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日本人如此表述自己的观点过于武断。因为在美国日常用语中,“不惜任何自我修养的代价(at the price of whateverself-discipline)”的意思往往是“不惜任何自我牺牲(at the price of whatever self-sacrifice)”,而且有“不惜压抑个人”之意。美国人的理论是,男女自幼开始都需要经过训练而社会化,不论是外部强加的,还是内部形成意识的训练,也不论是主动接受的,还是由权威强加的。这都是一种压抑。被训练者对其愿望受到削减极其不满。他必须做出牺牲,并且反抗情绪不可避免地会被唤醒。父母在家庭中抚育每一代人的哲学--这种观点并不仅仅是许多美国精神学专家的见解。因此,精神学家的分析对我们自己的社会来说确实有许多真理。孩子们到时候都“要去睡觉”,他从双亲的态度上就可以知道,睡觉也是一种自我压抑。在无数的家庭里,孩子们每个晚上都要吵闹一番,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他已是一个经过训练的美国人,虽然知道人“必须”睡觉,却仍然要坚持反抗。他的母亲还规定他“必须”吃的东西,可能是燕麦粥、菠菜、面包或橘子汁等,但美国孩子却学会反对那些“必须”的东西。他总结出,凡是“对身体好”的食品就一定是味道不好的。在日本,美国的这种惯例是绝对没有的,而在欧洲某些国家,例如在希腊也是看不到的。在美国,长大成人就意味着摆脱了食物上的压抑。作为成人,他就可以吃美味的食物,而不用再吃对身体“有益”的东西了。
美国人要想理解自我修养的习惯在日本的状况,就必须对美国的“自我训练(Self-discipline)”概念施行外科手术。我们得把我们文化中“自我牺牲”(Self-sacrifice)和“压抑”(frustration)的概念周围所纠缠的赘生物割掉。在日本,一个人要成为出色的运动员就要进行自我修养,就像打桥牌一样,他完全不会意识到这也是“牺牲”。当然训练是艰苦的,但这是事物本性所导致的。新生婴儿虽然十分“幸福”,却没有能力“体验人生”。只有经过精神训练(“自我修养”)才能有生活得充实的能力,并且有能力去“体验人生”。这种说法通常被译作“只有这样才能享受人生(Only so can he enjoy life)”。修养能修炼丹田之气(自制力之所在),从而使人生更加广阔。
即使最普通的日本人也要努力达到这种“圆满”境界。英国研究佛教的权威查尔斯.艾利奥特爵士(Sir Charles Eliot)在谈到一位女学生时说∶“她来到东京一个著名传教士处,说希望成为基督徒。传教士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想乘飞机。于是传教士就让她说说坐飞机与入基督教有什么联系,她说,坐飞机要有一颗非常镇定、遇事不慌乱的心,而这只有经过宗教训练才能获得。她认为基督教可能是最好的宗教,因此前来求教。” 日本人不仅能把基督教和飞机相联系起来,而且他们还能把“镇定、遇事不慌乱”与应考、演讲和政治生涯都联系起来。在他们看来,培养“一点”能力对从事任何事业都具有毋庸置疑的好处。
对于任何重视超感经验的教派,这都是非同寻常的现象。即使在入定时,参禅者也不想游荡于自身以外而像尼采(Nietzsche)所描述的古代希腊人那样,“保持原状,保留名分”。在许多日本佛法大师的言论中,有很多对这种见解的生动描写。而这其中讲得最精彩的是在十三世纪创立曹洞宗(Soto cult of Zen)的高僧道元,至今该宗仍是禅宗中最强大和最有势力的教派。谈到自己顿悟(satori)时,他说∶“我只知道眼楮是在鼻子之上的……(禅的体验) 并不神秘。犹如时间自然流逝,太阳东升西落。”禅学著作也不认为“入定”体验能够给人以力量而不是能培养自我修养能力。一位日本佛教徒写到∶“瑜伽认为通过冥想可以获得超自然的能力,但是禅宗不采纳这种荒谬的说法”。
这种训练对僧侣和武士都有相同益处,准确地说,正是日本武士把禅宗当作了自己的信仰。在任何其他地方,你都很难发现他们会像日本人这样,用神秘主义的修行法来训练武士如何格斗,而不是用它来追求神秘的体验。在日本,从禅宗开始发生影响时起就一直这样。十二世纪日本禅宗的开山鼻祖荣西(Ei-sai)就写了巨著《扬禅保国论》(The Protection of the State by the Propagation of Zen),而且禅宗还培养了武士、政治家、剑客和学生以实现其非常世俗的目标。正如查尔斯.艾利奥特爵士(Sir Charles Eliot)所说,在中国,没有任何迹象会使人想到,他日禅宗传到日本会成为军事训练的手段。“禅宗和茶道、能乐一样,完全成为日本文化的一部分。人们也许想象得到,这种神秘的教义主张从内心进行直接体验,而不是从经典中寻求真理的观念,在十二、十三世纪社会动荡的年代,在逃避尘世的僧院中流行起来,但绝不会想到武士阶级会把它作为生活准则,而实际情况恰恰如此。”
探索真理的人,不论是佛祖教导、祖宗经典还是神学,都不能接受任何间接的经验。“十二篇佛因缘经不过是一堆废纸而已。”研究它虽不能说毫无益处,却不能使顿悟的灵光一闪。有一本禅语对话的书中记载,一个新人求禅僧讲《莲花经》(Lotus of the Good Law)。禅僧讲得头头是道,弟子却失望地说∶“这是为什么?我还以为禅僧您蔑视一切经典理论和逻辑体系呢!”禅僧回答说∶“禅并不是一无所知,禅只是相信真知在一切经典之外。你并不是来求知的,你只不过是来求解佛经的罢了”。
第六部分
第62节∶自我修养(5)
读了这些描写神经紧绷的努力后,如果再在这些书中寻找他们费尽精力所得到的真理,你会感到失望。例如,南岳(Nangaku)花了八年时间思索“往我来者何人也?”最后,他明白了。他的结论是∶“即使此地有物,也随即失去(Even when one affirms that there is something hee, one omits the whole)”。但是,禅语的启示也有一定的模式,可从以下数句问答中窥见一斑。
公案被称作“敲门砖(bricks with which to knock upon the door)”。“门”就装在未顿悟的人性的周围墙上,这种人性不但担心现存手段是否够用,而且总是幻想有许多人盯着自己并准备进行褒贬。这堵墙就是日本人有切身体会的“耻感(haji)”。一旦把门敲开,人就进入自由的天地,人就把砖弃之一旁,再也不用去解答什么公案了。功课已经修完了,日本人的道德困境也解脱了。他们拼命钻牛角尖,“为修行”而变成了“咬铁块的蚊子”。直到最后,才恍然大悟,在“义务”与“情义”,“情义”与“人情”以及“正义”与“情义”之间都不存在死角。他们发现了一条出路并且获得了自由。他们首次充分“体验”人生,他们达到了“无我(muga)”的境界。他们的“修炼”成功地实现了“圆满”的目标。
禅宗的权威铃木(Suzuki)把“无我”解释为“无为意识的入迷境界”(ecstasy with no sense of I am doing it),“不用力”。“观我”被根除了;人的“失我”,就是指自己不再是自身行为的观察者。铃木说,“随着意识的觉醒,意志就一分为二∶行事者和观察者。两者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因为,行事者(真我)要求摆脱(观我者)束缚”。而当“悟”时,弟子发现,既无“观我者”,也无“作为不知或不可知之量的灵体(no soul entity as an unknown or unknowable quantity)”,只有目标及实现目标的行为。研究人类行为的学生如果变换一下表述方式,就能更具体地指出日本文化的特性。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一个人受到严格的训练去观察自己的行为,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论并据以判断自己的行为。他的观我者极易受伤害。一旦进入灵魂的入迷境界,他就根除了这个易受伤害的自我。他已经意识不到“他正在作(he is doing it)”。这时,他就觉得,和习剑者可以站在四英尺高的柱子上而面无惧色一样,自己的心性已修炼好了。