些只会胡言乱语的爱国英雄不必说，就连那些标榜“民主”、“人权”的斗士，无非也是一群在精神上杀官造反的文化响马。谁只要一言不合，批了这些人的逆鳞，他们立刻就要泼你个污水满身，不是骂你是助纣为虐、落井下石的“人格谋杀”犯，就是诬你为“共奴”、“共特”、“疯子”，甚至可以使用污秽不堪入目的市井流氓工作语言，写出煌煌的系列“论文”来。老实说，老芦亲历文革十年，算得上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但在当年“横扫千军如卷席”的“革命大批判”中，还从未见过这种对两性生殖器的无限热爱无限崇拜无限敬仰无限忠诚！

光从这点上就能看出中国离一个现代国家还有多遥远。一个自由国家的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公民的言论自由。言论自由不但是最根本的人权，而且是保证思想意识多元化的前提，而这正是民主社会的生机所在。客观事物是复杂的，一个人无论如何睿智，洞察力总是为视角和视野所限，相反声音的存在对我们全面地认识事物是绝对必要的。这就是西方为什么要设置两大政党的根本原因。不管是什么事，大到兴师打阿富汗，小到国会通过某个社会福利法案，西方的大电视台都要组织持两种相反观点的人或多种观点的人辩论，让观众们仔细聆听对立面双方的理由，作出自己的判断。换言之，人家无时无刻不在召开“盲人摸象经验交流会”，让摸到鼻子、耳朵、大腿、身躯的人畅谈他们心目中的大象模样，好总结出一个近似的图景来。

可悲的是，就连那些日日生活在西方民主实践中的所谓精英们，似乎也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自己在智力和人格上的双重堕落。更没有多少人看得出“党同伐异”其实是一种痞子文化滋生出来的帝王心态。

痞子文化在中国堪称源远流长，到现代就被我党发扬光大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成了无比浓厚的中国特色之一。所谓痞子文化，就是奴才心态和响马心态的“辩证统一”。与复杂的多元化的西方社会不同，中国社会从来是“一分为二”的，只由两个对立面组成：主子和奴才以及与之对立的响马。所谓太平盛世，就是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奴才们占压倒优势的时候，而所谓乱世，就是奴才们活不下去，改行当响马的时候。响马们的崇高理想，就是“洒热血，求解放，生命不息斗志旺”，将主子和拥护主子的奴才们斗倒斗垮斗死斗臭斗烂，自己来当帝王。这种斗争从来是你死我活，没有调和余地的。未来的帝王们不但要彻底消灭对手，而且要在精神上彻底征服子民，让所有的人都化作自己的奴才。不难看出，无论是坐在龙庭上的帝王们，还是争夺天下的山大王们，都不但要使出一切解数来铲除异端，而且就连独立于奴才和响马之外的第三势力都绝不会容许存在。这就是伟大舵把的英明教导“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的正解。从鲁迅开始一直延续到文革的的中国现代史上的“文化革命”，其实无非就是“破旧主，立新主”的文化战争。

因为是战争，所以战士们一定要把思想意识形态、文化观念上的歧异看成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生死冲突，绝对不能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共存共荣，因此必须发动文化战争，去“破异立同”，在讨伐诛灭对立面后，建立起“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帝王式一统江山。因此，说到底，它和相伴生的“不破不立”论一样，都是痞子流寇山大王抢天下坐天下的流氓心理在文化思想领域里的折射，是那口酱缸发酵数千年酿出来的腐恶。文化帝王和文化响马们貌似针锋相对，其实是一丘之貉。两者都傲慢地假定自己是光明的象征，是上帝的代言人，是真理专营店，对方则是黑暗的投影，是撒但的化身，是谎言制造商。两者都用语言暴力强暴人民自由选择的权利，把自己认定的金光大道用大棒打进别人的大脑中去。这种文化战争，当然是一种卓有成效的“打江山、坐江山”的暴力手段。不过，因为是战争，它就只会摧毁原有的文化，更可能使得社会大踏步后退。

现代人都应该知道，所谓正确与错误、善良与邪恶、先进与落后不过是相对的观念。绝对正确、绝对先进的东西就和绝对错误、绝对落后的东西一样，只存在于幼稚民族的浅薄头脑之中。而且，在社会人文领域中，新出现的事物、现象或观念总是从传统中生长出来的，与旧有的东西互相启迪、互相渗透。良知是上帝赐给人类的独有天赋。一个社会只要容许各家各派畅所欲言地宣传自己的主张，进行平等的、活跃的文明辩论与思想交锋，让正确、先进、善良的东西去和错误、落后、邪恶的东西和平竞争，人民就总会作出理智的抉择。因此，社会的新陈代谢总是如蛇蜕皮那样，是在和平演变中完成的，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人为的“破”与“立”。只有老毛那种山大王出身的好同志，才会在在一切领域里使用黑白两分法，根据“异＝错误”、“同＝正确”的公式，去泾渭分明地“划分阶级阵线”，在“文化思想战线”上搞统战、分“敌”“我”，辨“同”“异”，讲“破”“立”，使用语言暴力和人身暴力去解决思想意识上的冲突，甚至动用国家专政机器，发动暴民去全面洗劫扫荡文化殿堂，摧毁了一切文化，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所以，文化思想领域不是战场，不是阵地，更不是奴才和响马双方不惜一切代价志在必得的山寨。文化思想领域里没有战士，也没有敌人，更没有鲁迅指给大家看的那种教孩子吃人的怪物。想去扮演鲁迅那种“孤胆英雄”的文人一定只会变成文化打手。“党同伐异”的结果一定是有同无异，即使斗争双方相持不下，也一定会都变成道德上同样堕落的文痞；“大破大立”的结果一定是破而不立，使文化思想殿堂变成“武化狂想阵地”。“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种文化群殴就算能造就又一个鲁迅式的“中国文化革命主将”，留在他身后的也只会是无数王实味的撑天白骨。

正因为此，西方从来没有过中国式的形形色色的文化“战争”和文化“革命”，从来不曾搞过咱们的“大破大立”，这才不但保障了社会的健康发展，而且形成了汪洋恣肆、气象万千的文明海洋。而世世代代的中国人因为笃信精神上的绝对征服权、占领权和管制权，才不但使我们的文化河流越流越细濒于枯竭，而且把鲁迅要救的孩子们真个统统变成了吃人怪兽。

龚自珍诗云：“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人才不是天公降的，真要风雷勃勃满九州，咱们这精神上的“九州”恐怕真得成了九个州才行。


（初稿写于２０００年４月１７日，重写于２００２年２月２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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